倚梅雪夜（下）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暗香，萦缭绕绕，如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园中的积雪并未有人打扫，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小羊羔皮的绣花暖靴踩在雪地上收回轻微的咯吱咯吱的响声。园中一片寂静，只听得我踏雪而行的声音。满园的红梅，开得盛情恣肆，在水银样点点流泻下来的明朗星光下如云蒸霞蔚普通，红得似要燃烧起来。花瓣上另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真真是一个“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傍晚。”的神瑶池地!

岐山王玄洵乃宜妃也就是现在的钦仁太妃所出，虽是宗子，但本性庸懦，碌碌有为，只求做一名安享繁华的亲王。

四周万籁俱静，只闻得风吹落枝上积雪的簌簌轻声，半晌无一人呼应。我紧紧用哔叽裹住身材。星光模糊，雪地浑白，重重花树乱影交杂纷错，像无数珊瑚枝桠的乱影，要发明我却也不轻易。我屏住呼吸，渐渐地落脚抬步，闪身往外挪动，恐怕踩重了积雪发作声响。

话音刚落，远远花树以后俄然响起一把低醇的男声：“谁在那边?!”我大大地吃了一惊，这园子里有别人!并且是个男人!我立即噤声，“呼”地吹熄风灯，闪在一棵梅树后边，那人停了停又问：“是谁?”

听他又近了几步，急声道：“你别过来——我的鞋袜湿了，在换呢。”那人公然止了脚步，久久听不到他再开口说话，过了斯须，听他的脚步声垂垂望别处走了，再无半点动静，这才回神过来，一颗心狂跳得仿佛要蹦出腔子，赶快拾刮风灯摸着黑吃紧跑了出去，仿佛身后老有人跟着追过来普通怕惧，踩着一起碎冰折过冗长的永巷跑回了棠梨宫。

我立住不动，双手蜷握，只感觉浑身冻得有些僵住，隔着花影瞥见一抹银灰色衣角与我相距不远，上面的团龙密纹模糊可见，心中更是惶恐，忽地转头瞥见园子的小门后闪过一色翠绿的宫女衣装，灵机一动道：“奴婢是倚梅园的宫女，出来祈福的，不想扰了尊驾，请恕罪。”

那人又问：“你念过书么？叫甚么名字？”我心下不由得惶恐，定了定神道：“奴婢贱名，恐污了尊耳。”

我微微一笑：“甚么不好的到了你们嘴里都是好的。如真能了我这些心愿，被它吓一吓又有何妨呢。”说着让晶清端了水来，重新为我匀面挽髻，换了衣裳坐下打马吊。

我情不自禁走近两步，清冽的婢女仿佛要把人的骨髓都要化到一片冰清玉洁。我爱好得很，挑一枝花朵开得最盛的梅枝把小像挂上，顾不得满地冰雪放下风灯诚恳跪下，心中冷静祝祷：

这第三愿想要“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更是痴心妄图，永无可期了。想到这，任凭我早已明白此身将要长埋宫中再不见天日，也不由得心中酸楚难言，长叹一声道：“顺风如解意，轻易莫培植。”（2）

流朱浅笑道：“蜜斯自小就怕猫，一下子见了两只，可不是要吃惊吓了。”又扬声唤道：“佩儿，煎一剂浓浓的姜汤来，给朱紫祛风压惊。”佩儿一迭声应了下去。

槿汐道：“宫中女眷夙来爱养猫的，那些猫性子又野，小主身子金贵可要谨慎。”又问：“小主可许下愿了?”

（1）出自“白头宫女在，闲坐话玄宗。”描述宫中女子的苦楚光阴。

我冷静听着，心中老是像缺了甚么似的不安宁，只得先睡了。世人也散了下去。迷含混糊睡到半夜间，我俄然惊觉地坐起家来，身材蓦地带起的气流荡漾起锦帐，我想到了一样让我不安的东西——小像！

（2）出自唐-崔道融《梅花》

我点点头：“许了三个呢。可不知满天神佛是否会怪我贪婪?”

襄城王玄济乃玉厄夫人所出，玉厄夫人是博陵侯幼妹，隆庆十年博陵侯谋反，玉厄夫人深受连累，无宠郁郁而死。玄济天生臂力过人，勇武善战，但是脾气狷介，不为先皇所喜，一向到先皇身后才得了襄城王的封号，现在南征北战，立下很多军功，甚得玄凌的倚重。

浣碧眼疾手快地斟了茶上来，我一口喝下，才缓过气道：“永巷的雪垛中间窝着两只猫，也不知是谁养的，一下子扑到我身上来，真真是吓好人!”

槿汐道：“按常例，几位王爷也会来。”我悄悄“哦”了一声。

二只愿能在宫中安然一世，了此残生；想到此不由得心中黯然，想要不卷入宫中是非保全本身，这平生只得长病下去，在这深宫中安葬此身，成为白头宫娥，连话说玄宗的旧事也没有(1)。

我闲闲问道：“本今后宫夜宴，皇上皇后可曾请了别人来？”

槿汐端端方正行了个大礼，笑容满面地说：“恭喜小主，常言说‘猫带吉运’。小主许完愿便撞见了两只猫，可不是心愿必然得偿的吉兆呢。”

宫中长街和永巷的积雪已被宫人们打扫洁净，只路面冻得有些滑，走起来须加意谨慎。夜深天寒，嫔妃们皆在正殿与帝后欢宴，各宫房的宫女内监也守在各自宫里畏寒不出。偶有巡夜的羽林侍卫和内监走过，也是比常日少了几分精力，极轻易避过。去倚梅园的路有些远，所幸夜风不大，固然寒意袭人，身上衣服丰富也耐得过。约莫走了小半个时候也到了。

平阳王玄汾是先皇季子，现在才满十三岁。生母恩嫔出身寒微，曾是绣院一名针线上的织补宫女，先皇薨逝后虽进封了顺陈太妃，平阳王倒是自小由五皇子的母亲庄和太妃扶养长大。

清河王玄清聪慧慧捷，又因其母妃舒贵妃的原因，自幼甚得天子钟爱，数次有立他为太子的意义，只因舒贵妃的出身实在为世人所诟病，群臣一齐反对，只好不了了之。先帝驾崩以后舒贵妃自请削发，玄清便由夙来与舒贵妃交好的琳妃也就是当今的太后扶养长大，与玄凌如同一母同胞，豪情甚是厚密。玄安逸云野鹤，精于六艺，却独独不爱政事，整日与诗书为伴，器乐为伍，笛声更是京中一绝，人称“安闲王爷。”

注释：

甄嬛一愿父母安康，兄妹安然；

天子玄凌排行第四，与二皇女真宁长公主俱是当今太后所出。

槿汐浣碧一干人见我魂不守舍地出去，跑得珠钗疏松，鬓发皆乱，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连声问：“小主如何了?”

槿汐口中的王爷是先皇的大皇子岐山王玄洵、三皇子汝南王玄济、六皇子清河王玄清和九皇子平阳王玄汾。先皇七子二女。五皇子、七皇子和八皇女早薨。

那人的脚步倒是垂垂地靠近，模糊可见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隔着几丛梅树停了脚步再无声气。他的语气很有峻厉之意：“再不出声，我便让人把全部倚梅园翻了过来。”

心机必然下来，心下不免猜疑。本今后宫夜宴，并没有宴请外臣公戚。除了皇上以外再没有别的男人能出入后宫。脑中俄然闪现那双石青色宝蓝蛟龙出海纹样的靴子……银灰色团龙密纹的衣角。心下蓦地一惊，团龙密纹乃是上用的图纹，等闲亲王也不得擅用，莫非倚梅园中的那人……万幸本身脱身得快，不然入宫以来这一番韬晦之计便是白搭心机了。槿汐和小允子察言观色，见我有些懒懒的，用心连着输了几把哄我高兴。我推说身子有些不利落，先回了房中。槿汐跟了出去为我卸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