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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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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将尽,离立秋还差数日,气候仍旧酷热,客堂周遭尽是阴翳花木,窗边一树合欢尚未开败,纤秀盈盈。梁靖端然站在厅中,见着谢鸿,便抱拳恭敬施礼,“谢叔叔。”

但是这两日为韩太师的冤案挂记,现在想起这婚约,却总感觉那里不对。

那样的冤案,没有人能心平气和地坐视不睬,她更不能。

笑容安抚普通,懂事得让民气疼。

梁靖则恭敬而客气,说他回府没几日,想多伴随家人, 多谢美意。

相较之下,玉嬛就没那么淡然了。

更撼动她的,实在是韩家满门的委曲。

这事儿瞧着庞大,追根究底,总不脱夺嫡的那两位,梁靖既如此提示,想必今后还会有转机。谢鸿不肯卷入是非,也未深问,送走了梁靖单独坐在厅中,想着这半子,一时感觉欣喜,一时又是担忧。

梁靖脸上带着点心照不宣的笑,“祖父念叨了十几年,总算得知这动静,欢畅坏了。只是他身材抱恙,冒然登门也太高耸,便叫我过来,请你去一趟。”说罢,目光微挪,落在玉嬛颈间。

屋子里温馨得针落可闻,谢鸿长长叹了口气,眼里尽是顾恤。

马背上的人一身蟹壳青的圆领锦衣,质地上乘,拿银丝锈了精密的滚边暗纹,阳光下精力奕奕。若不是数年杀伐后融入骨肉的冷硬和时候紧绷的脊背,单单看那边幅表面和闲庭信步般的淡然神态,实在是位端贵的翩然公子。

正胡思乱想,外头孙姑走出去,将新取来的两件衣裳搭在衣架。

爹还是爹,娘还是娘,日子还是得渐渐过。

到得府门口,公然马车已备好了,上头武安侯府的徽记夺目。

说至此处,他觑了眼谢鸿,那位脸上也是心知肚明的黯然。

谢鸿点头,没想到他会带着东西,不免多看了一眼,旋即叫人接了食盒,拿到后院给玉嬛,又命人奉茶摆了些果子。先前梁靖坦白了提早回魏州的事,谢鸿毕竟是宦海的人,也能猜得几分,见梁靖单独登门,酬酢几句后,便借端屏退旁人。

“武安侯爷想见见你,晏平特地过来接你的。”谢鸿说着,睇向梁靖。

玉嬛如何都没想到,她会是韩太师留活着上独一的先人。而她脖颈上挂着的这枚安然玉扣,竟会是襁褓里定下婚约的信物,牵系着她和梁靖。

谢鸿便叹了口气,“故事另有半段,爹从没跟你讲过。那两个孩子被带出府后,并非真的下落不明——两岁的小女人活了下来,被她奶娘护着一起往南边走,厥后就遇见了她娘舅……”

梁靖长年在外,对魏州城的女人体味得未几,她倒是跟秦春罗打过很多交道的。那人色厉内荏,没多少手腕,却最爱挑事迁怒,畴前就因为梁章而常来折腾她,现在秦骁因谢鸿的事问罪入狱,秦春罗必然满腔痛恨,岂能心如止水?

离上回见面,已过了半月多的时候。

“是晏平啊。”谢鸿一眼就看到了那惹眼的食盒,“这是?”

谢鸿沉默很久,才道:“好,待我问过她的意义,便去拜见老侯爷。”

梁靖挪不开目光,不自发将脊背挺得更直,站在屏风旁看她。

金橘依命出去关了门扇,连外头正修剪枝叶的两位仆妇都带走了,周遭再无闲人。

玉嬛轻巧的脚步稍敛,觑着爹娘的神采,似不太对劲,内心悄悄嘀咕,莫非是她又做错事了?可比来她循分守己,连府门都没出过,未曾拆台啊。

倘若真要按当年的商定结婚,她是该以谢家女儿的身份,还是以韩家女儿的身份?

……

年幼的时候她就晓得,冯氏不是她的生母,却将她心疼到了骨子里,养恩深重,无分亲疏。现在父亲成了娘舅,但父女间情分如旧,想来也没甚么两样,她也不必太多心。

玉嬛失神般靠着,等谢鸿说完,她好半天赋回过味来,“阿谁孩子……是我?”

——哪怕跟爹娘豪情如旧,她身上流淌的倒是韩家血脉。

他这回督查八州军务,中间异化着谢鸿的案子, 有三四个州尚未亲临观察,向谢鸿一家示好以后,便摆驾往冀州。临行前, 还特地关照梁家后辈, 问梁靖是否情愿随行同往, 看看各处军情,长些见地。

儿子即使固执得叫人头疼, 沈家倒是巴巴等着动静, 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待字闺中, 长辈们几近都说定了, 就等梁靖点头,如果忏悔, 伤的是两家的颜面情分。

石榴在旁看得忍俊不由,“这么些好吃的,够女人用好几天了。”

唯有韩家的事压在心上,那冤情曾让幼时的她愤恚震惊,现在更甚。

车厢还算宽广,两人各据一个角落,也不拥堵。偏门开处,马车辘辘驶出,两人各自沉默,玉嬛靠在厢壁盯着脚尖,梁靖则不时将她打量。千军万马中厮杀出的悍将,哪怕决计收敛,仍有差异于凡人的气势,那目光瞥过来,叫人没法忽视。

“快立秋了,出了伏气候就得凉下来,夫人叫早些备好衣裳。”孙姑笑眯眯说着,拿帕子帮她擦了嘴角糕点碎屑,“夫人说,等女人闲下来,去她那儿一趟,有话要说呢。”

谁知到了梁靖住的院落, 却扑了个空, 传闻梁靖大朝晨就出门去了。

他的声音顿了顿,厅中半晌沉寂,谢鸿表示他坐着,点头道:“是。她还活着。”

他这般姿势慎重,谢鸿也是神采稍肃,“坐着说罢,何必客气?”

中间梁靖却已道:“我来时带了马车,等祖父见过,仍旧将她送返来,谢叔叔放心。”

谢鸿不答反问,“她若活着,你筹算按当年的婚约,娶了她?”

东跨院里,玉嬛对着那满食盒的糕点蜜饯,笑逐颜开。

不涉争杀时,他眼底的冷厉甚少闪现,修眉之下,那双通俗的眼睛乃至带着笑意。

“嗯。她不是……被把守着的么?”

谢鸿闻弦歌而知雅意,点头道:“多谢你操心。”

以是这红漆描金的精美食盒送出去,实在出乎料想。

当务之急是,待会晤了梁侯爷,万一那位提及婚事,当如何应对?

谢家门房迎上去,梁靖递了名帖,说他在茂州时曾受谢家属人照拂,现在回了魏州,特地登门拜访。

直到傍晚余晖斜照,全部东跨院覆盖在四合的暮色里,屋门才吱呀推开。玉嬛绞着帕子走出来,看到站在甬道上满面担忧的冯氏,内心俄然一阵暖热。她快步走畴昔,挽住冯氏的手,低声道:“娘,我饿了。”

随后梁靖登门拜访,谢鸿将玉嬛叫到客堂。

这话倒提示了玉嬛,从速回到窗边,将两幅字练完,才往正院去。

“秦春罗?”玉嬛有些不测埠低喃,确信那人是她没错,不由看向梁靖。

恰逢休沐,谢鸿没去衙署,正跟妻女在凉亭里清算一些网罗来的铜鼎铭文。

折转太大,她一时候理不清楚,但不管出身如何,爹娘待她的好,倒是深深切在内心的。她昂首朝冯氏浅笑了笑,低声道:“我明白的,娘。”

见着她,目光便凝了过来。

这类感受,委实奇特得很。

冯氏来看了好几次,见屋门紧闭,好几次筹算排闼出去却生生忍住了。

梁靖站起家来,又朝谢鸿作揖,正色道:“小侄本日登门,是有件事想就教谢叔叔。”

谢鸿说话时,目光始终落在梁靖脸上,毫不粉饰地打量核阅。

而玉嬛初闻出身的诸般情感,也在一场甜睡后,垂垂抚平。

传闻是梁靖登门拜访,便叫人请入客堂,仓促赶畴昔。

红线如旧金饰,只是本日衣领半遮锁骨,瞧不见那枚桃花似的小痣。

十四岁的少女袅袅婷婷,闲居在家时打扮得简朴,烟柳色长裙轻软精美,上头玉白半臂罩住一段薄纱,那纱又薄又透,垂至手腕,那纤细的手腕上缠着一串红色香珠,柔润浑圆,纤手提着裙角,跨进门槛时,珠鞋微露。

按说父辈定下婚约,梁靖又非奸恶之徒,她该安然接管。

玉嬛忍了半晌,忍无可忍,“你总看我做甚么。”

“可令尊一定同意。她是罪臣以后,哪怕当初不是诛九族的罪名,也是大不敬之罪。武安侯府是百年世家,当年的情势,你想必也晓得,韩太师获咎的是现在权势最为显赫的萧家,又是皇上钦定,哪怕冲弱无辜,一旦她的身份被人晓得,一定不会招来祸事。婚约虽在,韩家却已开罪沉寂,今非昔比。”

比起先前在谢野抱病时的衰弱姿势、在息园撞见时的劲装躲藏,本日梁靖是端庄的世家后辈打扮,一袭圆领长袍用的是上等蜀锦,章彩瑰丽,裁剪得宜,因是夏衫所用,织得精彩轻浮,更见身形磊落颀长。

“娘,你们找我?”

梁元绍只觉儿子是决计躲着他,气得脑袋模糊作痛。

中间冯氏心疼,伸手将她揽着抱在怀里。

玉嬛内心五味杂陈,瞥了梁靖一眼,便看着谢鸿,“父亲找我吗?”

“给谢女人的,都是些蜜饯糕点,她或许爱吃。”梁靖脸上带着笑。

邻近傍晚,冯氏跟谢鸿坐在书房,已有大半个时候了。

当初梁靖坦白身份、客居在谢家,是有他不得已的苦处,应是触及朝堂不便泄漏。她被欺瞒后氛围不尽是一回事,朝堂上的倒是另一回事,孰轻孰重,显而易见。发觉他身份时的震惊氛围畴昔,玉嬛静下心来细想,梁靖是为自保,对她并无歹意,算不上多可爱。

金橘领着玉嬛出来时,谢鸿坐在圈椅里,冯氏据着短榻,背后是谢鸿那藏了很多宝贝的檀木书架,跟前的书桌上笔架如山,悬着数把上等狼毫。中间一方水瓮,里头荷叶清圆,阳光自敞开的窗扇照出去,上头另有晶莹水珠。

事前就此说定,梁靖想起盯着谢家的那条毒蛇,又隐晦提示,“端五那日的案子虽审完了,却不决论,谢叔叔还是该内心稀有。”

这般纠结着过了数日,谢鸿成心欣喜开解,瞧着她垂垂的不似最后般藏着苦衷,想来是想通了些,便往武安侯府走了一遭。

蜜饯樱桃、鸳鸯卷、金乳酥、桂花糖糕……每一样都是她爱吃的。

一句话差点逼出冯氏的眼泪,忙叮咛人去摆饭。

内心有些烦乱,她顺手翻开侧帘,借着轩窗漏出去的风透气。外头贩子热烈如常,食店银楼绸缎庄,鳞次栉比的店铺屋舍掩在高大的垂柳前面。目光随便扫过,却没真落到那里,直到扫见一道熟谙的身影——

而阿谁被旁人视为奸臣贼子,她却因谢鸿的夸奖而钦慕可惜的太师,竟是她的亲生祖父?她所谓的姑姑是亲生母亲,所谓的姑父是亲生父亲,而哥哥和表哥,也都更调。

内心犯着嘀咕,双手提了裙角,眼底带笑。

“当年的商定,祖父时候记取,不知她现在在那边?”

玉嬛也不想让爹娘担忧,强忍着不去想出身背后的深意,坐了会儿便先出来。

梁靖抬眉,“看到她了?”

梁靖神情安然,“这些事,祖父与我都曾考虑过。谢叔叔放心,我既决意娶她,便会经心照顾,拼尽尽力护着她。不管她是以哪个身份进梁家,祖父都会亲身做主,三媒六娉,不叫她再受半点委曲。”

“过来,小满。”冯氏招手,将她揽到身边坐着,便朝金橘递个眼色。

……

那晚跟梁靖负气,抱怨被欺瞒的事,虽见他承诺拿美食赔偿,实在她没太当真——

“秦骁进了都城,她母女俩就没了用处。”梁靖觑着她,弥补道:“放心,她会很诚恳。”

“小侄一贯觉得她已遭受不幸,直到前些光阴,祖父奉告我,说她或许尚在人间?”

她和梁靖,竟然在幼时就定过亲?

车厢里的氛围却含混了起来,梁靖为何猎奇,相互心知肚明。玉嬛活了十四年,俄然蹦出来这么个早就定下的夫君,下认识摸了摸胸前那安然扣,又有些茫然。

都是昔日的陈列,但氛围却似稍有分歧。

……

冯氏握着她手,柔声道:“畴前怕你年纪太小,受不住,但不能总瞒着你。特别那婚约,我和你爹都不能私行做主。要不要跟梁家相认,这事还是该由你来定,不管如何定夺,爹娘都会护着你。小满,爹娘都是拿你当亲生女儿来心疼的。”

烦复的故事讲完,谢鸿佳耦都忐忑担忧,成心说点轻松的事,好让她别太难受。

极和顺的声音,连同按在后背的手,渐渐抚平玉嬛混乱的心境。

玉嬛不知是如何走回东跨院的,只是关乎韩家的在脑海翻滚,最心疼她的爹爹俄然变成娘舅,一时候让人难以接管。她也明白,哪怕并非亲生,这份血缘之亲仍旧厚重,如同冯氏待她跟亲生母女无异,她早就想清楚了。

“算他有目光。”玉嬛唇角还沾着糕点碎屑,兴趣勃勃,命人将能多搁几天的收起来,旁的分着吃了。想起梁靖,一时感觉那人手腕狠厉、背过人时阴沉的气势叫人惊骇,一时又感觉此人还算细心,没白救。

他的中间是长随,左手拎着个有四层共十六个抽屉的食盒,右手则是拜访的礼品。

梁靖唇角动了动,没再逗她。

待周遭温馨下来,那些事排山倒海,便齐刷刷涌入脑海。

语气竭诚,神情笃定,他看着谢鸿,目光没有半分躲闪。

玉嬛被石榴搀着坐出来,还式微下帘子,就见梁靖躬身屈腿,也钻了出去。

玉嬛余光瞥见,便畴昔瞧了瞧,上头百蝶穿花,茶白的衣料柔嫩精密。

“猎奇,感觉欢畅呗。”

梁靖却未入坐,缓声道:“谢叔叔想必也传闻过,我祖父昔日曾有位好友,是当今皇上的授业恩师韩太师,他膝下独子娶的是便是令妹。当初韩太师得了位孙女,祖父曾为我和她许下婚约,可惜她命途多舛,没多久便遭了变故。”

两人虽算得上熟谙,她倒是被父亲和梁靖联手蒙在鼓里,先前傻兮兮地探听梁靖身份,借着他弟弟的名头欺诈秦春罗,还负气威胁,让他用美食弥补先前的欺瞒。谁知峰回路转,不过几日的工夫,他摇身一变,竟成了她自幼就定下的夫君?

玉嬛将里头蜜饯糕点一溜摆在案上,挨个咀嚼,甜美的、酥软的、香糯的,齿颊留香。

“归正就这么张脸,又不是没见过。”玉嬛小声嘀咕,脸上莫名一红。

梁靖此时倒是雕鞍玉辔,缰绳之下,一匹通体枣红的骏马毛色油亮,头颅高抬。

谢鸿手里的书已卷得很紧,掌心汗腻,将纸浸得皱巴巴的。他的眉头也皱着,跟冯氏换个眼色,满心不忍,却不得不开口,“爹曾跟你讲过韩太师的故事,小满,还记得吗?”

“不消,如许就很好了。老侯爷挂念着故交,闻声下落急着想瞧瞧,没旁的事。”谢鸿在她肩上拍了拍,叮咛人备马车。

玉嬛仍旧盯着脚尖,听他说罢,便道:“那我去换件衣裳。”

息园的事未曾激起半点水花, 永王当然狐疑,却也没能理出眉目。

回屋后抱膝坐在床榻,玉嬛屏退丫环仆妇,单独垂落帘帐发楞。

晚餐很丰厚,一家三口围桌坐着,跟平常一样用饭,过后漫步消食,谢鸿讲了些逸闻故事,温馨敦睦,跟平常没甚么分歧。

——梁靖跟太子的友情当然叫他芥蒂, 但这般身份若能拉拢过来, 也是大有裨益。

冗长的光阴,从谢鸿口中缓缓说出来,玉嬛听着听着,神采渐突变了。

厅门掩上,周遭再无旁人,唯有茶香袅袅,鲜果暗香。

“长辈的商定,自当顺从。”

既是如此,谢鸿也没折腾,梁靖便带着玉嬛出了厅,径直往外院走。

这打击实在太大,让她脑筋里一团乱。

不过眼下,秦春罗的事已不值当考虑。

……

待永王的车驾出了魏州城,梁元绍送走大佛暗自松了口气,又惦记起跟沈家的婚事来。

会吗?玉嬛不甚确信。

“当然记得啊,爹讲过好多回了。”玉嬛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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