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大厨房里,一个瘦高女人在用抹布擦盖着油烟的灶神爷。供灶神爷的壁龛高,有个巴掌宽的坎,停电经常常被人放蜡烛和火油灯。不断电,则放上醋、酱油瓶之类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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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我回到家,家里已浪静风平。德华回他母亲家筹办结婚的事,二姐在家过夜,与我挤一床。大姐与四姐睡一床。
我觉得母亲这时会对走进屋子里的我,说两句软软的话,她用眼睛瞟了瞟我冻得发青的脸和嘴唇,自顾自地脱了鞋子就上床了。大姐嬉笑着对母亲说,看来得对幺妹好点,不要看她诚恳,不爱说话,不听话,说不定她会比我们有出息,今后妈妈老了还要靠她养老呢。
“必定说了,”四姐嘴里有菜,含含混糊地说,“她常常一小我对墙壁说话。”
那年我十一岁,我想穿母亲的黑绒呢短大衣,想极了。我终究等着家里没有人的时候。拿着剪刀剪掉大衣一截,用黑线把边裹好缝上。我把改短的大衣穿在身上,喜滋滋的,感觉周身都暖和缓和。
母亲的一个熟人看中二姐,把侄儿先容给她。侄儿是一个兵工厂的造反气度目,辩才一等人才一等,二姐去找他,他正在厂里的牛棚里忙着。牛棚设在一幢大楼底层,窗子全被堵死,不见光芒,从内里传出来一声长一声短的惨叫,被鞭挞的另一派人在嘶叫毛主席语录。
大姐问:“你是不是说话了?”
到天亮,家里人才找到我,他们找了一夜,上高低下几条街。谁也没想到我会在厕所里,是大姐尿急了,上厕所才发明了我。
“哟,晓得发善心了。”母亲说,“少说这些掺水话。我才不靠她,包含你们这几个大的。我老了,谁也不会来照顾,我很清楚,她今后能好好嫁小我,顾得上本身的嘴,就谢天谢地了。”
用火油闷死虱子,使我的头皮头发大伤,发质细而脆,本来就不黑亮,而后就更加发黄。
二姐和大姐相互看不起,一碰就闹别扭。大姐暴躁,有气话藏不住;二姐心细,凡事内心自有主张,她身材弱,几次发高烧,几乎断了气。母亲说,她是二道命,转头人,老天照顾,考上自带炊事培养小学西席的半工半读黉舍。她天生矜持,能够不向父母要一分钱,步行几个钟头,从黉舍走回家,而不向父母提一句车费。她的裤腿和鞋子满是泥,回家后洗净脚,就一声不响地用剪刀尖挑脚底的血泡,手抖也不抖一下。二姐快毕业时,恰是我上小学一年级,她和一个男同窗带着我,破天荒地上苗圃拍照。男同窗戴了个眼镜,拿着个有半截砖头大的拍照机,让我手扯住一枝树丫,他不谈笑一笑,而说看看天!看看天!
听好多人说,另有一本传播天下的手抄本《少女之心》,已经传进了这个都会。书不长,情节也简朴,内里尽是男女之事详细的描述。那是一本最毒的坏书!为挡住资产阶层腐朽腐败的流毒,公安局对全市黉舍采纳了好几次攻击行动,搜书包,清查誊写之人,进一步清查炮制此书的坏分子。不知多少报酬此书进了监狱,乃至送了性命。我充满猎奇地等着张妈的儿子传过这本书来――张妈不识字,我要书,她就拿给我看。但这本书,她儿子能够藏得太紧了,我很荣幸,始终没能看到。
二姐横了心打我的事,我一向未和人说,对父母也没说。能够因为这件事,她对我另眼相看。同窗捉了班上一个蓬头垢面的女生身上的虱子,趁我不重视放在我的头发里。二姐发明我老是不断地抓头发,扳过我的脑袋一看,发明生有密密麻麻的虱子。二姐用火油浇了我一头,找了块布把我的头发严严实实包起来,不让出气。我头闷目炫,约莫等了一个钟头摆布,二姐才解开布洗头。看着漂泊在脸盆水中的一片黑而扁的虱子,我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事发后,二姐把我拉上阁楼,她取出小木廊上倒挂在雕栏上的长板凳,放在两张床间,闩上门,逼我趴上去。
我想起有一个深夜,张妈端着一盏火油灯从后院走到前院,为儿子开门,儿子在门外抱住一个乡村来的女人不放。张妈光着脚丫,穿戴拖鞋,就站在门里候着。我赤脚站在阁楼的小木廊上,正都雅到阿谁景象,张妈不敢轰动他们,又不好让他们到屋里,只是不时用手去遮护风吹着的火油灯,灯芯的微光照着她忧?的脸。
母亲的一件旧黑绒呢短大衣,她给大姐二姐四姐穿,一个接一个轮着空换。我想试一次都不可,母亲说我穿上太长。四姐说,穿烂了,也不给你穿。半夜我恨不过,就对她说了“我要翻身”!
好吧,让你翻个身!四姐在床上往墙根挤让出一个处所。
四姐说,让六六去。
从1980年夏天开端,他就和父母闹别扭。这阵子,他正在楼下房间里向母亲发脾气,四姐的事是启事。母亲说他不顾家,白养了他。为了脱分开家,反面父母五哥挤在楼下房间里睡,他就跟街上一个女人神速结婚,当了人家的上门半子,过后才奉告父母。“你的媳妇,从不叫我一声妈。”母亲说。
三哥从未与家人提起他在乡间的经历,也不提回城后在宜宾轮船分公司扛包当装卸工的事。他有来由抱怨,是三嫂说出来的。
“上学去了。”我展开眼睛答复。心想,你不是一样也不在家!并且成心躲着我似的。我本来平躺,这时翻身侧睡。
这话有事理,当时,蔬菜、豆腐、血旺,便能够使一个没有新衣爆仗鸡鸭鱼的年过得难以健忘。
“她不叫,是她的事,”三哥一步从屋里跨到堂屋说,“归正我们从小长到多数未靠过你们当父母的。”他扔下这话就噔噔噔走了。
母亲说不吃就不吃,你让出处所来,让姐姐哥哥坐宽点。
我紧紧抓着木凳的脚,眼睛盯着地板。二姐从床下抽出木料,扒掉我的裤子,打我的屁股,嘴里嚷着:“你还不认错,还要犟?你恨啥子,你有啥子权力?”二姐那么小的个儿,哪来的气这么狠地打我?我忍着泪水,就是不告饶。木料刺钻在屁股肉里,沁出血来,二姐才住了手。
母亲同意,叫我去。她让我洗菜时不要多用水,却要用心。我承诺着,拿了理好的菠菜去天井,在大厨房淘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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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年代中前期知青开端回城,各级带领干部“文革”练厚脸皮,分派事情时开后门更加放肆无忌:有背景的分到办公室,行了贿的分到船上学技术,无权无势的十足当装卸工。三哥他们一批青年装卸工,闹了一场歇工。按《中华群众共和国宪法》,工人有此权。工人阶层是国度的带领阶层,党带领工人阶层,一瞥见“肇事”,就赶快打电话,让保卫职员和公安局赶来筹办抓“为首的反反动分子”判重刑,乃至极刑――这是弹压歇工的老体例。但这一次歇工的青年们逮住了带领纳贿的实证。“文革”前期惯用高压手腕的带领,见到本身的尾巴被揪住,只能采纳“战役处理”。歇工总算有了成果:青年装卸队全部职员,重新分派。三哥分派到长江上游通航的头一站趸船当海员,这是父亲曾经下放走船的航路。他明白本身遭到了惩罚。三哥咬着牙在那儿一干就是六年,凭着他本身四周贴寻人对调单位的手写张贴,在1980年年初,二十九岁时才回到了重庆,在一个水运队趸船当海员。
我小时候,有一天,母亲坐在堂屋板凳上,我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拆旧毛衣,筹办洗太重织。管这一带的户籍,一个刚开端有胡子可刮的小年青,礼服笔挺,走进院子。母亲站了起来,向他点头问好。他的脸却挂着,怒斥母亲:“诚恳改革。”母亲脸上的笑容马上凝固,低下头说:“对,对,对。”我埋下头,脸紫红。好些年畴昔,我始终难忘阿谁比我大不了几岁的户籍无缘无端给母亲的热诚。
父亲说,菜没了,让四妹去洗菠菜来烫。
阁楼里的三位姐姐闻声了,都未出声。
那是张妈,她住在院子最里端一间房,有个令全院人恋慕的阳台,七平方,搁满了种着神仙掌、兰草、太阳花、指甲花的花盆。阳台有水洞,下雨不会积水。除了花盆,另有两个水缸、一个装着自做的榨菜的瓦缸。传闻她是妓女,她男人在武汉船埠用一串银圆把她买下,也有人说是束缚后妓女全关起来“改革”,她男人一分钱不花就把她领来。瓜子脸,白净的皮肤,单眼皮,瞅人时目光会飞起来,很与人分歧,让人看了还想看。
我摇点头。
我站了起来,走出房间。
房间是早就关掉了灯,大姐在另一张床上问:“六六,你今天下午跑到哪儿去了?爸爸说你中午就不见了。”
讲共产党带领贫民闹反动的反动小说,倒是能够从黉舍里借到。千篇一概的描述,也吸引我,我喜好小说里贫民要翻身得束缚的那一股子气。我也要翻身,第一要在家里翻身。
我火了,把刚端在手里的饭碗往地上一搁,对母亲说:“我不用饭了。”
二姐没敢看,吓得拔腿就走,她这一走,倒也对,若摊上那位造反的干将做丈夫,她就真要悔怨了。“文革”还未靠近序幕时,那位青年被投进了缧绁,判了二十年徒刑。
四川麻辣火锅,本是天下闻名,颠末贫寒的六七十年代,火锅又重新给重庆添了高傲的色香味:千变万化,只如果能吃的都可用于火锅。不分酷热的夏天,还是细雨纷扬绵绵不尽的春季,不管寒冬,还是秋晨,任何时候,包含夜里三点钟,任何场合,包含冷巷子里阴沉的小店,或堂堂气度的大餐馆,都架着火锅。
院子里人在摆龙门阵时说,街上馆子里的火锅,看看不得了,吃起来绝对不如之前纯粹的麻麻辣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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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妈总背着儿子,让我借阅他那些来源不明的书。有一次,我在她家发明一本手抄本,第一页已掉了,内里的笔迹不工致,但也可辨认出大抵意义来,讲的是重庆束缚后不久,百姓党暗藏下来间谍要炸毁这都会的故事。引子是打更老头在一条阴沉森的街上,闻声结满蛛网早已没人住的楼房里,有奇特的声音,就推开门,上楼去察看,被吓死了。读到这里,我也吓坏了,仿佛闻声可骇的脚步声,幽幽响起在这个冷僻的院子里。我壮着胆量看下去,直看得院内院外人都诡诡秘秘。
三哥站起来讲:“去,重洗。”
张妈有个抱养的儿子,总有些纸页发黄的厚书,趁“文革”之乱偷来的。当时稍成心机一点的书都是禁书,没书可看。哪怕有书在售,可我们这条街上的人哪有钱买书?买个糖含在嘴里,买双尼龙袜穿在脚上,也比书好百倍。我家除了我的讲义,就找不到别的书。
张妈的宝贝儿子被两个公安职员从院子里带走,劳教了好几年,或许就跟这本书有干系。张妈哭天泼地,咒书烧书,闹得轰轰烈烈。
“你没有去上学,我晓得。”大姐说。
二姐是我们家独一服从父母之命媒人之言结婚的人,她的糊口最安宁,也最幸运,大家恋慕。
“人这么小,脾气倒还不小。”听不出是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堂屋里没灯,没有一小我跟来。我出了院门,穿得少,内里极冷。院门外路灯被人用皮弓弹灭了,黑压压一片。劈面朝天门船埠的港口客运站大楼上的大标语在闪动,仿佛听得见隔岸稀少的鞭炮声。我一起往大众厕所去,阿谁处所可避风寒,这个除夕夜不会有人。我谨慎翼翼走进满地是屎尿的厕所里,两只脚踩在两处洁净一些的门背后地上。尽量少吸气,避开一点浓厚的臭熏熏的厕所气味。我就站在那边,浑身颤抖,脑筋非常复苏,几个小时几个小时地站下去。
大姐烫了一筷子由我淘洗好的菠菜,吃在嘴里,马上吐在碗里,连声叫有沙。
我一时未回过神来,他们一齐大笑起来。我反应过来,说:“我真的没说话,连跟本身也没说话。”他们笑得更短长了。
若她的脸不是常有青紫块,不管花多少钱买,这个女人都值得。可惜她养不出一儿半女,人说这是妓女生涯留下的后遗症。她老是冷静少言语,很少有人肯与这个已经没法坦白出身的妓女说话。她弯着身子在空空的阳台上,悄悄地清算被丈夫捣碎的花盆,清算完后,又会重新去采办花苗莳植。
“你的眼睛会飞?好,我叫你飞!”她丈夫用工装皮鞋狠命踢她。她被踢得一身青肿,也从不喊叫。她是我见过身材最高挺的女人,足足有一米七的个子,脖子和腿的苗条,我对她的面孔反而印象恍惚了。
三哥是宗子,在家里很霸道,父母宠他,他也以为该受宠。1967年他十六岁时,街上统统同龄的少年,都抓了个红卫兵袖章戴着,就他荣幸地挤上火车,到了北京,看毛主席。他从北京返来的阿谁夜晚,像变把戏一样,从身后抓出几颗玻璃纸包的生果糖,把当时春秋还很小的四姐、五哥和我给迷住了。
我们从苗圃照完相回到家,父亲把二姐单个叫到屋里,父亲说这个男同窗嘴太甜,眼睛溜转,这类人靠不住毕生。十多分钟后,二姐就把男同窗送走了。以后,男同窗再将来家里。那卷菲林拆下时,不谨慎曝了光,二姐悔怨地说:“一张也没有,太可惜了!”二姐在这么说时,神情黯然。
很冷的天,忘了是哪一年的除夕之夜,穿两层袜子也冷得直顿脚。大姐从巫山乡村返来,一家人围着小铁炉子在屋里。吃的是白水萝卜青菜火锅,有点肉,早被捞尽,星星点点的油漂泊在滚烫的锅里。
“那还来问我做啥子?”我轻声咕哝了一句。
最早插队的大姐,曾远行他乡的三哥,挑砖瓦的四姐,都有来由以为不必与父母多打交道,父母帮不了他们,反倒使他们备受逼迫。固然母亲送他们下乡当知青时,都愁肠寸断地堕泪。我的姐姐哥哥,另有我,我们因春秋的慢慢增加也都明白如许的处境:如何闯也闯不出好前程。父母是甚么命,后代也是甚么命。
母亲说:“难怪你洗的菠菜不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