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碧血剑(49)
袁承志大喜,站起来讲道:“众位兄弟,我们这就杀鞑子兵去,今晚好好安睡,明日凌晨下山。”群雄大声号令:“杀鞑子兵,杀鞑子兵!”
孙仲寿连声感喟,说道:“当年袁公带兵,部下倘若这般不听号令,自行杀敌,统统的大将一个个都非给袁公请出尚方宝剑斩了不成。”袁承志心下歉然,道:“都是我事前没严申号令的不是。”孙仲寿安抚他道:“我们这些豪杰豪杰,每小我武功都强,但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怎比得袁公当年在宁远所练的精兵?盟主你也是没法可施的。唉,黄旗还没竖起,大伙儿就乱糟糟的冲杀出去了,这那边是兵戈,的确是混闹!”不住的唉声感喟,想起当年袁崇焕在宁锦带兵时号令严峻,十余万之众没一兵一卒不寂然受命,烦恼当中,又感心伤。
只听得号角声响起,大队清军马队冲到,数十名掉队的明兵顿时给刀砍枪刺,尸横当场。袁承志心下不忍,说道:“快冲下去策应!”孙仲寿道:“还得等一会。”青青急道:“再不下去,我们的人要给他们杀光了。”孙仲寿道:“再等一会!”青青急得只是顿足。
朱安国、罗大千、倪浩等曾在锦州、宁远与清兵多次血战,虽觉部属兵将不听号令,规律不整,非精锐之师,但凭心而论,也觉这一仗胜得委实非常幸运。他们素知清兵精于骑射,步兵冲杀时一往无前,勇悍无伦,明兵实非敌手。袁督师当年以是得能宁锦大捷,全仗了守监城、用大炮,若在平野比武,凡是明兵必败。这一次交兵,一来伏兵凸起,杀了个清兵出其不料;二来截断了清兵千余名前锋,群豪及明兵以数倍之众围攻,人数上大占上风,清兵救兵开不上来;三来袁承志部下技艺精熟之士甚众,以之对战清兵,殊不见弱。
朱安国点头道:“孙先生、袁盟主,我不是长别人志气,灭本身威风,这一仗倘若敌军是一万旗兵对我军一万人,我军只怕要败;倘若敌军是二万旗兵对我军二万人,我军更加要败。唉!辫子兵这么短长,当真不好打!”
袁承志忽想:“闯王和各路义兵四下造反,岂不是帮了鞑子兵的大忙?”这句话却不便出口,只心中模糊感觉不安。
青青道:“事已如此,感喟也无用了。承志哥哥,我们脱手吧!”袁承志早已心痒难搔,叫道:“好,大伙儿杀啊!”手执金蛇剑,冲下峰去。孙仲寿惊叫:“盟主,盟主!你是主帅,须当坐镇中军,不结婚临前敌……”叫声未毕,袁承志展开轻功,早去得远了,但见他疾突入阵,金蛇剑挥动,削去了两名清兵的脑袋。孙仲寿长叹一声,泪如雨下,心想:“连盟主也是如此,岂能跟当年的袁督师比拟。”
那锦阳关两侧双峰夹道,只中间一条小径。到第四日傍晚,耳听得喊声高文,众明兵甩甲曳兵,从小径奔来。水总兵跨下战马,手执大刀,亲身断后。过未几时,便见一群辫子兵簇拥而来。袁承志伏在左峰的岩石以后,初度见到满洲兵,想起父亲比年与鞑子兵血战,不由得满身热血如沸,高举金蛇剑,说道:“孙叔叔,我们冲下去!”孙仲寿道:“等一会,待鞑子兵大队过来。当时我们再竖起黄旗,四周伏兵齐起,清兵便走不脱了。”
千余名清兵挤在山道当中,固然勇悍,但难以结阵为战。仇敌冲到身前,弓箭也用不上了,为群雄四周八方的围上攻打,不到一个时候,已尽数就歼。清军统帅阿巴泰得报前锋在锦阳关中伏淹没,当即率兵退回青州。
袁承志俄然拔出金蛇剑来,虚劈两下,虎虎生风,说道:“对,青弟,我去刺杀鞑子天子皇太极,再去刺杀崇祯天子,为我爹爹报仇。”
青青瞧得不平气,对袁承志道:“我去管管。”袁承志道:“等着瞧,别看那男人矮小,只怕也不是个好惹的。”青青正想瞧两人打斗,不料那男人好似怕了梵衲的威势,说道:“好,好,算我错,成不成?”梵衲见他认错,恰好店小二又奉上酒来,也就不再理睬,自行喝酒。那男人走了开去,过了一会,才又返来。袁承志等见没热烈好瞧,自顾喝酒用饭。俄然一阵风畴昔,一股臭气扑鼻而来,青青摸脱手帕掩住鼻子。袁承志一转头,见梵衲桌上端端方正放着一把便壶,那梵衲竟未发觉。他忍不住要笑出声来,向青青使个眼色,嘴角向梵衲一努。青青一见之下,笑得弯下腰来。
袁承志心想父亲忠于明室,当时手握雄师兵权,蒙受奇冤之时,全无涓滴称兵作反之意,虽为天子冤枉磔死,却始终不肯负上个“反贼、背叛”之名,是以一再通传,不成说他是袁崇焕之子,以免父亲地下有知,心中不安。盖当时官宦之家,于“忠孝”两字看得比天还大,袁承志虽为百姓求生而造反,却决不敢公开举旗反明,他本不喜“金蛇王”的称呼,但用以粉饰“袁崇焕之子”,倒也可行,也就任由江湖朋友随口乱叫。
世人听了这番计议,俱都拍掌称善。
一行六人扬鞭北上,纵马于一望无边的山东平原。这一带是沙天广部属所统,进入北直隶后是青竹帮地界,自有沿途各地头子昌大迎送。青青见意中人如此得人推许,对劲不凡,本来爱闹闹小脾气的,这时也大为收敛了。
王母桃中药 梵衲席上珍
这日来到河间府,本地青竹帮的头子大张筵席,为盟主拂尘,作陪的都是河间府武林中大驰名誉之士。酒过三巡,世人纵谈江湖轶闻,武林掌故,豪兴遄飞。
袁承志不懂韬略,当晚和孙仲寿等计议,次晨分遣群雄前后解缆。商定在锦阳关设伏,见到盟主中军的黄色大旗高高竖起,便齐向清兵冲杀。命水总兵带同两千名本部兵马,打头阵迎敌,恐怕水总兵下山后变卦,派了焦公礼率同金龙帮的部下监督。要水总兵只许败,不准胜,勾引清兵过来。水总兵所部兵甲器仗一应俱全,尽是明礼服色,实无半分马脚,至于打败仗乃明兵家常便饭,更能尽展所长。
次日世人改道西行,河间府群豪也有十余人随行。这天来到高阳,离保定府已不过一日路程。世人到大街上悦来客店投宿,安设好铁箱行李,到大堂喝酒用饭。
孙仲寿道:“朱大哥,我理睬得。你提示我们,这一仗胜得幸运,此后大伙儿要更加尽力。骄兵必败,哀兵可胜!”
忽有一人问程青竹道:“帮主,再过四天,就是孟伯飞孟老爷子的六十大寿,你不去了吧?”程青竹道:“我要随盟主上京,祝寿是不能去了。我是礼到人不到,已备了一份礼,叫人送去保定府。”沙天广也道:“兄弟的礼也早已送去。孟老爷子晓得我们不到,必是身有要事,决不能见怪。”袁承志心中一动:“这盖孟尝在北五省大大驰名,既是他寿辰期近,何不乘机交友一番?”说道:“孟老爷子兄弟是久仰了,本来日内就是他白叟家六十大庆,兄弟想前去庆祝,各位觉得如何?”世人鼓掌喝采,都说:“盟主给他这么大面子,孟老爷子必然乐极。”
当晚袁承志、孙仲寿与朱安国、倪浩、罗大千等谈到本日一场大捷,实可慰袁督师的在天之灵,都不由热泪盈眶。孙仲寿以杀不了清军元帅阿巴泰,兀自恨恨不已。袁承志道:“孙叔叔,我们这批人,当真要打大仗是不成的。明日我北上,这些明军官兵和别的弟兄们请你与朱叔叔、倪叔叔、罗叔叔各位好好练习,今后再碰上鞑子兵,可不会再像本日这般乱杀一阵了。”孙仲寿等俱各受命。
这一役虽没杀了阿巴泰,但聚歼清军一千余人,实是十余年来从所未有的大胜。群雄在锦阳关前大呼大跳,喝彩若狂。袁承志瞧着金蛇剑上的点点血迹,心想:“此剑本日杀了很多鞑子兵,才不枉了这剑身上的模糊碧血!”
袁承志等人在山东青州、泰安、锦阳关这一战,不但劫了朝廷的百余万粮饷,又毁灭清军阿巴泰麾下的一批精锐,顿时颤动了鲁直河朔一带。有人问起领头之人,群雄晓得袁承志不喜张扬姓名,都只支支吾吾的含混其辞,问得急了,金龙帮中大家就说带头的豪杰是当年金蛇郎君的传人,是李闯王的朋友。闯王部属这时有横天王、争世王、乱世王、改世王、左金王等等名号,各领一营人马,在中原、西北各地与明军对抗。袁承志这路人马,江湖上就称之为“金蛇王”营,隐然与闯王麾下闻名的十三营相埒。本身内伙,则称为“山宗营”或“崇字营”,以示志在秉承父志。
袁承志和青青、哑巴、洪胜海三人押着铁箱首途赴京。沙天广豪兴勃发,要随盟主去京师逛逛。程青竹久在北京住,人地均熟,也求同业。袁承志多有两个得力帮手随行,自欣然同意;又见洪胜海一向忠心耿耿,再无背叛之意,便给他治好身上伤处,洪胜海更是感激。
那客人“啊哟”一声,跳了起来,是个身材肥大的男人,上唇留了两撇鼠须,眸子一翻,精光逼人,叫道:“大师父,你要喝酒,别人也要喝啊。”那梵衲正没好气,又重重一掌拍在桌上,猛喝:“我自叫店小二,干你屁事?”那男人道:“向来没见过这般凶恶的削发人。”那梵衲喝道:“本日叫你见见!”
第十二回
大堂中很多用饭的人还未发觉,都说:“好臭,好臭!”那肥大男人却大声叫道:“香啊,香啊!”青青悄声说道:“这定是那男人拿来的了。他手脚好快,不知他如何搞的。”
而后大家练兵,常锻练士卒技艺,正视号令规律,虽不能将步队练得就此强过了清兵,但也不致如畴昔明兵那样一触即溃了。然对于清兵自幼熟谙的骑射工夫,毕竟难以练得与之不相高低。
俄然之间,右峰上喊声高文,沙天广带领山东各寨群盗,从山坡上杀将下来。孙仲寿叫道:“啊哟,不好!”袁承志道:“如何?”孙仲寿道:“清兵来的只是前锋,这一来,就抓不到他们的元帅了。如何不见灯号,便自行脱手了?”只见山东群盗一鼓作气的杀入清兵阵中,跟着青竹帮、金龙帮,以及各处埋伏的群豪一时尽起,水总兵也带同明兵转头截杀。
孙仲寿道:“这些年来,鞑子兵几次三番打来北直隶、山东,一起上势如破竹,明兵向来没打过一场败仗,鞑子兵将不把明兵放在眼里。常言道骄兵必败,我们恰好乘机杀杀他们威风,狠狠打上一仗。”
袁承志叹道:“我甚么都及不上爹爹,他会做诗,会用兵兵戈,我可全不会。”青青道:“你的武功却定然比你爹爹强。”袁承志道:“我爹爹进士出身,没练过武。但武功强只能办些小事,可办不了大事。”青青道:“也不见得,武功强,当然很有效处。”
孙仲寿沉吟半晌,派了十几小我出去查探满洲兵真假,然后说道:“自从督师袁公被害,朝中无人,再也有力抗御清兵了。崇祯九年六月,满清头子皇太极派了阿齐格、阿巴泰等大将攻进长城,直打到北直隶要地。十一年,九王多尔衮带领阿巴泰等人又打到北直隶,忠臣卢象升和孙承宗前后就义。多尔衮那年还攻破了济南,俘虏了我四十多万百姓北去。这一次又是阿巴泰这鞑子将军来。”袁承志道:“清兵怎地又不攻北京,只攻打河北、山东各处?”孙仲寿道:“皇太极是挺会用兵的。他派兵来河北、山东,其志不在占地,而是掠取财物,杀人放火,掳报酬奴,摧破我中国的精华,要令得大明精疲力尽,然后再一举而占北京。当年他打击北京,在袁督师部下吃了个大败仗,几近给截断后路,成了惊弓之鸟,而后就不敢再攻京师。”
袁承志与青青并肩安步,目睹群雄东一堆、西一堆的围着议论,大家神情激昂,说的自都是白天的大胜。袁承志道:“我们本日还只一战,要灭了满清鞑子,尚须血战百场,当真是:‘慷慨同仇日,间关百战时。’”青青赞道:“你这两句诗做得真好。”袁承志浅笑道:“我怎会做诗?这是爹爹的遗作。”青青嗯了一声。
只见东面桌边坐着个胖大梵衲,头上一个铜箍,箍住了长发,边幅威猛,桌上已放了七八把空酒壶。店小二送酒到来,他揭开酒壶盖,将酒倒在一只大碗里,骨都骨都一口气喝干,双手左上右落,抓起盘中牛肉,半晌间吃得干清干净,一叠连声大嚷:“添酒添肉,快快!”这时几个店小二正忙着号召袁承志等人,不及理睬。那梵衲大怒,伸掌在桌上猛力一拍,酒壶、杯盘都跳了起来,连他邻桌客人的酒杯也震翻了,酒水流了一桌。
袁承志当下与孙仲寿、程青竹、沙天广、水总兵等商讨,将鲁直群豪、明军降兵、山宗旧侣、各地英豪平分红三营,由朱安国、水鉴、罗大千三位晓得布阵兵戈的旧将分统,孙仲寿则总其成。大师说既已跟朝廷开仗厮杀,该当归附李闯王,三营兵马开赴襄阳、南阳,助攻陕西督师孙传庭的明兵。袁承志却以为,朝廷固然无道,但是眼下大局以抗御满洲入侵为重,倘若打倒了明兵,清兵乘机篡夺我汉人江山,难道成为千古罪人?世人商讨之下,决定三营兵马临时开向山东东北,在直鲁交界处的盐山、骝山、马谷山一带驻扎。该处山深林密,偏僻荒凉,火食希少,两省官吏平时都照顾不到。幸亏此次劫得粮饷甚多,尚可在本地屯田开垦,袁承志又留下两铁箱金砖,六七千人马食用几年也当够了,不必出动打家劫舍,引得朝廷出兵来剿。倘若清兵入关,或是再犯山东,三营人马便北上抗敌,袁承志等获得讯息,自即归队,与群豪并肩而战;倘若闯军军阵倒霉,三营也当支援救济。于此隐伏一支有力人马,为国为民,待时而动。
次日袁承志与孙仲寿等别过,偕同青青、哑巴、洪胜海等,押着铁箱迳往京师顺天府。孙仲寿、水总兵等率领三营,于夜间悄悄行军,往鲁直交界处马谷山一带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