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三章 茫茫大梦(十七)(结局)
阿柳与穆清一齐怔住了,连得阿柳身边坐着的四郎也眨着眼看向穆清。穆清垂眸沉默了一息,再抬眼时眼中盛满了慈爱,“她们浑说呢。我便是你阿母呀。”穆清望着那双盛满诧异的杏眼,捏了捏她的小鼻子,指向四郎和阿柳,“这是你阿兄和柳姨母。”
穆清转手将跟前的热茶递到他手中,“有甚么紧急事,急成这般,先吃口茶,缓一缓再讲予我听。”顺手又倒过另一盏茶。
杜如晦冷静地持缰前行了一阵,不置可否。穆清连声催问了两遍,“你说可好?”
“另有西域边疆,康三郎总提到的瓜州、沙州,传闻那沙州境内有一处敦煌城,城外佛洞石窟无数,蔚为壮观。敦煌城内各方商客云集,各处邸店大市。顺势,我们也探探,有甚么买卖谋生可作。这么一来,总也有个一两年散荡在外了。”
“阿母何时诓过你。”穆清嗔了他一眼,笑着拭去眼角脸颊的泪水。
胡家娘子笑晏晏地从另一间房内转出,见穆清牵着的小女孩儿生得粉嫩可儿,也不知她原是金枝玉叶,笑着逗弄,“小娘子生得好模样,可有乳名儿?”
穆清独坐了好久,不觉牵动脸颊微浅笑起来,喃喃自语,“芦花可还都雅?”再晃一晃头,脑中那些胶葛了她好些日子的旧事,忽就散开了。(全本完)
“我想往金城一趟,多年来未曾好好祭奠过阿兄,也该教孩子们认一认大舅与舅母。出了金城,我们可往阴山,你力图好久,现在阴山已平,去望望也好。你可见过鸡鹿塞外的汉长城?甚是壮观,路途辛遥也值得一观。”穆清在顿时扳动手指头细数道。
“还想去哪儿?”杜如晦笑望着她的侧脸在初升的阳光下神采奕奕。
那座宏伟城在她眼中微微闲逛起来。那城中滔天的繁华她有过,痛彻心扉的离殇她有过,和顺平平的日子有过,猜忌悬心的日子亦有过,可这统统皆令她感觉不实在,如同作了一场浩渺大梦,睁眼时甚么都敏捷消逝开去。
门内稳步走出一人,石青色的素面襕袍,衬得他身姿直挺,他负手而立,面上和暖笑容如金秋凌晨升起的第一道阳光,直洒入她的心胸。
“你我的婚事。”
凤翎也听不明白她在说甚么,自顾自地歪着小脑袋想了半晌,俄然不搭调地开口问道:“畴前她们总说凤翎的阿母早就不在了,姨母这是要带凤翎去找阿母么?”
穆清回过神,向阿达点点头,“走罢。”回身笑眯眯地回至车内,捉起凤翎两只肉嘟嘟的小手掌,“瞧瞧我们畴前住过的处所,和我们畴前认得的那些人。”
“甚么?”他如许的神情,如许的口气,无端地教她严峻起来。
“你想重新行商?”杜如晦奇道,“现在我们另有本钱么?”
“保养数月,赵医士说我已无碍,两日前便拜别了。”杜如晦握住她的手笑道。
车身微微后仰,约莫是行至一处阵势教高处,穆清起家钻出车厢,唤阿达停下车。她下了车立在一处略高的土台上遥遥地谛视着车后的长安城。浓厚暮色下的城,城墙四合,如同一头趴伏着的巨兽,闪烁了一片暗红色灯火的大兴宫仿若巨兽的口舌,扩得极大,好似要吞下统统。但与城外巍峨环绕的群山相较,那红彤彤的口又显得那般有力。
穆清松了口气,脸颊紧接着红烫起来,低声喃喃,“随你便好。只是你,现在何来籍册?”
杜如晦扬声笑起来,“愿闻其详。”
马车驶出城门,穆清搂着凤翎坐在车内,清楚地闻声身后城门钝重的闭合声,不由心头震颤,说不出的滋味,忽觉好似将甚么遗落在了城内,任是如何想,也不过是一缕抓不到手的怅惘。
阿达与阿柳迟疑着走上前,阿柳的眼睛早已红肿如桃,泣得说不出话来,只顾拉着穆清的手哭泣。阿达向来口拙,此景象下亦不知说甚么是好,也只会闷头抹一把泪。
至离了小城镇,踏上城外的黄土官道,穆清方从与阿柳的分袂中缓回了些神,这才想起要问往那边去。
杜如晦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莫要如此,阿延现是官身,又在长安设了宅子,你们本就该同他在一处,这原是人伦常情。他今后长年交战在外,你们若同我们走了,教他返来单独一人对着个空宅子么。”
杜齐与胡大郎又劝了很久,此地距长安城并不远,久留终是不当。阿柳这才狠了狠心,撂下穆清的手,返身奔上马车,阿达也不敢多留,在车前向杜如晦与穆清二人深深一拜,抖缰驾车拜别。
马车碌碌地向西驰了一整晚,如当代道承平,一夜安然无话。次日拂晓时分,终是驶入一小城镇中,又行了一盏茶工夫,进了一座并不规整的里坊,渐渐停在了一间小门小户的宅子跟前。
穆清敛了敛笑容,正色道:“江都栖月居尚在,栖月居库房内的金饼,我可未尽数赠出,尚私留了些,现在看来,竟是未雨绸缪了。只是刘敖老矣,怕是筹划不动了。”
“另有一桩……风灵不在么?”四郎踌躇了一息,向穆清身后探看,确准了常日里总依缠着母亲的幼妹并不在侧,方安了心道:“贤人于昭陵开造了汝南公主大墓,约莫是衣冠冢。那么些年了,想是,也绝了这份心了。”
“阿爹!”甫下了车的四郎欣喜得顾不上提好鞋履,几步冲至杜如晦跟前,“阿母到底不欺我,阿爹真的无事!”
“我无籍册,你却有。你原是余杭顾氏养女,亦是吴郡顾氏庶女,战乱多年,两府俱散,你究竟何人,再无从可考。待你再回余杭,倒是顾府之主,天然该重造手实籍册,重振顾氏一族,以慰恩师之灵。”杜如晦毫不踌躇接口说到。不等穆清回应,又添上一句,“我便赘入顾府,可好?”清楚说着戏谑的话,口气却再是当真不过。
一个小脑袋探出帘幔,稚声问道:“姨母在瞧甚么?”
“穆清。”杜如晦沉默很久,忽轻唤道。“你这行商大业之前,是否另有桩紧急事要了一了?”
小小的人儿还不甚明白,扑闪着亮晶晶的眼睛发了一会儿怔,又教马车颠晃了好一会儿,倒头便伏在穆清膝头睡去了。阿柳犹满面疑色,欲言又止。穆清抚着她金饰的发丝,淡淡道:“人间再无汝南公主,亦无李家的凤翎,自本日始,她是我的孩儿。”
穆清浑然听不见,伸手拂开面前这二人,向院内走去。她的目光紧紧地锁在院内主屋的门上,院子并不大,从大门至主屋不过十来步,这十来步却似永久走不到普通。主屋的门猛不防地被人推开,穆清愣住脚步不知如何再向前一步。
杜齐从后院牵出几匹马,车驾行囊是几日前就备好的,套上车便能走。胡大郎朝内唤了几声,得了脆亮的一声应。他向穆清回道:“这一起不免辛苦,再买婢子老是不坚固,便暂由浑家顾问娘子与小娘子。虽不及柳娘子详确全面,到底能帮衬着些。”
“皇后薨逝。”四郎放低了几分声量,“病起喘疾,陈年旧疾了。据称今秋立政殿的芦荻飘荡得早,皇后与贤人一道赏看,哄动旧疾……”
穆清侧头想了一阵,“我想去的去处可不止一两处,你的钱帛可够?”
“穆清。”他浑厚降落的嗓音将她自迷蒙中唤醒,她顾不得身后那些人是否看着,朝他飞奔畴昔,扑进他的怀里,颤抖的肩膀不知是因欢乐得激越,还是不住从眼中满出的泪水。他胸膛里微弱有力的跳动声,令她放心的暖和气味,使得她从心底里溢出长长的一声感喟,满足到忘乎以是。
当下一应俱备,胡大郎驾车,胡家娘子抱着风灵上了车,杜齐与四郎在背面驱着另一驾满载行囊匣笥的大车。穆清牵过一匹马,与杜如晦在前头并辔而行。
……
手边红泥小炉上的铜铫子嘟嘟地冒着热气,她向茶盏内又注了些热茶,尚将来得及端起,木梯上传来蹬蹬的脚步声,她偏头望去,恰是四郎疾步赶了上来,且跑了好一阵的模样,额角鬓边沁出汗来。
杜如晦道:“我原应诺过你,要陪你回余杭,自是该往江南去的。只是你初离长安,不免有些功德者,欲要探知你去处,故此余杭是暂回不得了。洛阳的宅子一月前我命杜齐卖脱了手,我们也有些财帛好好游逛一番。你想往哪处去,便往那去。”
穆清固执杯盏的手悄悄颤栗了一下,倾泻了几滴茶汤至案上。“国丧?”
穆清将孩子交至胡家娘子手中,点了点她满月般白净光亮的小额头,“这是我幼女,名唤‘风灵’。”
暮色自四周八方集合过来,愈结愈浓的暗色垂垂充满整片天空。一驾奔驰的马车自朱雀大道上远远奔来。明德门的城门刚闭合不敷一盏茶的工夫,守城的武侯瞪着驰来的马车,刚要上前喝停,那驾车的倒是将车稳稳地停了下来。驾车人伸出一手,摊开在武侯跟前,武侯借着暗淡的天气凝目一瞧,惊得忙不迭向后退了两步,指着身后的两名兵丁喝道:“莱国公府的车驾也未曾见过么!还不从速开门!”
“未曾。”四郎摇点头,“这便去。”说着又蹬蹬蹬地跑下楼,穿过灿黄桂子铺落满地的天井,往漪竹院去寻他父亲。
阿柳强抑了哭腔,死拽着穆清的手,泣道:“你我自小一处,多少险难都未曾分开过,这便要,这便要……”话至此再没法往下说。
俄然她从杜如晦的胸前抬开端,面带惭愧,一手抓住他的手腕,“我都欢乐胡涂了,快让我瞧瞧。”她的手指在他的腕上扣搭了半刻,脸上的欣喜便再抑不住了,“赵苍果是怪杰。”再看他的面色,与几个月前暗黄蕉萃病容截然分歧,现下已养得神情全复,眼中神采也透目而出。
穆清不知该如何回他,抖开马缰,纵马单独跑了一大段,身后追来他降落的笑语,“恩师必然欢乐……”
穆清等不及阿达安排足踏,率先跳下车去。宅子的木门“嘎吱”一声,使得她内心猛地一紧,门里一前一后出来的倒是胡家大郎和杜齐二人,躬身向她施礼,“娘子。”
六载荏苒,这一年的秋风吹得不甚安稳,教穆清略有些感念,老是无端地忆起长安城的过往,特别是她这般独坐在半山的阁子内时,点点滴滴,细枝末节,清楚非常。她晃了晃脑袋,决计想甩开脑中那些人的面孔。
穆清怔怔地“哦”了一声,仿佛并不料外,只随便一问:“报予你父亲得知了么?”。
“你一贯痴傻。”穆清拭了拭眼睛,吸着鼻子道:“难不成今后再不见了么?过几年安稳了,自有我们相见时候。”
四郎仰脖一口饮下茶,俯身在他母切身边禀道:“阿母,长安传来动静,举国丧,约莫明日便要传至我们江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