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二章 茫茫大梦(十六)(结局)
长孙氏伸手将她自地下扶起,高高地探出一只手掌竖在穆清面前,“永无违越!”穆清站稳身子,亦伸脱手掌,两只白净无染的手掌在空荡荡的立政殿相击,收回“啪”的一声脆响,“永无违越!”
李世民身子猛地一震,回身蹲地将穆清扶起,“七娘高岸深谷,杜兄能得七娘多年相伴,果未错选。”说着他向着杜如晦的灵牌棺椁深深一揖,“朕语出必行,定不敢教杜兄泉下寒心。”
杜荷神采一动,与杜构一同再拜过,心底对穆清当头的这盆冷水不觉得意。“过两日我入宫请辞,出宫便走,你们好生当值,不必来送。”穆清说罢冷酷淡地起成分开,自回屋子去筹办。
穆清低头高举着木牌,长孙氏好久不动,也不拿她手中的木牌,两人仿若较量,结束还是长孙氏率先突破了沉寂:“顾姊姊一贯胆色过人,倒是经年不减。”
杜如晦挪至榻边,与她并肩而坐,“不悔。”清楚中气尚不敷,穆清听来却如同二十年前他问出的那句“可愿随我去”,果断判定与昔年普通无二。
府邸内浩浩大荡的丧仪过后,已是三个多月以后,自初夏至仲秋。这一年果然就风调雨顺,田间金黄光辉满目。穆清素衣素裙,仅以一支银簪子绾了发,在京郊一片高地上铺席坐了半日,高地上面麦浪翻滚,农夫欢乐,孩童骑牛慢悠悠地走过田埂。
长孙氏了然地瞥了周遭一眼,“你们且都退出殿外,无诏不得入内。”
立夏前夕,夜风鼓荡中模糊另有丝丝凉意,偌大的府宅内灯火透明,倒是静得出奇,阖宅高低的仆婢小厮俱被阿柳与杜齐召至偏院说话。穆清已在杜如晦的病榻前凝坐了一个时候不足,赵苍撤去他身上的最后一枚银针,汗湿已然渗入了薄薄的单袍,他将银针悉数收归于医笥内,抬手胡乱抹了两把额头脸颊上的汗水,向穆盘点点头。
穆清还是伏在地下,手指头用力扣住面前的莲花卷草纹的青砖。“民女不敢。大胆问殿下一句,又有哪一桩教殿下亏了去?殿下未曾得利么?”言罢她闭上眼,等着头顶的暴怒,或许下一息,便会有人将她拖出殿去。深衣内一块木牌硬生生地硌着她的腰,她要费极大的劲方能忍着不将那木牌从怀中取出掷往长孙氏的脚下。
“待出了朱雀门,民女的家人便会将皇后所要的那名宫人托付,她今后如何,民女自是管不了那很多。只是……”穆清心头松快了很多,弯起眉眼说到。
穆清眼眶内顷刻成了一汪幽深的水潭,接连涌出的泪水扑簌簌地直往下坠。她蹲下身摊开手臂,那条鹅黄的稚幼身影立时扑进了她的怀中,她几乎错口唤出精华的名字。
至后半夜,蔡国公府中俄然传来“当”的敲击云板声,猝然一声,扯破了覆盖着整座府邸的寂静,随之云板渐次铿锵响起,慌乱无序,响遏全部永兴坊。
穆清直起家子,顾不上尊卑,安然相视。话既然已出口,前头便是烈火烹油也退不得半步,容不得一个瑟缩的眼神。“这些年来,不知殿下可有细心瞧过凤翎的样貌,民女倒是瞧得真真的,与我那薄命的妹子竟是一日像过一日。民女暗里想着,贤人每见凤翎,不知会有何想。现在皇后殿下圣眷昌大,全部后宫中,那个能对抗半分?凤翎于皇后殿下早已无甚感化,即便没有凤翎,贤人也不会少来一趟立政殿。反之,留她在身边,贤人见一次便回想一次精华,于皇后又有何益?”
坊内邻宅内的仆妇家人们,闲来无事扳动手指头细数了这大门内全部Chun日来寥寥数桩事。不过是,管事柳娘子的独子,在征讨突厥时立了军功,领了官身返来;原在Chun日里要迎娶的长庆长公主,因蔡国公病得起不得身,便无人再提,只当作罢了;臣僚们起先还争相来望探,皆被家仆告罪禁止在外,倒是到处与之敌对的齐国公来探了两回,家中主母携子亲迎入府中,齐国公常常唏嘘而出。
长孙氏转眼望去,那木牌是一枚宫人名牌,每名宫人随身带着,为校验身份明白大家指责所用。长孙氏定定地谛视着穆清手中的木牌,恰是玄武门兵谏,精华死亡那日,她遣去传话的那名宫人统统。那日过后她命族浑家悄悄地城内城外埠翻查,皆不得那宫人踪迹,模糊只觉此事同穆清脱不了干系,倒是一贯拿捏不准,亦不敢张扬开去,事过四年之久,她只当这事渐埋没了,不想竟在此候着她。
穆清的脸上划过微不成见的一道笑容,四郎却缠着杜齐直诘问其中事理。高地下的黄金绸子中俄然冲出玄色一骑,直奔高地而来。半晌以后,上马奔来一名中年男人,身量瞧着文弱,面上却胡渣肮脏的。他向穆清躬身一礼,奉上手札一札,“夫人但是久等了?”
至中午,天子车驾公然到了府门口,有侍卫率先入内,围起人墙,将世人隔在人墙以外,灵前只留了穆清与三子。
“姨母是要带凤翎出宫去顽么?”凤翎将软绵绵的小手掌搭盖在穆清湿冷的脸颊上,在她内心头长年难见几次的父皇,冰脸冷酷得教她害怕的皇后,老是低着头的宫人们,无人比得上这位一年统共才气见三两次,却与她极靠近的姨母,见她来接自是欢腾得眉眼俱笑。
穆清对劲地点了点头,心内低低感喟,暗忖你二人于我无情,却到底是杜氏血脉,不免要多说两句:“今后再不得相见,我同你们名头上也是母子一场,别无他物可赠,唯有一语,你们且记取:权势如浪,滔天之日,颠覆将至。特别二郎,今后城阳公主降落,你身列皇家,犹要慎之重之,万莫行差踏错,带累杜氏一族。”
穆清接过手札,轻柔一笑,“劳动胡家大郎了。”
穆清再伏下身,“皇后圣恩,民女没齿难忘。民女不敢托大,到底与殿下了解多年,现在便要去了,此生再不回长安,敢请殿下送一程。朱雀门外,那宫人自当托付。”
穆清也不与他实际,自顾自地拆了手札细看。看罢她向杜齐要来火折,亲手燃烧了,直望动手札化成一小堆灰烬。她拂去手指上的残灰,站起家掸了掸裙裾,“便是这几日了,诸位还请多警省些,尽快筹办。”
穆清摇着头将他扶起,“大郎想差了,实无大郎无关。母亲在这长安城中度日艰苦,此地过分伤感,好友命丧于此,亲妹死亡于此,连你们的父亲也……”她掩了掩口,顿了很久,又道:“长庆长公主也好,皇后也罢,积年的恩仇,我于她们毕竟是如鲠在喉。再有,贤人重新启用息隐王旧人,想想息隐王满门如何殒灭,即便皇后与长庆长公主不与我作难,息隐王旧臣也不见得会放过我,更不必说那些毗沙门死士残存。非论如何,此番我带着四郎走了,你们,同你们的子嗣后代,谁也不准来寻。如有违,繁华权势难保。”
“夫人可曾传闻,去岁这一场蝗灾解得甚是古怪。齐国公向圣上谏言,若要解蝗灾,需求引蛙蛇入田,圣上竟是准了。惊蛰刚过,各处地步间便有了蛙蛇活动,倒公然奇效,为此齐国公立下了首功。”杜齐在她身后念到。
……
说话间立政殿已在面前,两人都闭了口,悄悄地入殿。
两名内监弯着腰,一齐将两边的大门拉开,一束刺眼的白直射进屋,李世民扫去脸上的感念悲戚,答复了天子之尊,大踏步地走出灵堂,穆清重又定定地在灵前跪稳,又如一截枯木似的一动不动。
长孙无忌亲传的谕旨,追封了杜如晦莱国公,谥号成公。杜构以宗子身份接旨时,因被奉告贤人中午要亲来记念,暂顾不上灵前号哭,着仓猝慌地命人去重新做得了这座灵牌。
语罢,赵苍面上已纵横了数道泪水,微微颤着伸出双臂,如获珍宝地接过穆清怀中的包裹,调子奇特地连声谢她。“我另有些话要与克明说道,劳烦……”穆清还未说完,赵苍谨慎翼翼地度量着包裹,回身向外走,“我先去外头办理,你们有话且说着,只是莫要误了时候。”
穆清直起家却不敢站立起来,抬头对上长孙氏幽寒的眸子。“你且说说,这一桩里头,我占多少利,你占多少利?”
穆清不睬那侍婢,任向着长孙氏缓缓道:“只是,容民女最后僭越一回,有些话虽大不敬,但此时言了然,今后我与殿下皆能免除很多祸害。殿下的手腕,民女深知,民女的脾气,殿下亦熟谙。我们自此别过,望殿下今后永不刺探民女下落。”
原觉得众僚要至散朝火线会来,岂知李世民接报后痛哭一场,当即下旨罢朝三日,故不及辰时,门前已停满了车马,直延长至永兴坊大门外。穆清浑身斩榱披挂,呆若木鸡地跪在灵前,并不睬人,同她说话也无反应。世人见她的描述,哀伤至深,形如死灰,已然不见了眼泪。只四郎红肿着双眼,不竭地抹着眼泪,跟在杜构杜荷兄弟二人背面,在堂前素白软垫上跪着迎来送往,焚纸钱燃香烛,伸谢来客。
穆清直起家,从身侧抱过一只包裹,低头悄悄抚摩着,“另有一事望赵天赋生全。精华……向来不羁,自小便同我说将来要去那处瞧瞧,这处逛逛的,还说终有一日要走遍这天下山川。只可惜,她因我未能如愿,终是我对不住她。既先生今后筹算四周游历看诊,还求先生带着她,了一了她生前心愿。”
穆清渐渐转向李世民所立处,庄严地展臂伏地下拜,“陛下切莫伤怀,克明想替陛下做的,皆已成事,了无缺憾,可谓美满。眼下天下已定,边患已除,朝政别扭,百姓归心,万事已具有,只需圣上励精图治,农商并重,包涵四海,盛唐气象指日便至。若待大唐全盛,国强兵壮,四海来归八方朝拜之日,他亦当含笑。”
长孙氏霍地从锦垫上站起,“你,你说甚么!你怎敢如此胆小妄为。”
穆清抬开端,扫看了一圈满殿的侍婢内监,沉吟不语。
殿门微启,方才领命而去的那名宫人疾步进殿,在长孙氏跟前覆了命,便掉头躬身在前头带路。长孙氏笑道:“顾姊姊,公主已在车中,既要走,我便送你一送。”
他停了话不再往下说,穆清俄然动体味缆子,茫然地回身昂首望他,竟瞧见他的脸颊上挂了一大颗滚圆的泪珠,言语间也不称“朕”,想是动了真情。
宫人内监退尽,只剩了长孙氏随身不离的一名侍婢,仍低头躬身立在她身侧。穆清悄悄深吸了口气,定了定神,直视了长孙氏道:“民女本日便要离京,临行望获皇后恩准,携凤翎同去,自此不再归。”
也不知在地下伏了多久,大殿内静得没有涓滴人气,穆清只能闻声她本身的呼吸,一声一声地在耳边荡开,每一声都如同一只重锤落在心头,她咬紧后牙,刚强地伏身地下,纹丝不动。俄然前头的空中微动,似是有人向她走来,她不敢抬眼去瞧,只听得细碎的佩环金翠叮当相击声,模糊嗅见略有些浓厚的熏香,粉饰着浑身的药气。
门上传来“剥剥”的叩门声,赵苍的声音从外头传出去,“杜兄,七娘,到时候了。”
宣旨的话音方落,人墙外虽不敢哗然,大多悄悄互交眼色,大家心中无不起了浪涛般的腹议。杜公虽已仙逝,予杜氏的圣眷却更厚重了。莱国公生前终未能迎娶李家的公主,现在贤人竟以嫡公主出降杜氏,杜氏滔天的权贵并未受杜如晦离世的涓滴影响,看来贤人是铁了心要将杜氏搀扶强大。原想重新站队的官僚不觉又悄悄地抹去了先前的动机,安循分分低下头沉下心。
李世民一身素白常服,一步一顿地走入正堂,堂内四人有重孝在身,不能起家亦不拜天子。内监燃起三支香,交由李世民亲上过香后,便有人来宣旨,授故莱成公宗子杜构尚舍奉御,袭莱国公爵位。又命次子杜荷接旨,授尚乘奉御,封襄阳郡公,尚城阳公主,待公主及笄迎娶。
说话间马车已过了朱雀门,曳但是停。那侍婢撩起帷幔一角,神驰张望了一眼,转头向长孙氏略点了点头,长孙氏扬了扬朱红的唇,勾起一抹浅笑,“这送也送了,顾姊姊好走,我们后会无期,山川永无相逢时。”
暴怒倒并未准期而至,长孙氏默了一阵,悄悄感喟一声,“你且起来发言。”
“克日我总无端忆起那些旧事,七娘可还记得那年雁门关勤王,你在商队中遇着劫匪,恰又遇见我与杜兄行军途中剿匪,险险地将你救了。另有讨伐薛仁杲那会儿,我得了时疫,幸亏杜兄将我从高墌一起拖回长安。”李世民不尽的感慨凝成又一颗泪珠,悄悄滚落。“每常想重回那烽烟四起金戈铁马之地,杜兄运筹帷幄,沙盘运营,有他在,我方能放心去搏杀,没有君臣,没有朝堂,一帐中皆是同袍弟兄。现在连他也去了,教我如何……如何……”
穆清向她欠了欠身,不发一语,抱起凤翎便下车往另一驾再平常不过的青帐马车走去。车高低来一名体壮的内监,一同跟了去带回穆清应诺下的那名宫人。长孙氏的侍婢再撩起帷幔看望了一眼穆清拜别的背影,俄然忿然道:“殿下就这般纵她走了么?可否要婢子在城外沿途铺设了……”
回府当晚,穆清召来杜构杜荷二人,待她将话说完,杜构唬得噗通下跪,连声问:“但是孩儿有不敬不孝之处?母亲缘何非走不成?”
琉璃碗砸得并不非常重,穆清的额角只模糊地有些钝痛,小碗骨碌碌地滚到了穆清膝盖一旁,她在俯身时瞥见碗底那黏附着的褐色残渣,几缕药气浮浮地散开,待她贴地时,那药气更重了些许,穆清偷偷吸了吸鼻,公然是喘疾的方剂,当下她心底里冷然哼笑一声,伏拜不起。
穆清悄悄放开袖中攥紧的拳头,朝见的深衣内也不知汗水**了几层衫子。立政殿大门外公然停了一驾高大饰金的桐木马车,三面窗格内皆覆着厚重的帷幔,车前的帘幔一挑,一条鹅黄色的细幼身影摇摇摆晃地朝她冲来,脆声唤道:“姨母,姨母!”
“啪”的一声响,一只琉璃小碗迎头而来,不偏不倚,正砸落至穆清额角,穆清愣了一下,忙俯身下拜,“民女僭越,原是极刑,不敢求生。但这话于皇后殿下,句句不错,望殿下三思。”
“走,孩子,我们出宫去。”穆清抱起凤翎,与长孙氏一同上了车。一起宫门的守将见是皇后的车辇,无人敢阻,不敷一刻的工夫,朱雀门高大的楼观便已在望。
“皇后莫怒,但求将民女所说听完。”穆清伏地请道。
“只是甚么?你另有何不敷?”长孙氏身边陪侍的侍婢立起眉毛,低声呵叱。
穆清缓缓站起家,舒了舒酸麻的腿膝,端端地向他拜下大礼,“赵先生莫辞,你若不肯受我这礼,便是教我余生难安。我于赵先生不过略施举手之劳,却换得多次大力互助,总教七娘忸捏。”赵苍也不推让,生受了她这一拜。
入宫的这条路,穆清走了不知多少回,从未曾像本日这般难行。带路的吴内监只顾低头行走,沉默无语,将至立政殿时,他俄然没头没脑地嘀咕道,“入秋了,这宫里的芦苇长势极好,以立政殿为最盛。自主政殿院内的芦花飞扬始,立政殿里便又有了皇嗣出世。”
吴内监开端先是一怔,旋即连连点头,“该是如此。倘或汝南公主在宫中长成,这么个难堪的地步,免不了落得个藩地和亲的命数,毕竟要在亲人身边才好哇。”
眼下这情势,不必穆清再说,她也了然了,她如果不将凤翎舍出,只怕这刁滑妇人出了立政殿,她同她的族人,便大难期近。贤人等着敲击长孙氏朝党等了多久。幸亏,贤人目下离朝往秋狩场去了,她如果出不了这立政殿……
宫人波澜不惊地领了命,低头疾步出殿去。长孙氏笑向穆清,“毕竟还是差了顾姊姊一招棋。”
穆清侧头低声回道:“这四年有劳阿监了,今后再不必替七娘劳心照看汝南公主,入殿后说话不便,七娘便在此先谢过阿监。”
长孙氏瞪眼了她一两息的工夫,目光转冷,渐渐又坐回几案后,“你说便是。”
“这么些年了,顾姊姊每与我运营,究竟有哪桩是至心替我思虑的?”长孙氏弯下腰,在她头顶低声细语道,声量虽小,却字字如冰棱,掷地有声。“哪一桩里头,顾姊姊不得利?倒是比西市中那些胡商算得更机巧夺目。”
长孙氏半蹲下身,直望入穆清的眼睛,“果然再不转头?你可愿赌咒?”
若要说旁的,只怕另有得胶葛,提起繁华权势来,穆清有实足的掌控,他们必不会在啰唣,公然,杜构略一深思,拉着杜荷一同向穆清膜拜下,“既是如此,我弟兄二人当谢过母亲大义成全。有违母命当作不孝之举,我二人此生断断不敢。”
……
“我若果然有胆色,也不必此木牌了,径直带那宫人前来便是,岂不利落。正因民女骇怕,不敢莽撞,特叮嘱了家人,倘若本日我出不了朱雀门,明日便将那宫人带往秋狩场。”穆清安静淡泊地说道,仿佛现在存亡攸关的事一概与她无关。“殿下若觉着这桩还上算,无妨……”
“罢了,如许的人,只盼今后永不相逢了。”长孙氏长长地舒了口气,清算起唏嘘,命道:“速将那婢子带回,与汝南公主贴身奉侍的那些人羁押在一处,待入夜报了公主薨殁后,一并杖毙了。措置得利落些,莫留人话柄。”
“突厥初定,灾年未去,朝堂不安,百姓苦乐,大唐乱世,这些,你曾为之呕心沥血,熬白了头发,现在当真都要撂开手去不管不顾了么?”穆清忍不住伸手去抚他几近斑白的发鬓。
屋门被悄悄地合拢,穆清坐回榻边,瞧着面色已略有规复的杜如晦渐渐展开眼睛,俄然之间,她满腹的话竟不知从何提及,只剩了一片空缺。直到杜如晦用力捏住她的手指,她方拣了一句她本身也意想不到的话来讲:“如此,你可会悔怨?”
这一句直直地戳中穆清心尖,锋利的疼痛直往她心底最碰触不得之处钻,她自怀中取出一枚木牌,双手高举过甚顶,“若这一桩买卖,再加上此物,殿下可还感觉亏?”
“夫人这是说的那里话,胡某既抱定了决计要跟从阿郎夫人,便不是外人,夫人这般见外,胡某怎堪当。”胡大郎面上生了些许不快。
这一年的Chun天公然来得甚是迟,目睹立夏将至,草木仍未见富强。自腊月过后,永兴坊日夜不竭出入的太医渐少了,坊内蔡国公府的朱漆大门前终是安静了下来。
长孙氏还是高高地端坐殿上,妍丽端庄的面貌多年来未曾有变。“顾夫人哀期内可还安好?时过境迁,还望夫人早离哀思之苦。”长孙氏一贯暖和地浅笑,“不知夫人特请入宫,所为何事?”
斯须,杜氏兄弟三人躬身退出灵堂,两名内监从里头将门阖上。穆清如同一截枯木,始终跪于灵前未曾动过。李世民踱步至她身后,默立了一会儿,压着嗓子唤了她一声,“七娘……”听来全无君王严肃,透着说道不清的怠倦,“这些年,本来的那些人,一个个都离我去了,偶然想来,甚是寥寂。我这一起,若无杜兄搀扶,还不知境遇如何……”
穆清绽放笑容,笑自心底来,好久未曾笑得这般舒心,却又按捺不住地悄悄抽泣起来,往他胸膛前钻了钻,“二十年怎够,怎够……不算是利钱么?你须得赔足我四十年,五十年才好。”
手未触及他的发丝,俄然被拽了一把,整小我被裹进了一片熟稔入骨却掺杂了药味的气味中。他力量不大,却尽力地将她紧紧锢在怀中,粗糙的下巴抵住她的头顶,这个行动仿佛破钞了他大半的力量,过了半晌,才幽幽开口:“因我幼年浮滑的抱负,你赔上身家性命,知名无分地伴着我整二十年,现在我想做的,不想做,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尽了,不负初心,不负天子,不负大唐,唯独负了你。余下的二十年,不知够不敷补还我对你的亏欠。”
长孙氏冷声长笑,绕着她走了一转,高低打量的冷峻目光教穆清浑身不由自主地发寒,后颈沁出细精密密的湿滑盗汗来,双眼仍盯着火线不敢挪动涓滴。“我冒着令全族人的性命攸关的险,将皇家公主交予你暗里带走,全你嫡亲,换得圣上不惦记一个过世好久的妃嫔?顾姊姊可真是作得一手好买卖。”长孙氏笑得接不上气,精美绝伦的面庞几近变了形。她向来端庄示人,这般肆意的模样竟是穆清从未见过的,穆清暗道,这约莫便是长孙氏最后始的样貌了,一张面具戴得再久,终是面具,不是她本来的面皮。
长孙氏抬手止了她的话,轻声嘲笑起来,待她笑得纵情了,方才召来留下的那名侍婢,“去宣汝南公主前来。记取,公主得了时疫,依宫规不敢留在宫内诊治,移往宫外调节,移宫当晚急疾突发,薨殁。公主寓所内一应贴身奉酒保,顾问细致渎职,一概杖毙。”
次日天亮后,蔡国公府便被裹入了一片素白中,铺天盖地的白直映得天气跟着加快泛白。府中的悬灯帷幔皆换成了白纱,廊下梁间四周缠了素麻,府内哭声浮动,外间走动的家仆尽换了麻衣素裙,平常掌事的几个摆列跪于廊下,伏地低泣。前厅内设起了灵台,一方牌位端端方正地坐于案中,上书有“莱成公杜公讳克明”的字样,封死的楠木棺椁静置于灵台后的白纱帷幔内。
“利弊得失,方才民女已言明,皇后圣辨。”
“顾姊姊安知凤翎于我无用?我们大唐的公主用处极大,大得你我眼下皆料想不到。抑或,将来为平八方边疆,要舍出公主去,难不成我会舍出本身的女儿?何况留她在身边,好教我时候得知,她亲母已不在此人间,毕竟是我胜了她一筹。”
“你晓得些甚么!”长孙氏喝断她的话,欣然地摇了点头,“现在她已晓得精华离世那日产生了甚么,肯这般饶过,已算万幸。她说得不错,她的脾气我确是深谙,灭杀了她多么轻易,只怕她早摆设下后招,她若死亡,必也得使我大伤,走便走了,何必再招惹她。”
“果然。”穆清回望着她乌黑的眸子,一字一顿道:“民女发誓,本日偕同汝南公主并季子杜锦唐离京,此生不回,如有违,但凭皇后措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