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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茫茫大梦(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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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如晦缓缓俯下身,握紧她因抽泣微微颤栗的双手,只觉一片冰冷,她的嗓音本就弱些,平素连话说多了几句亦会模糊发沙,现在已然沙哑,一声声落在杜如晦的心头,如同刀刻,一面忍着肉痛一面更加了几分果断。

“病势已日趋沉重,本日太医署的人诊后定会向圣上回禀,再捱上三五日,待贤人确信无疑了,撤走太医后,便可换药保养。”赵苍放下杜如晦的手腕,虽说是腊月里,他额头上仍排泄了一层精密的汗珠子,他顺手抹了一把,向穆清道:“蔡国公端的是胆小,此举实在过分凶恶,远甚当年贤人尚是秦王时,为速治疟疾下的猛药,幸而蔡国公根柢尚壮,竟能熬持至今。”

穆清手中的瓷瓶“当啷”一声落地,腿膝生硬不能自抑,一下跪倒在他的半榻前,颤抖着嗓音哀泣道:“以是你便命赵苍制了这药,渐渐伤害了本身么?以是你干脆甚么也分歧我说,竟筹算单独一人就如许去了么?你还称道不会弃我于不顾……原是你本身应的我,要我好好地跟着你……现在偏要我独存于世,我又有甚么意趣……”

穆清如梦初醒,一手扒开挡在她与杜如晦之间的人,抖动手去探他的脉搏,初听之下虽走脉低弱,却并无凶恶,这才略宽纾了下来。阿柳已叮咛了人去请医士过府,杜齐召来四名健仆,抬起胡椅往内院正屋里送。

赵苍又催促了一遍,穆清顾问着杜如晦安寝,亲身送他自原路出府。返来时却见四郎单独一人坐在游廊边的长椅上等她,见她过来,从长椅上站起,踌躇了一息,谨慎翼翼地问:“阿母,阿爹的病几时会好?”

穆清赶快在他身后加了一领毛氅,“阿延如何?”

这几句话说得他极累,说到背面几近带喘。赵苍听得“精华”时,面色俄然一动,到底不敢向杜如晦冒昧,只怒瞪了穆清一眼,“照你这般顾问他,我便是华佗再世也没法了。又有甚么紧急的话非得马上说了,还不快让他躺下安息。”

太医在阁房诊看了足有半个时候,脉是号了又号,神采是观了再观,又取出一本小册,细精密密地记录了好半晌,临到最后,才非常迟疑地向穆清道:“请顾夫人外边说话。”

转眼瞥见穆清身后的贺楼夫人,又扫视太低案上的那方木盘,目光在白玉度牒和瓷瓶子上滞了滞,闷声向穆清道:“现下杜兄抱恙,顾夫人倘如有甚么难堪处,尽管来寻我。”

穆清心头一颤,仓猝拔开瓶塞,倒出一枚在手心中托着看,也看不出甚么非常来。她放下瓶子,腾出另一只手,抠掰开丸药,凑到鼻尖下嗅了嗅,心中如鼓槌急擂,又倒出一枚来,掰开了细嗅,顷刻神采发白。她的视野缓缓移至杜如晦的脸上,望着他清癯凸起的脸颊,丢脸至极的神采,眼泪不由连线珠似地滑落。

她伸脱手,腊月末的酷寒还是砭骨,按说年节后就该要盼Chun风临世了,只是这钻肉剜骨的寒气中,如何也触不到半分半毫的暖意。贞观四年的Chun天约莫会来得很迟很迟。

穆清脚下一软,整小我向后倾去,长孙无忌眼疾手快探手扶住,待她站稳了,才松开手欠身道:“获咎。”

穆清风俗地想抚他的脑袋,俄然发觉不知何时他已长高很多,已过她肩膀,她的手只得落在他的肩上,“你阿爹他,不过是一时身子不利落,保养一阵自会好的。四郎好生习学,待阿爹好了……”

“蔡国公的病势已不是一两日了罢,鄙人瞧着如何也有半年之久了。依鄙人之见……”太医低下头,连“唉”了数声,神情难堪不知该如何往下讲,穆清也不敢问,对峙了好久,那太医毕竟是重重一叹,“鄙人无能,蔡国公这病,已非是药石可解的了。还望,还望顾夫民气中早有筹办。”

“阿母不必瞒我,四郎现在又不是不晓事的小儿,阿爹若真只是一时不利落,我们家怎会每日不竭有太医收支?阿兄们上回返来时说,说阿爹只怕是……四郎不信,需求听阿母亲口说予我听。”四郎肃板着脸,暗淡的灯火照出他面上与年纪不相称的沉着,那神情同杜如晦极似。

全部年节,永兴坊中的太医便未曾断过,每日轮着班地往蔡国公府上请脉调节。永兴坊的坊门自此便一向留了一个角门,便利夜间受遣来问诊的太医出入。

穆清微微一笑,放开他,高低打量了一番,“阿母晓得四郎最是懂事。天晚了,快归去睡罢,不能误了明日的早课。”

“娘子,宫里遣了太医过来瞧,正在前厅候着。”外头有人回禀。她仓猝抹了两把眼泪,收起丸药和小瓷瓶,稳了稳声音道:“快些请出去罢。”

转念间已进到正屋内,撩开厚重的帷幔,摆布诸人皆已退散,只留了一名婢子在添炭。穆清坐下平了平心气,细细地又诊了一回脉,确准目下并无险急,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打发了婢子出去,本身在他身边守着。

穆清睁大眼睛看着那太医,仿若没有听懂他的话。太医无法地摇点头,只求速抽身,便拱手揖道:“出宫前贤人叮嘱再三,眼下既已诊过,鄙人也不好多担搁,先回宫覆命去了,顾夫人好生顾问蔡国公,不送。”说着便朝同来的内监挥了挥手,表示他抱上医笥,一同拜别。

穆清赶快加了一领毛氅在他后背。“那里就有赵医士说得那般骇人了。”杜如晦淡然一笑,自半榻上支撑起家,转向穆清,“方才还见阿柳在,尚将来得及奉告她阿延的动静,转眼便不见她。”

俄然一件圆润凉手的物件触碰到她的手背,穆清低头一看,原是只小瓷瓶,她亲见过赵苍将它交予杜齐。她摘下瓷瓶轻晃了两下,另有三两丸药在内。依着赵苍的性子,如果配了甚么令他本身对劲的方剂,必是要拿来予她说道说道,可这丸药竟从未过过她的手。

穆清蓦地顿住,停滞了拿毛氅的手,隔了半晌才答复了行动,“今时本日,旁人存亡皆与我不相干,我尽管你如何。”

穆清垂动手,渐渐收回脚步,返身要回屋里,走到屋门前,又想起甚么来,放下半打起的帘子,“快去,让阿达再带两个力壮的去,赵苍如果不肯来,绑也要将人给我绑来。”

穆清胸口一胀,几乎又落下泪来,一手搂了他的肩膀,在他耳边低声道:“你只任由他们说嘴去,莫与他们辩。阿母说你阿爹能好,他便必然会无事。四郎已经这般大了,定是能谅解阿母,接后的日子,家中约莫是不得安稳了,四郎若懂事,便循分守己地顾好本身,莫再教阿母更添Cao劳,可好?”

……

穆清也不肯同她多说一句,只命阿柳代她将长孙无忌好好地送出去,本身提裙一起跑进内院,一面思忖着要不要密召赵苍来瞧瞧,又恐动静已传至宫中,圣上不免要遣太医来瞧,介时若赶上了,只怕不当。

送走太医丞,阿柳已领了留夜的医士往偏院去安息,杜齐带着大大氅遮身的赵苍穿过乌黑狭小的夹弄,疾步从背面角门悄无声气地进入府中。

“你怨他何为么。”屋内传来降落有力的声音,仿佛还带着几分笑意,穆清只觉是本身听差了,紧着挑帘进屋。

“杜兄上山前便抱恙在身,山道险恶,自是受不住,本觉得好歹能撑至祀山典仪过后回京。不成想,不成想他在典仪被骗众喷出一口鲜血来,把人都唬住了。所幸典仪已近序幕,这便连夜将杜兄送回长安来。”长孙无忌急仓促地拱手,“既人已送至府上,鄙人还须入宫覆命去,便不久留了。他日再来望探杜兄。”

“他此去首战得胜,单身匹马挑了颉利可汗帐前的狼头大旗,斩杀颉利麾下的一名战将。贤人大悦,也不知甚么人向贤人进言,说阿延的拳脚工夫自小受教于精华,贤人也不等他们班师回朝,当殿便晋赏他为仁勇校尉,正九品的衔。”杜如晦拍着她的手背笑道:“一会儿你去知会阿柳阿达,好教他们欢畅欢畅。再,得空还了阿达的籍,现在阿延也是官身了,总不好使他仍旧在奴籍里。”

“恰是时候也该令你晓得了。”杜如晦仰躺在半榻上,成心使得本身口气听起来轻描淡写。“事起今岁寒食日,圣性命我迎娶长庆长公主,你约莫也早已晓得。这桩婚事明着是赐我泼天的尊荣,暗着是要扶稳李氏在朝的权势,以掣肘外戚,我若不该,只怕难保你安然至今,贤人的心肠手腕我们都深谙。倘或我应了,以那长庆长公主的放肆骄横,入府后受我冷待,想来亦不会容你。我不能眼瞧着你因我受损,更不会迷恋权贵弃你于不顾,进退不得,唯有我不在这人间了,方是分身。”

再往下的话,已跟着她的抽泣恍惚,她伏在半榻边断断续续地几近接不上气来,干脆也不说甚么了,只纵了性子放声痛哭,末端从喉咙里收回裂帛普通的哀嘶,“我与你同去!”

“还未曾谢过齐国公,却不知拙夫他……”穆清低头抹了抹眼底惶急中激出的些许泪水,回身向长孙无忌伸谢扣问。

阿柳不敢踌躇,忙应了声去唤阿达。

穆复苏悟过来,扶着杜如晦就要他躺下,杜如晦握着她的手,沉沉地说道,“义成公主自戕于李将军槊下。她……自投阵前,只高喊了一句‘大隋负我,大唐欺我’,便迎上李将军的长槊,拦救不及……”

那贺楼夫人气势再盛,也不过是长公主府的一名Ru母,长孙无忌眼下虽无实权,毕竟是皇后的兄长,炙手可热,莫说是一名失势的Ru母,便是长庆长公主,也越不过他的干劲去。再者,长公主尚未嫁进门,这蔡国公竟病成这个风景,今后的日子怕是不成期了,还得回长公主府从长计议的好。当下她讪讪一笑,使了眼色令侍婢收结案上的木盘,移步至穆清跟前,“既府中有事,老身便不好再叨扰了,在此辞过顾娘子。”说罢扬长而去。

穆清笑了起来,“阿母等着。”挥手让他从速归去安息,待他少年初成的背影没入黑暗中后,她脸上的笑仍在,却无端地落下一颗泪珠子来。都让她再等等,杜如晦让她再等等的话犹在耳,又乍然听到儿子亦如是说。

四郎一动不动地由得穆清搂住他的肩膀,过了好久才用力点了点头,“四郎免得。”

年后兵部邸抄送至府上,杜如晦连夜抱病赶进宫中,禀报李靖率军征讨东突厥的战况,去了不过一个多时候,便教宫中车辇又送了返来,竟是在殿上因力量不支昏仆了畴昔。府内高低连带全部太医署好一通慌乱。

四郎向她躬身施礼道了安,走了几步,回身又唤住她:“阿母,阿母再等等,待四郎再大点,统统的事便交由四郎来担负,再不教阿母受半分劳累。”

约莫那太医差未几走出府门,穆清猛地回身冲出门外,正要唤人备马,亲去找赵苍问个明白,恰遇着阿柳从外头出去,远远地便向她招手,“七娘,七娘,外头的医士也不敢胡乱请了来看,我命人悄悄地往东市安顺堂去了一遭,接了赵医士过来,约莫过一会子便能到。”

杜如晦不知甚么时候醒转过来,正半倚在榻上,含笑望着她快步走来。“几时醒的,怎也不叫我?”穆清倒过一盏热茶递到他手上,快手快脚地将堆在一旁带了血了外袍卷成一团,塞至边角。

“这药……”穆清从怀中取出那只小瓶,托举到面前,“你照实奉告我,你与赵苍究竟在作些甚么。你若再瞒我,我便依样配制了,同你一道吃。”

“早醒了,方才那太医来时便醒了,不过是想让他向贤人回禀时说得严峻些,才成心佯装昏睡不醒。”杜如晦向她伸过手,拉着她在榻边坐下。“穆清,你莫要怨赵苍,这事原是我的主张,开初他也是不肯的,是我执意如此,他无从违逆,才应下了。”

“太医丞莫自责,这些日子,拙夫病体沉疴,我也想明白了,人各有命,存亡繁华全不在人,早已定下的命数,又如何能怨太医署的各位。倘若,倘若果然是回天乏术,我自会在贤人跟前禀了然。”穆清将太医丞送至二门,嘶哑着嗓子,安慰他且放宽解。

太医署令、太医丞、医监各来了一名,医士轮番地来,前一名才出了永兴坊,后一名接踵就入了坊,跟着一同来的禁咒师,穆清却不准他们出来,都被阿柳请去前厅吃茶静候。至夜,又留了一名医士值夜。太医丞临走前愁眉不展地向穆清道:“蔡国公乃国之肱骨,圣报酬了蔡国公的疾患,几乎将太医署掀翻了,直下了死命,倘若医不好国公,我等只怕也不得活命了。可毕竟是我等技拙……实在是对不住国公,对不住夫人。”

阿柳立在正屋门口,听着里头这一场凄凄号哭,束手无策地滞在门前,跟着也落了泪。她身边的赵苍重重一叹,沉声道:“还不至如此,你且去,我同她说去。”说着也不叩门,径直排闼而入,“七娘!你若再惹蔡国公动忧肠,怕是连我亦有力回天。”

杜如晦已被移至一张半榻上,面色枯黄无光,模糊还泛着青,阖着的双目凹堕入眶,紧闭的嘴唇因过分枯燥微有些翘皮。穆清起家倒了一盏温茶,以丝帕子沾了些茶水,悄悄地擦拭过他暗淡的嘴唇。放下茶盏见他身上仍着了官袍,胸口残血触目,她不由皱了皱眉,伸手去摘下他的金袋金符,再卸下他腰间的踥蹀带,替他换下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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