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七章 茫茫大梦(一)
穆清还待要说杜构与杜荷弟兄二人迩来的行动,扭脸却见杜如晦已皱着眉头阖上了眼,只得咽下话去,起家放下帷幔。
拂耽延在穆清跟前坐定。从怀中取出一册书来。端端方正地摆放到案上。“这册《尉缭子》我已抄誊了下来,特来偿复原册,另想再向姨母借一两册来阅看抄誊。”
穆清手肘支在妆台上,两手扶额,任由阿柳将她头上的头面一一摘下,只剩那支宝相花坠金珠子的金钗在发髻间。今时本日,仰仗了杜如晦在李世民跟前的分量,与她本身同长孙皇后那貌合神离,胶葛不清的干系,使得她仿佛成了长安城官眷贵妇中最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这些帖子她打从心底里腻烦,此中某些又是不好推却的。
马车在这番热络边拐了个圈驶过,却并未有停下的意义。穆清扭头疑问:“这是要去那边?”
拂耽延低头一沉吟,不再推让,俯身向她一拜,利落地收了书册,告别出门。
阿柳跟着抿唇一笑,自离了正房去做旁的事。
杜如晦点点头,“也怨我诸事缠身,少偶然候管束,待至年节中,都空暇了,是该好好束一束。”
穆清取过案上的《尉缭子》。抚了几下,心中欣喜,阿爹留予她的这些兵法,不料拂耽延倒是爱极。“《尉缭子》系战国遗书,排兵布阵开蒙之书,确该详确研读上数遍。”俄然她没头没脑地转过一句,“阿延转过年也该有一十三了罢?”
杜如晦淡淡一笑,“这处的秋色艳俗造作,我们去看些洁净的秋景。”
刚在床榻上躺下,他忽想起甚么来,撑起半边身子,“后日休沐,介时我们一同出城逛逛。托个空,差人去传话予大郎二郎,可命他们归家。”
“你姨母正歇着,你莫去吵扰了她。”屋外蓦地响起阿柳的声音。接着响起的便是生长中的儿郎特异的嗓音,约莫是应对了句甚么。
穆清呵呵笑出声来,“痴儿,这书在我这儿摆着不过就是一册藏书罢了,可若在你那儿,它可培养保家护国驰骋疆场的好郎将,你却说说,哪一个更值?”
十几年来,穆清跟着杜如晦四周驰驱,百般的景色见得也算很多,唯独这再平常不过的乡间农耕、丰年稔岁,几近未曾见过。高傲业六年分开余杭,至武德初年间,一起的兵匪烽烟,荒地坟茔,竟不知人间安乐美得如画卷诗篇。
杜如晦忍俊不由。散朝后赐食这一常例,到了她口中竟像是在熬磨普通,他强忍着笑拢着她的肩膀往阁房走。“不必了,我且歇一觉,因那重设府兵的事,估摸晚间贤人或有召。”
半个时候后,两驾马车并一驾牛拉的载物板车缓缓走出永兴坊。四郎嚷着要骑马,穆清也便由得他去跟着拂耽延同骑,一起嬉笑欢闹。
一股温热在穆清气度间化开,杜如晦悄悄握起她的手,“人间极致的盛景不过如是,我若能尽我之尽力,将这形景留个百年,也不枉人间一遭。”
说了一会子话,马车蓦地加了速率,穆清挑起帘幔向外一望,已然出了城门,直奔曲江边去。虽说已过了玄月初九城中百姓争相出游的时节,因秋色正艳,郊野还是聚了很多游人。少年跃马,金叉辉映,宝马香车,游侠儿鼓起舞剑,歌舞坊中的伎伶袅袅娜娜,富朱紫家障篷连绵,端的一派歌舞升平。
隔了一日,一大朝晨穆清便被四郎的几声唤闹醒,揉着眼睛从睡梦中挣扎出来时,公然家仆已在前院备好了车,四郎欢腾地唤着“阿母”从外头跑进内院,杜如晦在他身后笑微微地跟着,仿佛她是起家最晚的那一个。
隔了一两息工夫,正房的门被悄悄推开,身姿渐成的拂耽延迈进门来,冲着她躬身一揖。穆清向阿柳微浅笑了笑,“这孩子的礼数倒是一贯全面。只是话少了些。年纪不大,端的松散,瞧着老成。”
送走拂耽延,穆清坐在原处托腮发了一阵呆,秋风卷着几片金黄色的扇形银杏叶飘进屋内,她回过神来,起家刚要去阖上屋门,却见一道绛紫色的身影踏着满地红黄的枯叶大踏步地朝正房走来。
“当年初见贤人,也是这个年纪……”穆平淡淡喟叹一声,转而又仿若未曾说过这话似的,若无其事地将书册放回到拂耽延面前,“这是东汉孤本,好生收着罢,不必还我,值得毕生细品精学。”
穆清回至宅中,换下一身昌大的衣裙,素色暗纹的家常襦裙才刚上身,发髻上的钗环金梳尚未及取下,杜齐便来回话。不过乎是某公添丁开筵待客,某侍郎的夫人筹办赏花宴,请她去观花品茶,再不就是某位长公主得了好书画,听闻她善于此道,邀她去赏看。
“你瞧那底下,这番景色如何?”杜如晦顺手一指,口气中很有些对劲。
杜如晦俄然笑着抓住她滑落至他下巴的手,柔声问:“这是如何了?本日去宫中不甚畅快?”
再沿着官道驶了一阵,马车垂垂缓了速率,终是停在一处高地上。杜如晦将穆清高低打量了一回,点头道:“裙衫倒是不必换了。”
穆清停下阖门的手,斜倚在门边,不觉痴望了两眼。这年过不惑的身姿矗立还是,因那一身的绛紫官袍,神采更胜以往,腰上束了一封青白玉镶嵌的躞蹀带,一枚金线描绣的鱼袋在腰间跟着他的走动微晃,明示着他是朝中甲等重臣的身份。仅是囫囵一眼,也能瞧出他恰是意气分发时。
杜如晦几步跨上正房前的石阶时,穆清的眼神尚在游离,他回身替她阖上门,打下帘子,“怎在风口立着,时气渐凉,风里已带了寒气……”
穆清顺着他的手指俯瞰去,不觉一呆。只见高地下方满目标金黄,麦浪跟着风吹起伏涌动,如同一端庞大的展开的金色绸子,地边田埂上稚童欢叫着扑飞一群鸟雀,农夫落拓地赶着载满干草的牛车,一嗓子歌谣突破云霄。广漠的麦田中错落着农家三二十户,约莫是午间造饭时分,青烟回旋覆盖着农家,如异化外之境。
拂耽延迷惑地怔了怔,也未几话,只默不出声地点点头。
“容我再考虑考虑。”穆清暗忖着如果吴内监得力,或许不必任何筹马,只需忍耐一二年罢了。转眼她换了笑容,手上接着清算他的袍带,一面漫不经心道:“朝中炊事虽好。到底拘束得紧。摆布都是端方,你可吃饱了?厨下备着馄饨,家常大略,比不得吏房的珍羞。幸亏安闲。可要吃些?”
穆清收回击,撇了撇嘴,“不畅快是天然的,何时能离了这风卷云涌、诡计阳算才……”她说至一半俄然住了口,这话现在说来约莫老是不应时宜。故她急转道:“原一心想着要亲手扶养了凤翎才好,当今看来倒是有望。一品诰命的封号都舍了出去,还是不成。”
穆清坐直身子,清了清嗓子,“但是阿延在外头?我未曾歇觉,不打紧,出去发言罢。”
杜如晦愣了一息,哈哈大笑起来,“这有何难?偏院地窖中关着的那宫婢,不是现成的筹马么?可比那封诰管用很多。”
穆清暗生了些自责,再看看他,虽是意气抖擞,发丝间异化的白发倒是如何都掩不住的了,便是连下巴上的短须也成了掺杂了很多白须。此平生,毕竟属于她的工夫愈来愈少,眼下她还要与君王,与天下百姓来分争他的光阴。
穆清抬头望望他坚似盘石的眸子,心内暗叹:罢了,如此看来本身策画好久的归隐之心,倒是白搭了。或许危难绝境中他曾心生过归退之意,现在都咬牙熬过来了,再没甚么能让他退半步。(未完待续。。)
穆清利诱地低头看了看本身的衣裙,她夙来不喜艳色,本日出来为了行走便利,特地着了一袭墨色胡袍,单锥髻上只用了一支发簪。尚在云里雾里,杜如晦已跳下车,伸来一只手,她忙扶搭着他的手掌下车。下了车才留意到,他也只是一身素面夹袍,玄色幞头。
穆清抿唇微微一笑,伸手替他摘去腰吊颈挂的物件,细心安排好朝笏,取过一袭家常的圆领襕袍换下朝服。“本日与圣上提了重整府兵的事件,仿拟着畴前的玄甲军,设一十二卫,各领四十府,常日无事则由府兵轮番戍卫,遇战则点将从各地府兵调兵应战,非论那处反叛,随时能当场平乱,减省了从长安调兵路上担搁的光阴和粮草。战后兵散于府,将归于朝。”
杜齐将帖子叠得齐划一整布在她面前的案上,穆清挑着翻看了一番,不耐烦地将这些帖子尽数推还给了杜齐,“替我都推了罢,去好好地写了回帖,只说我因失了家妹,一时接受不住,卧病难起。”
杜齐抱着一沓拜帖,躬成分开。穆清挥退了正房内统统的仆妇婢子,单独趴伏在案边怔怔出了一会子神,多年前曾萌发的退意,此时又一点点地漫上心头。本日景象却与当时大不不异,彼时杜如晦并无官爵在身,禁苑内亦无她悬心牵念的凤翎,更无平白添出的那两名子嗣。进退都只在她与杜如晦二人的一念之间,哪有这很多的拘束。
“命人去唤过两回,都说要在宫中服侍,不便返来。”穆清放下帘幔,踌躇了一下,还是顺着话道:“这两个孩子都不小了,或有些本身的主张也在道理中,只是他们自幼不在我们身边养着,也不知学了些甚么,功利心极重,现在又经常与皇家后辈一处,倘或有个偏差,也不知今后会闹出些甚么来。你若得了空,也该好生教诲一番才是。”
穆清踮脚去解杜如晦的幞头,正迎上他神采飞扬的眼眸,目光中闪烁着一番高远壮志,恰是一副大展雄图要做出些大业来的形状。穆清的手不由顿了顿,这方是他的初志,敢为天下谋,愿替众生愁,若非这大义时令,她又岂肯在兵荒马乱中不记名分,亦步亦趋地跟了他十多年。现在他得偿所愿,正要伸展开拳脚将这荒凉了好久的世道翻理一遍,她倒一味地想着该如何步步后退,退出世外去。
拂耽延大惊失措,抬起眼,一双浅褐色的目珠直直地看向穆清。半晌方反应过来,摇了几下头,“太贵重,阿延受不起。”
杜如晦坐入车内,皱了皱眉头,“怎不见大郎二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