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年少有志（二）
“父亲可应许？”穆清如何也没想到，万氏竟存了如许的念想，一时也不知该不该承诺。
再看那万氏，俄然向穆清行了个礼，诚心肠望进穆清眼中，“七娘年纪轻，但倒是个明白的，当着明白人，我就把话说开了罢。”
“这歌谣中的字都能认得麽？”穆清又问。
精华指着“西市买鞍鞯”中的“鞯”字说：“大多认得，只要几个笔划多又拗口的不认得，就像这个字。”
自那日起，万氏常日里见了她，仍然仍旧，不冷不热，平平如水，公开里却照顾得格外多些，替穆清挡了王氏的好些滋扰。她并不再提那日晚间所托之事，似是笃定穆清已应了她。穆清自发与万氏无甚友情，原不想节外生枝，再生些事端出来。
万氏要求了好一阵，穆清惦记取精华，好轻易劝住了，送她出了东配房，已是过了戌正。她从速召回阿柳，带上早就备好吃食的包裹，和下午写就的歌谣唱词，便往祠堂去了。
穆清不受她的礼，偏过身去，顺势请她坐了细说。万氏默了半晌，吸了口气，渐渐说到：“我身虽轻贱，却也受过礼教。父亲原是北周的一员武将，效力老唐国公上柱国大将军李昞麾下，北周亡后，家中遭遇突变，改名换姓流浪失所了两年，被卖作奴婢，后又展转卖到了顾府为婢，继而被征西候赏予了你父亲。因识得几个字，能帮衬上几分，还算受阿郎娘的宽待。”她无声无息地叹了一口气，俄然停顿了下来。穆清也未几问，也不催促，只在暗淡的灯烛下，悄悄地看着她平平的侧影。
穆清微微一怔，她在此时说这话，听着合情公道，却总感觉有那里不对劲，只得先推让，“不敢劳烦庶母了。”
晚膳过后，穆清推说连日法事疲累，要早些回房安息。顾黎忙点头称是，母嫂们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万氏因精华被罚的事，一向郁郁不欢，亦不敢多言，怕引得顾黎愤怒。此时穆清说要回房，她忙起家道：“眼下恰是黄梅季，七娘那间房本来就是湿重气闷的，这两日雨也歇住了，我去看看有甚么要洗晒过的。”
“说甚么呢。”顾黎口中喝止王氏，眼睛却看向儿六郎。六郎非常不耐烦地转向王氏，“吃完了吗？话如许多，想是已经吃完了，既吃完了从速去忙你的，不必在这里聒噪。”王氏只得悻悻地分开。
顾黎又向万氏道：“那你便随七娘去罢，看看如果还缺些甚么，尽管来要。”万氏起家颔随穆清往东配房去了。一上也并不与穆清搭话，自顾低头在前走。穆清在背面跟着，不觉抬眼细打量了她一番，论身姿色彩，万氏皆是平平，是个如何都不起眼的妇人，很丢脸出她与精华之间的类似之处。论气韵，倒是比王氏超脱很多，这几日里，看她一副宠辱不惊平平如水的态，瞧着倒也令人舒畅。穆清猜她若非有话要对本身讲，定是不会跳脱出来的。
“精华，阿姊且问你，你要当真答复。”她提到万氏，穆清突地想起万氏所托，心念一动，“若让你离了光福镇，乃至离了吴郡，像歌谣中的木兰女人一样，四周颠沛，去拼争本身的将来，你可情愿？”
看精华在灯下吃着东西，祠堂也不那么冷寂阴沉，穆清心安宁了些，取出写了歌谣的纸，轻声唱起来。精华听得出神，一时健忘了吃食，睁着两只眼睛当真的看着穆清。唱罢又缠着她从速将那歌谣出处细细说来。
待穆清说完，她又要过纸去，凑在微小的火光前，一字一字点着看过，着穆清的调，小声哼唱。“可认得字？”穆清看她手指头点着字，仿佛初蒙的小童。
穆清略感不测，此时才模糊看到了万氏同精华的类似之处，但不知万氏为何要向她一个不相干的人提及这些。“庶母同我说这些，不是光为了闲谈几句吧？”
穆清内心，不免多了一份计算，现在这景况下，即便是问顾黎佳耦要一个丫头，恐怕也难，更不消说要带走精华，如果没有一个合情公道的藉口，此事怕是不能成的。到底年纪尚轻，底薄些，担上了这份任务，日日无人处便满心愁虑，左思右想，顾了东头又失了西边，总不得一个万全良策。只盼着杜如晦能早日到吴郡，也好替她拿个主张。
“认得一些。阿爹说女孩不必认得那么多字，以是未曾家里头去。阿母闲时教过一些字。”
“我本盘算了主张，此生不会让我的孩儿出世到这世上。我已身为轻贱，所出的孩，也是卑贱，虽不能顶天登时于世，但也毫不能活得如草芥虻蝇。”沉寂了一阵后，穆清伸手取过一只小瓷碗，倒了一碗水递给她，水中浮了一朵白菊，是去岁春季采撷了晒干，保存到夏季，平常饮用的。万氏定定地看着水中漂泊的伸展的白菊，重新开口提及来，“头两年，我确切做到了，那两年我过得很好，真的很好，无有牵挂，每日都过得安稳。但是厥后俄然就有了身孕，依着我的原意，是不该生下她的，可我……可我终是没能狠下这个心，这才有了精华。”
“自是不准的，他如果应许，我也不必避开旁人来拜托于你。这原是我的错，我万不该将她带到这世上受辱，还盼七娘能垂怜几分。”说到此时，万氏已是泪眼婆娑，起家又要向穆清施礼，穆清拦她不住，只得半屈膝伸手相扶，“庶母且莫要说这话，此事再容我细想想。即便是要走，也少不得一个由头，也好向父亲禀了然呀。”
“七娘身边的阿柳女人是个详确的，有她服侍着，阿母都放心，又何必庶母再多此一举？倒显得阿母思虑不周似的。”王氏翻翻眼皮，不冷不热的说了一句，前几日她心心念想要的粉色冰纹玉镯被穆清赠与了精华，本身则只得了同妾室普通的礼，一向耿耿于怀。本日正逢精华犯了错在祠堂跪着，好轻易拿住了万氏的错处，还不得紧着冷嘲热讽几句，泄泄愤也是好的。
祠堂内公然阴沉森，地上的青砖泛着潮气，树影重重，不知是甚么鸟咕咕的低鸣。大热天的，这小院竟然也不感觉热，四周满盈着青苔腐臭的气味，穆清的心有些突突地往上顶，端着灯的手不由微微抖了几下。好轻易摸到祠堂的门，精华已在门边候着，见穆清公然来了，心底欢娱不已。
转眼已是隆冬。每日晨间，看精华在院中舞剑习拳脚，汗湿渗入衣衫，小脸红彤彤的，如何也挡不住她的刚毅。偶然阿达也会在墙边看着，看不过眼去的处所，便脱手指导一招半式的，哄得精华天两端缠着他请教。偏生阿达又是个沉默寡言的，总冷着张脸，精华便恳求到穆清这里，甚是娇憨敬爱。
地上没有拜垫，两人只得席地坐了，穆清翻开包裹，就这昏黄的灯火，看清内里是两个实心大蒸饼，油纸包着的一小包腌酱。精华翻开另一个油纸包时低声惊呼了一声，“白菱糕！”到底是小孩心性，一块甜糕就会雀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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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屋，阿柳已返来，正在屋中清算，万氏仿佛有些顾忌，迟疑着，还显出些手足无措的样。因而穆清打发了阿柳去烧些水来，待阿柳出门，她回身掩上门，直直说道：“其间已无人，庶母有话无妨直说。”
幼年有志（二）
万氏又沉默了很久，握紧拳头，下定决计道：“待七娘出嫁时，可否带了精华一同去？”这话一出，穆清实在被唬了一跳。万氏也不容她推让，“精华这般受罚本日也不是头一遭，这孩性要强，她阿爹在侯府又是个不得脸的，我就更没脸了，她待在这里，将来岂分歧我一样，白白可惜了她这份傲气。不若带了她出去，内里六合广漠，她如有本领，就随她本身去争罢。何况我偶见了七娘带来的那位车夫，指导着精华拳脚，看他技艺只怕也不是普通车夫，想来许是杜家二郎放心不下，特指派了他跟从七娘来的罢。我暗里胡乱猜，杜二郎必不是那池中物，精华若能随你去了，也能获个好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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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阿柳已摸清了祠堂的方向，两人走到祠堂小院的门口，公然无人看管，穆清接过阿柳手中的包裹，便要单独出来。阿柳不放心，说了几主要与她一起出来，她并不该许，硬是打发她归去睡了，阿柳无法，只得留下灯，单独悄悄归去。
到后半夜，两个皆支撑不住，相依偎靠着睡了。直睡到天光放亮，一阵砭骨的寒意将穆清唤醒，一夜下来，地上的青砖更寒，拂晓时分的露气重，全部祠堂显得更是霉潮阴冷。穆清忙摇醒精华，叮嘱她莫要再睡，细心湿重伤身。见她复苏过来，起家转动几下腿脚，这才清算了地上的承担和已燃尽的灯，悄悄出了祠堂小院，回顾黎宅院本身那间配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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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是情愿的。精华恰是想要如许的。只是阿爹不允，阿母体弱离不得。”说到将来，精华的眼睛比灯火更亮，又滚滚提及了歌中替父参军的木兰，一遍各处低声吟唱。一会儿又问穆清燕山在那里，有着如何的景色，那黄河又是如何，流水如何能收回溅溅的鸣声。直将那神驰之色溢于言表。穆清不觉渐渐附和了万氏的设法，这个年纪的小女孩，又是那样的出世，没有自甘底流，更没有自怨自艾，却将心机和目光都投向远方，原是不简朴。若将她毕生都圈禁在围墙中，将来不是如王氏那样奸商俗气，蝇营苟活着，便是同万氏普通虽不甘心亦有力抗争，终是绝了生趣，心魂灭寂，如枯木似的数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