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李代桃僵(一)
穆清一怔,放动手中一只雕刻了卷草纹的琉璃盏,骇怪地昂首看向他,“地步拨分,自有制可循,再不就是因着圣上犒赏,那也有谕旨可依,何来的圈占一说,更不必说还闹出了性命,究竟何人这般大胆?”
“倒还认得阿母。”杜如晦在她身后呵呵笑道,腔调中掩不住的欣喜。
马车进了永兴坊,径直往宅子背面的角门驶去,故阖宅高低无人晓得阿郎娘子归家。穆清一上马车顾不上旁的,只今后院主屋跑。尚未进院子,叽叽咯咯的稚嫩笑声便劈面而来,异化着阿柳的唠叨,乳母的哄劝声。
正谈笑间,天上飘落下几片雪片,转眼便结成了大朵大朵的雪片,纷繁扬扬充满了全部六合间。精华摊开手掌接了几片雪花,皱了皱眉头,“下雪了,阿姊我们进屋说话,四郎还小,别受寒冻着了。”
“七娘,有桩奇事,不知杜兄可曾提过。”康三郎忆起了甚么似的,俄然提到,“这一遭返来的途中,在邸店入耳闻了一桩官司,说是……朝中有人,为圈占地步,惹出了一桩性命案……因在朝中有势,这事儿便教生生地压了下来。”
他既不肯说,穆清也不好再问,且她亦有本身的事要忙,另有四郎缠磨着人,一时也顾不了旁的。
四郎听着声音,偏过脑袋,从穆清的肩膀上向后瞧去,笑嘻嘻的小脸却僵了一僵,生生地将笑容顿住,一脸严峻地望着他。
杜府门前还是萧瑟,杜如晦眼下秦王幕僚的身份,却并不安逸,越是邻近年节越是忙得脚不沾地,按理每日至日跌便可散值回宅,穆清却要至天全黑方能在宅中见着他。问了他几次在忙些甚么,他总推说年节将至不免多事。穆清心下便犯嘀咕,要他为年节中的来往礼节劳累奔波,这千万不是秦王的作派。
小年前日,康三郎巴巴地遣人来传话,刚从西州转返来,带回好些奇怪物件,另新得了百来坛上好葡萄酒和一些关中近年难见的好酒,特请了穆清前去尝个新奇。
转眼又瞧见她怀中抱着的孩子,眼神不觉呆了一呆。康三郎多么的通透,上前一步满脸笑容地接过穆清手中的孩子,“小四郎,有日子未见了,快教我抱抱。”抱上手后衡量了一把,对劲地点点头,“唔,又长大了些,是个实沉沉的好小子。”
杜如晦眼色一黯,扼腕感喟,“只是教那恶妇跑了,踪迹全无。”
穆清脑中犹有她初到东都那年,头一次见着下大雪时雀跃的模样,亮红的毛氅跟着她的跃动高低翻动,带着一股子冷风跑进屋子,摊开手掌教她看手中的雪花,转眼便长成了,出落得如许明艳动听。
一场大雪,直下了三四天方才停驻,未及雪化,坊市间已有人出来走动,永兴坊中多高门大户,连着几日坊内采买置备年礼的家仆婢子不竭,各地来交纳田庄上税租的,推着一车车野物来讨主家欢心的,络绎不断。
杜如晦撩开帘幔,四下看望了一番,缩回车内前俄然伸臂向东面一指,“往延平门入城。”车夫点头回声,忙不迭地调剂方向。
贺遂兆如梦初醒,伸手在胸前探摸了一遍,报赧道:“原该备下贺礼,来得仓促……他日该当登门道贺,七娘莫要嫌晚。”说着弯起眼睛一笑,桃花尽显,浮浪不改。
阿柳怀中抱着个八九个月大的婴孩,从屋内冲出来,背面跟着的乳母忙不迭地伸开双臂去护,“慢些,柳娘子慢些。”
贺遂兆倒不粘滞,利落地朝康三郎举了举手中的一只小酒坛,“美酒可贵,多谢三郎慷慨奉送,这便辞过了。”言罢又冲穆清一拱手,欲要说些甚么,却又未说出一字来,双手跟着呆滞的眼神,空悬了两息,兀自点了点头,回身拜别。
马车在东市最大的酒坊门前停下,穆清抱着四郎谨慎地下车,立时便有人从酒坊中奔出来,殷勤地引着路,酒坊中的杂役小厮还是胡人居多,胡姬还是笑魇如花,殷殷劝客,除却店面大了数倍,空中的由平常的光面青砖换成了烧制精美的宝相花雕面的砖以外,与东都那间店铺大抵相类。
康三郎已在内里,闻声小厮的声,忙起家相迎,“七娘来了。”
阿柳笑得捂了捂肚腹,“这般小,却也晓得见了阿爹要端肃些,可不是做的好端方。”
……
穆清挑了挑眉毛,不再往下说,又闲谈了些别他,清算了采选出的物件,叮嘱阿柳去结算银钱,告别了康三郎,便带着四郎仓促归宅。R1152
长安不知多少年未曾好好过年节。如果说去岁唐国公初入城,为着安宁民气,勉强撑起一个有模有样的年节来,那么今岁便是长安百姓们至心实意地想要将这年过实在了。东市正逢中午大市,带着族徽的讲求马车,平常的乌青色马车,在大道上来往,几近未曾有停歇的半晌,三五成全的人在林立的店铺中穿越,店铺中俱摆出了最好的应节物什,爆竿,柏叶枝条,贺春辟邪的桃木,供灶王的胶牙饧……各色具有。
“怎敢叨扰贺遂将军。”穆清前一刻尚起了些故交相遇的感念,下一刻便教他这轻浮的描述打散了,只冷冰冰地丢下一句,便转向康三郎酬酢起来。
不过是往东市一趟,穆清便不决计打扮,一身最不惹眼的家常杏色夹裙,随便拣了一领松绿色菱纹夹帔子,再干脆地绾了一个单螺髻,只配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这便要出门。
穆清考虑着年节就在面前,折腾了这半年,才刚停歇下几日,竟是将年中各家家属来往互赠节礼这茬给浑忘了。既康三郎说有奇怪物件,倒是能替她解一解这燃眉之急。
这些穆清仿若未见,她的双眼只在阿柳怀中那孩子身上,孔殷地通过游廊,人未走到,双手已伸将出去,“四郎,四郎可还好?快教阿母抱抱。”
“自有相逢时。”穆清端倪见泛出的神情,几近寒过正阴沉沉作着雪的气候。
不必旁的人同她说,她也晓得悬吊的那人是谁,恰是教秦王押送回京,被献俘于御前的薛仁杲。穆清的心底一片安静,只觉心间一大片的空缺正一点点地填上,她咬着牙,凄凄嘲笑,削肉剔骨么?那便看那个的手腕更透底。
穆清的腹诽和迷惑一向到延平门前,方才停止了。她裹着厚沉沉的玄色翻毛大氅,一步步从车上走下来,又一步一顿地走上前,双眼始终紧紧地盯着城门楼上悬吊的那具破腐的尸身,神情全然不似数年前入东国京都见杨玄感乱党尸首时的惊惧发急。
隔间内另有一面窗而坐的人回声站起,快速回身,孔殷地向她瞧去,目光肆意地在她脸上、周身流转,仿佛能瞧出她任何一处藐小的窜改似的,毫不在乎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直到她抱着孩子,略欠了欠身,礼数全面隧道了一声“贺遂将军安好”时,他方才恍恍忽惚地挪开目光。
那尸身约莫悬吊已久,细辨之下,好几处已暴露了森森白骨,脸面早已不辨,大半隐在蓬乱干枯的头发中,而那枯草般的乱发犹时不时地随风拂动。
穆清不由得在游廊上顿了顿脚步,满院的平安静好,使她心起彷徨,不由思疑本身是在梦中。
小厮将她们迎上楼,直引至一间隔间前,笑吟吟地移开隔间门,躬身向穆清让道:“顾夫人,请。”
光阴艰苦,却也在她手掌中不知不觉地滑过了那么些年,穆清心底里同本身说,再忍耐一下,只一下便好,自此宁悄悄好的日子便能完整属于她了。
“薛仁杲,反恰是个死,我便顺势向秦王讨要了个恩情,略还一还庾兄所受痛苦十之一二。”杜如晦无声地走到她身后,一手搭在她的肩头,“吊挂示众至年节,可遂你意?”
穆盘点了点头,“倒也不全为阿兄一人,这厮恶贯充斥,残害人的手腕真真教人胆怯,原也该教他了偿一番,现在算是宽恕的了。”
穆清心头一松,终是能用心肠遴选她的节礼。
眺望畴昔,长安城还是好似一只趴伏着伸开大口的巨兽,天气昏沉,乌云压盖,全部长安的上空正酝酿着一场大雪,渗骨的阴冷像绝了江南的夏季。
杜如晦沉默一笑,“有件物什,还是教你见一见为好。”
“阿姊。”一声脆亮的叫喊,将她从犹疑中拉返来,“可算是返来了。”精华一手拉着拂耽延,从院外向游廊快步走来,拂耽延手中的小木剑“啪”地一声被弃在地下,教精华拖得脚下踉踉跄跄。
手中择选着各色希奇物件,耳入耳着康三郎绘声绘色地此次往西州贩货途中的趣事儿,别有一番舒畅。
也不知怎的,乳母怀中的小四郎仿佛晓得阿母要出门似的,一个劲地蹬着肉鼓鼓的小腿,往她这边挣靠。穆清伸手抱过他,沾上了身便再脱不开手去。她转念想着摆布康三郎不是甚么外道人,带着四郎去也无甚不当,遂抱着他,唤了阿柳一同出门。
“不是金光门更近些么?怎的要绕道?”穆清利诱地揉了揉眼,这几日哀伤辛苦至极,几近一起昏睡着从金城回至长安,目下将要入城,这一起饱睡倒令她缓过劲来,越是邻近城门,越是不成按捺地驰念甫出世两月便离散了半年的小四郎,恨不能下一刻便能一步跨至宅中。
阿柳欢乐地笑着,忙将四郎送至她怀中。粉圆的小脑袋在穆清面前昂起,当真地瞧着她的眼睛,眸子子滴溜溜地在她面上转了好几圈,又伸出胖乎乎的小手,猎奇地在她脸上摸了一摸,俄然咧开小嘴“咯咯”一笑。
康三郎踌躇了一息,带着谨慎,语速极快地回道:“别传是尹德妃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