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金城离殇(十八)
他的话公然见效,穆清缩回眼底翻滚欲出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想到离家时髦在襁褓中只会吃和睡的小四郎,眼下也不知长成甚么样了,不觉勉强扯动了一下嘴唇,微微露了一丝笑意,一面褪去厚重的毛氅。
有人忍不住高呼出声,接二连三的唱送声渐次响起,直至连成一片齐截的高呼,“庾长史好走。”
停棺,落葬,一应典礼,穆清皆要亲力亲为,杜如晦几次见她疲于应对,又因哀伤郁结,熬白了神采,眍了眼,不免不忍,安慰也无甚见效,终究搬出了四郎来,只说,若熬得脱了形,恐四郎不认得阿母,这才使她留意起饮食憩息事件来。
穆清与杜如晦在金城停了半月,直将庾立佳耦的身后事安设得妥妥当帖,方清算办理起,又往寂静禅寺拜过,推却了僧众,出发回京去。
她俯视着宝光闪烁的“寂静禅寺”四个大字,心底漫过多少无法,现在的长孙氏已今非昔比,等闲便能将她拿捏住,迩来都未曾失手,愈发地会耍弄管束调和之术,当真是二郎的贤助,舍了她去竟也无旁的人堪配了。
跟着他话落,有弟子拽拉了一把事前缠绑于薛王府牌匾上的粗绳,巨大的描金木牌匾在大僧身后轰然落下,扬起一片经年的积尘。聚于府第前的公众瞬时喧腾,抚掌喝采不竭。另一块牌匾在鼎沸的人声中缓缓升起,乌木的牌匾,上头秦王亲书的泥金大字:寂静禅寺。
他探脱手臂,揽了她的腰,另一手顺势推上了窗格,“转头再受了冻,便是归去了,也抱不上四郎。”
未料这话无端地提示了两人,在长安正有一场父子兄弟相争的戏码,统统人皆是这台戏中的一角,伴跟着大角儿们舞刀弄枪,在戏台上要时候记得遁藏无眼的刀棍,跌落戏台,亦是反劫不复。
杜如晦很久不语,悄悄道,事已至此,脱身只怕不是那般等闲可做到,长安的大旋涡已然开端搅动起来,不拘是谁,也不拘是站在顶峰抑或谷底,一个也脱跑不了。许是眺望到将来,穆清殷切的眼神中闪动着说不清的希冀,令他不管如何也说不出这个残暴的究竟。
半月前,她扶着庾立的棺木驶入金城的城关时,城内道边立满了人。有布衣百姓洒扫净地,整出长长一条平整利落的道来,亦有富庶殷实的大户人家沿途设了路祭棚,麻衣素服,躬身长拜。更不必说曾受过他恩德,或曾受助脱逃于薛大郎残暴的公众,齐划一整地沿路垂手默立,直将他迎入金城城内。
穆清跪坐在棺木边,忍不住又滑下两行清泪来,她一手搭在棺木盖上,悄悄地拍抚了两下,“阿兄,你可闻声了?你可闻声了?”
大僧唱过一声佛号,“贫道便从命了。”说着回身步上大门口的石阶,立在高处清了清嗓,向公众合掌道:“世人皆知薛氏暴戾,业障充斥,今大唐秦王殿下慈悲,特命贫道携众弟子来此,改薛王府为禅寺,日夜供奉超度为民惨遭薛氏苛虐的庾长史同庾夫人,并万千与薛氏结下恶因果的亡灵。”
两人一齐按下话头,杜如晦牵动了两下嘴角,毕竟未说出甚么来,只以丰富暖和的手掌包裹起穆清教北风吹得冰冷的手,专注地瞧着她如有所思的神情,隔了片时,游移道:“待回了长安,你便放心在家伴着四郎,爱做甚么尽管去做便是,只是无事少往宫中去,长孙氏,现在已非观音婢,二郎亦非昔日的二郎,多有沾带究竟不当。再教那起专好追求的小人缠上,迟早肇事上身。”
此时穆清从马车的窗格中探头,任凭风雪在脸上混撞,泪眼迷蒙地回望金城城关,脑中不竭地闪现上一次她至金城时的景象,她褪去大氅兜帽的刹时,庾立欣喜万分的眼睛,及宅院中脆声笑着转出的叶纳。
杜如晦在车内低唤了一声:“穆清?”
穆清乜斜了他一眼,“这话怎说的,做人阿爹的竟要同儿子争风负气么?”
杜如晦谦恭地一退身,“某乃俗尘中人,究竟不敢在佛前拿大,还望大师谅解一二,劳苦这一遭,主持大事。”
她耳中满灌了哭泣的风声,浑然未闻,还是入迷地望着那头已缩成一团斑点的城关。
这一动唇角,在旁人眼里许是连“笑”都算不上,于足有大半月未见她笑过的杜如晦而言,竟似是寒天冻地中忽临了东风,吹开了冰雪中的第一春花普通。当下他大大地松弛下一口气,“可算是有了笑模样,前些日子,任凭我如何开解都无用,现在只需提一提四郎,便能令你开舒了心胸,待我之心也可窥一斑了。”
万民簇拥着马车迟缓地行至一处高门宅府前,穆清眯起眼,冷冰冰地昂首仰看府宅门楣上集约的“薛王府”三字,字体豪壮气势犹在,门楣却已落空了昔日的光辉。
得了他这声应诺,穆清如释重负地深吸了口气,在他肩窝寻了个舒畅的位置,阖眼睡去。R1152
他微不成闻地感喟一声,暗咬了咬后牙,为了她,为了四郎,他只得拼尽尽力搀扶着秦王登上帝位,唯有秦王达了目标才会放心放他归去,太子一党落败,也有力再与他百口难堪。
穆清心头一阵平实,悄悄长叹。从长安大兴宫承乾殿加急送来的手札中来看,这改薛府为禅寺,永久供奉庾立佳耦的主张,实则出自长孙氏,一来叶纳于薛王府内死亡,骸骨无存,若要同庾立合葬,倒是不好办了,最多立个衣冠冢,于情毕竟不非常安妥,不若同在寺内供奉,便也罢了。二来,出长安前,为着李世民要穆清带路一事,长孙氏曾以精华为挟,同穆清不动神采地撕扯过脸皮,这一来,也算得是成心示好,揭过这一桩。
暗沉的乌云仿佛裹住了全部金城,天幕下无数的小雪珠子在风中飘散,与沙尘一道淅淅沙沙地被卷刮着撞击在车身上。穆清裹起大氅,推开马车上的窗格向后看望,三层高的金城城关正一点一点地向后退去,迷迷蒙蒙地立在苍茫大地间,不知是夹拌着雪珠子的风沙遮挡了视野,还是眼底涌起的潮气含混了远处的城关。
“你知我说的不是这个。”穆清展开眼,打断他的话,“我们还要在长安留驻多久?摆布是李家的天下,他们父子兄弟相争,何必要掺上一脚,你原不是迷恋权益的人,既如此,二郎争得也好,争不得也罢,于我们有何裨益?不若早些离了这是非地。”
穆清从扶棺的平板马车上跪立起家,掸了掸身上的粗熟麻布所制的大功孝服,一起向大伙儿施礼以表谢意。庾立生前重礼,她便依着该姊妹替兄长服丧的礼法,着了一身大功素服,道旁肃立的公众一望便知她是庾长史的亲妹,也便因终有人替他送丧服素而松了口气。
杜如晦顿住了手,反应了少时,又讷讷地放动手,“眼下大局初定,最多另有个王世充略难啃些,也就再出征个一两回,便大定下了。想来我已随军多年,多少险难地步都 经了,不过再多个一两回,且错不到哪儿去,你也不必忧心……”
人群中有妇人低呜起来,几次举袖拭泪,一名里正挤到人群前头,大声道:“倘不是为了乡亲少受苛虐,薛家谋乱之初,庾长史同庾夫人便该远走,皆因我们拖累了庾长史……”
言罢她朝着公众端端一拜,极力留意住带着哭音的嗓子,朗声道:“家兄秉承父训,万事以民为先,心胸大义,现在也算得不负父训,不负百姓。兄长遗言,但要魂归金城,永久以金城为桑梓地,故本日诸位在此并非送他好走,倒是要接他回归故里。若能得见面前形景,兄长亦可含笑瞑目,七娘在此拜谢诸位,自此将兄长拜托乡里……”语毕她已泣不成声,俯身长拜不起。
他扶着穆清的后脑,重新将她揽入怀中,“我承诺你便是,前路还长着,你且睡一阵罢。”
大僧上前口中念佛躬身行礼,“杜先生辛苦。贫道自接着秦王殿下教旨片时不敢担搁,现下虽未及窜改,僧众俱已稳妥,法事器用亦俱备,只待杜先生前来主持换匾。”
穆清到底不是油盐不进之人,倘或许了旁的好处,诸如高官厚禄,财物犒赏之类,她倒一定肯受领,唯独这立寺供奉,料定了她断不会推拒了。
大门内仓猝跑出二十来名褐袍和尚,双掌合十,躬成分站两列。从内里端步走出一名大僧,头上庄正地戴着毗罗帽,身披绛红僧衣,手持四股十二环的锡杖。
“今时本日只要秦王与秦王妃,我自免得。”穆清投身靠在他胸前,阖上眼只作假寐,过了好半晌,杜如晦只当她连日劳累,疲累困乏,刚要探手去取她褪在一旁的毛氅,她却动了动肩膀,仍然闭着眼,冷不防地问道:“你呢?”
杜如晦与穆清二人见状,一个忙从马背上跃下,一个自载着棺椁的马车高低来,一齐双手合十口中唱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