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 金城离殇（十七）

一阵眩晕袭上她的脑筋，俄然一只手伸进囚车，锋利的指甲深掐进她的手臂，将她往外拖，顾二娘近乎癫狂的声音在她耳边炸起，“我便是走，也要带着你一同去，好教你此生再见不着你的夫君同儿子！”

“赵医士，你万要救他……”见他点头，穆清双腿一软，不管不顾地扑上前去，抓着赵苍的胳膊直摇摆，要求道：“万要救他……”

一名郎将上前抱拳，朗声道：“请薛公命令弃城开门，迎入唐军。”

他使出最后的力量，将眼转向穆清，微微动了动唇，“金城……”便再有力量阖上唇，半张着口，呆了片时，手有力地从穆清手掌中滑落。

大红戎袍，银色明光甲闪过，精华扔开手中的弓，从顿时跃下，一手扣住顾二娘的手腕，另一手顺势将穆清从囚车内带出。

穆清的身子连同她心头的高燃的肝火一齐冲出了囚车，大怒驱尽她心头的统统。她眯起双眼，面前的顾二娘在她眼中仿若燃成了一团火球，而她的脑中唯有一个动机，她要将这火团狠狠踩灭。

一道火急的打劫的动机闪过，精华腰间的佩剑已教穆清以极快的速率抽出，她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手握着刀剑利刃是何感受，也得空回顾，当下这一息，她心中独一喷薄欲出的苦毒，遂双手紧握住剑柄，倾泻上全数的气愤向顾二娘狠刺去。

斯须间，她于昏入夜地中又顿觉肩背一热，全部身子被拥入一个温热的怀中，她的脸周到地贴在戎袍布料的褶皱间，熟谙的气味中异化着一缕缕血腥浑浊气，她干脆将本身放逐于巨浪似的哀伤中，伸直在他胸前，失声痛哭起来。

“我竟未料……此生，还能见着你……甚好。可惜……未能见着四郎，他必然……生得，随你……”庾立满足地叹出一口气，微微扯动唇角，却再有力做出一个笑模样来，唇角还未放下，俄然不受控地抽搐起来，口中溢出很多血沫子。

木柱子上已不见了血肉恍惚的身形，穆清麻痹地扒开面前四下乱晃的人群，面前一阵阵地发黑，俄然心生了撤退，脚下顿了几步，不肯上前去看已被松解下的庾立。

薛仁杲垂动手中的长刀，向后发展了两步，晃了晃身子，几乎跌坐在地，却教顾二娘伸手扶了一把。

“我已命人往城中寿材铺中置备办理下，先替他装殓了，过后便停在距城门不远的济严禅寺中，暂先拜托了僧众看管。你若能亲手主持了，当然是好，只是……”他扶了扶她的肩膀，拥着她缓缓立起，“将此事全交予我，由我替你办理也无妨。待告结束折墌城这边的事，我向二郎乞假一月，扶棺回余杭送葬也使得。”

杜如晦轻放下了庾立的后脑，由得赵苍带着两名兵卒收殓，他转脸瞧了瞧穆清，从胸中深吐出一声叹，眼底的疼惜随之一同浮起，顺势探臂将她裹带入怀。

穆清动了动麻痹的双腿，就着他的手臂站稳身子，吸了吸鼻子，幽然应道：“他系出南阳庾氏，余杭只是寄养地点，原不是他故里。于他而言，那边不是客居。何况他自同我提过，愿回金城，与叶纳同葬。”

“非论薛公愿不肯，我等却再不能领着弟兄们白赔了去填刀口。还望薛公……”那名郎将躬身又施一礼。

薛仁杲瞳人一收，怒咆道：“这要何为么！”

城门上响起了攻城锤第一下重砸，震得仿佛整片城墙跟着闲逛了几下，薛仁杲以长刀撑地，闭目原地立着，无法且有力地点了下头。瞬息间兵士如潮般欢娱，涌向城门背后，合力抬起了粗实的横木。

庾立重又呼出口气，面前的穆清渐显得那么不逼真，仿佛幼时，在余杭径山下的顾府中，闲逛着脑袋两侧的垂髫，浅碧色的绑发丝绦随之舞动，垂着两条腿坐在塘边去够水中的大朵莲花。转而满目标碧荷粉团教一阵风沙吹散，黄尘风沙中俏生生地走出一名粟特女子，红色的联珠暗纹翻领窄身袍，腰肢灵动，端倪明艳，手中甩动着马鞭，追着他向他讨要她从顿时落下的躞蹀革带。

穆清浑浑噩噩地泣了一阵，自打阿爹阿母离世，她未再动过这般大的悲哀，现在只觉胸口胀满接不上气，连连大喘了几口，把杜如晦唬了一跳，忙抚着她后背替她顺气，“庾兄他如有知，亦不肯见你这般，好歹消停下，替他将端庄事办了才好。他又没个子嗣宗族的，现在只剩得你一个亲眷，你若一味纵着性子哀思，另有谁能使他妥当安排了。”

“阿姊？”精华在她身后悄悄推送了她一把，低声催道：“他，正唤你……”

穆清忍着眼泪，强掩去哭音，清楚有满腹的话尚来不及说，到了口边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顾二娘庞杂着法度，将将走到木柱子边，便见薛仁杲撇下庾立，入迷地瞪着城门。她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城门口几名郎将领着各自统带的兵卒，齐划一整地列队于城门口，戍守城门的兵卒皆从城楼高低来，一齐抗抬起城门背后庞大的横木。

庾立艰巨地掀动眼皮，仅眼底微露的一丝光芒表白了他正睁着眼，气若游丝的喘了几下，方颤颤地动了动口，“七娘……”

穆清恍然如梦初醒，僵住了面上的每一根线条，一步步地向他走去。地下铺了不知谁的玄色大氅，庾立便被安设在这大氅上，庞大的疼痛已然令他面庞扭曲，衣袍也瞧不出原色来，深深浅浅的血迹，凝干的，新濡上的，稠浊一处。她茫然地谛视着他，极力想从这具破败的躯体上寻出当日超脱风骚的形状来。

杜如晦与赵苍在他两侧跪坐于地，杜如晦一手托扶了他的后脑，赵苍谨慎翼翼地翻掀起他的衣袍，将他的创伤一到处细地验看，愈看神采愈沉，末端伸手探过他脖颈处的脉息，难堪地摇了点头。

杜如晦复又感喟，抬手以掌心拭去她脸颊上的残泪，点点头，“也好。”R1152

目睹着剑尖即将到达顾二娘的心口，俄然从旁蹿出一条人影，尽力撞向精华的腰部，精华大吃一惊，拿扣着顾二娘手腕的那只手不觉一松，千钧之际，那身影抵在了顾二娘身前，生生地将她推撞开，以身替她挡了这一剑。

薛仁杲怒极反笑，转眼提起长刀便朝那名郎将挥砍去。那郎将机灵地向后闪躲几步，薛仁杲因暴怒心气浮动，胡乱挥刀，连那郎将的半片衣角都挨沾不上。他身后列着队的兵卒们齐刷刷地将手中的兵刃摆放在一侧的地下，齐声高呼，“开城迎秦王，开城迎秦王……”

顾二娘悄悄放下搀扶着薛大朗的手臂，小步地向后退去。城楼下人群狼籍，早已辨不清谁是谁，穆清在囚车内孔殷地望向捆绑着庾立的木柱子，却只瞥见无数条腿在她面前奔驰闲逛，不管她如何都望不到那木柱子。

穆清只觉心口被人生剜去了一块肉似的疼痛空落，冷风从她心头落了空的处所穿过，说不上来的酷寒畏缩。她跪坐在已绝了呼吸的庾立品旁，木然地盯着他的脸，仿佛下一息他又会展开双眼，冲着她含笑。盯了好久，他如冰冷石块般纹丝不动地躺着，直至赵苍上前探过鼻息颈脉，伸手托抬起他的下巴，好教他闭上口目。她的按捺好久的眼泪终究忍不住自眼眶中决堤而出，跌坐地捂着脸悲哀哀泣。

精华摇了点头，上前两步，约莫是想要安慰，杜如晦抬起一手止住她，轻声道：“随她哭一哭罢。”说着又紧了紧手臂，扶着她的后脑往胸前悄悄按了一下。

待穆清再昂首去寻顾二娘时，只瞥见一驾缓慢驰走的马车。她烦恼地瞧了瞧地下的桃娘，抿了抿嘴唇，独自从她身边走开，再不睬会。

还未及拖拽第二下，一支羽箭带着呼呼的风声，判定地扎进顾二娘手腕边的木笼杆子上，距她的手腕仅仅两指宽，箭尾的白羽犹在摆布震颤，一个脆亮的声音当头怒喝道：“也要衡量本身有无这个本领。”

“阿兄，阿兄，七娘在这儿。”穆清握持住他早已无半分知觉的手掌。

却闻得桃娘锋利地惨呼一声，这一声唤醒额穆清，她猛地撤回长剑。低头看去，只见桃娘双目紧闭，一脸痛苦难当的神情，一手捂着心口，暗红色的血水不竭地从手指缝中排泄，左半身衣衫上的血渍越扩越大，身子缓缓地倒在了地下。

赵苍从速伸手再探他的脖颈，眼色一黯，“七娘，如有话，紧着些说罢。”

剑身跟着穆清的手抖了一抖，双手如她所愿地感遭到利刃刺破皮肤，深深扎入身材中的刹时，原是这般的利落。

听了这话，穆清方才茫然地从他怀中抬开端，垂垂收了眼泪，缓下抽泣，无可何如地摇了点头，“眼下身在客乡，我待要如何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