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 金城离殇（十六）
说着便要拂开穆清抓着她衣袖的手，脚已向木柱子那边挪动了一步。穆清收止住泪水，狠狠地眯了眯眼，不知从那边冒出来的力量，悉数倾泻于拽着她的那只手上，一把又将她拖拽回囚车边，拉至近前，“你尽管将我戗杀与此，莫要留我半分活路，凡是我还存着一口气在，今**加诸于他身几刀，他日我必然照着你的体例十倍偿还。”
顾二娘依着他低语一番，只见他点了点头，面色一凛，蓦地抽出腰间的长刀，扬起洪钟般的嗓音，“紧闭城门！倘再有私逃者，形同此人！”言罢长刀回声而落，直直地砍落到庾立的脚踝骨上，削下一大块小腿上的血肉，庾立忽受此剧痛，嘶喊出声，那声音中仿佛带着血气，惊得城楼高低散逃的兵丁皆顿足屏气而望，一时倒全受了震慑，无人敢哄乱。
凶神恶煞般地冲进三名兵丁，第一个入内的高举起火把朝着庾立照望了两眼，背面两人马上跃上前，将他连同铁链一道放了下来，也不看他的伤势如何，可还能支撑，不由分辩地便向门外拖。
“这可便是你胡想了，我们自小可有情分在？”她咯咯一笑，面上却露了暴戾可怖的描述，“他不过是没了族的遗腹子，你不过是本家旁庶所出，情分二字，也是你们能随便攀附的么？”
“阿兄又胡言乱语，我岂会另阿嫂单身一人在金城？待我们回了长安，我便命人去将阿嫂接来……”
穆清那里会不晓得他的企图，用力咽下眼泪，抖着声音道：“阿兄不必问我，待我们出了这地步，随了我回长安，亲目睹见岂不好？手脚断骨又有何惧，我认得一名名医，极会医治刀棍外创的，他必然能医好阿兄。”
“不必了。”庾立凄然一笑，“她，再来不了了。我原已料算到本日景象，特地寻了个说辞，遣了她去长安投你，哪知她竟又返来了。返来没几日，薛府的人便砸了金城长史府的门，我劝也无用，责也无用，她拧着性子死活不肯同仆婢一同散去，执意要与我一处伴着。也怨我，她那样的性子，也非初识，我原早该想到的，端的儿是害了她。那毒妇，竟将她半截身埋在地下，教我眼睁睁地看着，百名箭弩手齐射……”
穆清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以膝盖点地，扭动了几下身子，自地下站立起来，走到高高的窗棱上面，昂首向外望去，先前另有皎月当空，此时月已西沉，不知沉到了那边，天气乌墨普通黑得化不开，远处的天涯边却模糊有一道细线，将六合豆割隔。她心头一振，转头向庾立道：“再忍耐一阵，天将亮了。”
庾立低吼了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仿佛用尽了全数的力量来回想当时的景象，鲜血顺着唇角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纤细的“啪嗒”声在如同坠在穆清心间的锥子，一下下地刺扎着她。
也不知要将他们押送至那边，三转两转，转出一角门，这就出了这座大宅子。一驾木笼囚车正在门口候着，前面两人使上了力道将庾立甩进囚车内，回身又拉过穆清，亦将她推塞入内。
穆清捂着口，语不成调地向顾二娘哀哀泣道：“求你停止罢，念在自小的情分上，放过他……”
那边薛仁杲的长刀已起落挥动了数次，却已听不见庾立的声响。顾二娘转头看望了一眼，竟有些发怔，待她再回过脸时，脸颊上湿痕一片，含笑仍挂在唇边，“这便要轮到七娘了，我求大郎留他一口气在，也好使他再目送你一回。”
她话音一落，公然那边薛仁杲扬手又下了一刀，削割在了他另一侧小腿上，庾立的嘶喊声较之先前已短了很多。
这便是不得不低头的地步了罢，她凄然跌坐在囚车内，怔怔地看着庾立已脱了形的模样，两行眼泪顺势而下。
“我知你心内于我有怨，这些年你过得不易。”穆清从木笼中伸脱手拽住她的衣袖，“这，这皆应我而起，你若怨，便直冲我来，莫要……”
话音才落，外头院子里起了一阵响动，穆清一面扭绞着被反捆在背后的双手，一面快步走到门后贴门聆听。
两名兵丁翻开囚车门，探手便抓着庾立的肩膀，将他拖出木笼，穆清直扑上前，嘶声大喊，“阿兄，阿兄。”兵丁反手推上木笼门，使得她一头触在了木笼门上，额角很快沁出一道赤色。
庾立默了半晌，叹道，“我怎能抛下叶纳一人在金城，倘若……倘若……尚要劳烦你与克明，将我送回金城。”
又有人催喊：“还不紧着逃命！待天亮唐军屠城时便再走不脱了。”
穆清心跳得短长，奋发不已，暗说，到底未算差了，二郎公然神速。再转头去看庾立，但见他亦升起了希冀，忍痛偏头望向门口。
兵丁半拖半架着庾立，将他带至一根十字木柱前，捆绑踏实，他便形如死灰地低头任由人玩弄。顾二娘向囚车内瞟了一眼，提起裙裾缓缓向那木柱走去，木柱下另立着一名戎装武夫，朝她伸脱手去。因几年前曾在金城郡有过一面之缘，故穆清认得那武夫便是薛仁杲。
推推搡搡走了一起，前头的两名兵丁一边一个架着庾立快步向前走着，穆清双眼紧紧地盯着他毫无活力地垂拖在地的双脚，铁链拖过空中收回的声响，仿佛安闲她的血肉中拖曳过一样，那声响令她心头一阵阵地发紧。
顾二娘笑得愈发肆意，直笑得前仰后附，眼角迸出些泪来，她伸手拭了拭眼角，犹笑意不决，“七娘何时这般逗趣，你瞧，你都将我逗乐出泪来了，你未免也太高看本身，要同你这卑贱之辈树敌，我却不知究竟所为何，你讲予我知可好？”
“阿兄莫说这话。”她止住抽泣，抬手就着衣袖抹了抹泪，借着天光向四周扫看，“你瞧，薛军已崩溃，正各自奔逃，那便是说秦王已兵临城下，只待天亮破城了，薛军涣散，这城一攻即破。”
院中脚步混乱，三五人四散奔逃，却无人在乎这间小屋。有人高呼，“唐兵这就要入城了，各自保命去罢。”
擎着火把的那人朝屋内挥了挥火把，腾地照亮了缩立在一扇门边的穆清，因她披垂了长发，倒把那兵丁唬得一抖手，差点儿将火把扔脱手去。
穆清倒是至心盼望他被惶恐到，可惜只一息工夫，他便回稳过来，冷哼着上前拽过她的胳膊便往屋外带。
穆清眼瞧着庾立拧在一处的眉头，疼痛在他脸上刻下了深深的印记，却生忍着未哼一声。她心内一焦，霍地直起家，恰囚车向前行进起来，身子未及留意，整小我便冲撞到了木笼杆子上，硌得肩膀手臂生疼。
俄然院中又响起了不一样的法度声，不似方才的混乱无序，听着倒是划一洁截的，火光晃过，院内的红光透过门缝蹿进屋内。穆清心往下一沉，暗道一声“不好”，屋门便“哐当”一声，猛地被撞开了。
说到此处，穆清仿若又见着叶纳临行那日同她说话时的景象，灵动的身姿，明丽的笑容，褐色的眼睛里盛满了坚信，她再开不了言，杜口渐渐地将喉咙口的粘滞着的胀涩咽下，使力挪动膝盖，快速向庾立那边挪移了一些，一字一顿，慎重道：“你要安然活着，才对得住她。你已负了她一次，断不成再负一次。”
庾立闷声低泣起来，隔了片时，又辩论着昂开端，着力点了两下，震得铁链哗哗作响。
“怨我，我本就不该放她西归，我私心想着，大难当前，身为女子，必是愿与夫君相守一处，一念之差，竟教她罹了难。”穆清的喉咙如有重物坠着，艰巨地沉声说道，“她临走前同我说，待安宁了，要与你回余杭去，开馆讲课，生儿育女，安稳度日……”
却见马车上的帘幔掀动，从车上跳下一人来，神采庞大地向囚车投来一瞥，极快地又转过甚去，从车上搀扶下一名华服女子。穆清眯起眼，恨意陡但是起，恰是桃娘与顾二娘二人。
天气微亮，穆清已能清楚地瞥见她劈面庾立的脸。他揣过方才的那一阵痛，靠在木笼上微微地喘气，尽力想展开眼，怎奈眼皮淤肿，只勉强展开一道缝来。“七娘，七娘，莫哭。”他气味微小地喘了一会儿，压着嗓子道：“倘或有机遇，你便从速躲命去，莫再拖带着我，你想想四郎，想想克明……”
囚车摆布闲逛了两下，在城楼下停驻了下来，先前擎着火把的那人灭掉火把，召过另两人，向囚车内一指，低声叮咛了一句，回身便向前头的另一车走去。穆清抬起眼，目光跟着他到了那驾马车边，桐木马车，她认得那车，昨晚恰是这驾车将她带至这里。
穆清几近同时喊叫起来，双手紧抓着木笼杆子，浑身发颤。顾二娘独自走到囚车边，眼中闪着一丝诡异的镇静，伸出一根手指头压在唇上，“莫喊。你如许大声，扰断了他的叫声，大朗不喜，需求再补几刀方肯干休。”
她语中挟裹着彻骨的寒气，一旁的桃娘不由在心底打了个寒噤，便是连顾二娘，也短了几分力量摆脱，慌手慌脚地甩着胳膊，却被穆清死死拽住，摆脱不得，直至桃娘自寒意中回过神来，仓猝上前帮着掰开她拽得泛白的手指。R1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