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六章 李代桃僵(十三)
她怔怔跪坐着,心境狼籍地考虑了一转,犹踌躇豫不知如何是好。俄然自敞开的屋门口飘飘忽忽地走出去一名同她年纪相仿的女子,与她普通重孝加身,神情恍忽,眼眶红肿,面色暗澹,也不睬会婢子仆妇的号召,独自晃至穆清跟前,有力地屈膝施礼,自婢子的称呼入耳来,这位便是杜家三郎的正妻杨氏。
“这无妨事,虽说是有三日不食的定规,当下早已不兴这礼法,权以不沾荤腥充替着。”大管事摆手道,“如果旁人倒也罢了,夫人主持丧仪,劳心伤神,耗损大,本日算是对于畴昔了,明日另有一番劳累,上百件大事小情在背面候着,当真三日不食,如何撑熬得住?夫人倘如有个闪失,一来如同抽了主心骨,二来,我们这些人如何同二公子交代?”
穆清忙抬手制止,“管事这是要羞煞我了。”心中自是明白,他将话说到这份上,已是不容她再推委,只得欠身道:“论理原是该去的,主持大局倒是不敢,七娘能做的不过是捐躯劳累,尽力尽一尽孝罢了。还请管事候等少顷,容我稍作拾掇。”
杜齐垂下视线,默想了半晌,“确是位老资格的,我跟了阿郎时,他早已在府上,模糊记得他原是老阿郎的长随。”
“阿嫂辛苦了。”她哑着嗓子低声道:“眼下无人,还请阿嫂往背面去歇歇,进些水米,这里暂由管事守着。”
老管事悠悠地松下口气,贴身的里衣已微觉沁汗。望着她隐没在游廊上的背影,蓦地惊觉这初冬暮秋的时气中,他竟是一头的濡湿,举起衣袖掖了掖额头鬓边的潮汗。
将及六岁的拂耽延今夏开了蒙,虽说穆清替他请了一名授业先生,到底是跟着她与杜如晦读书的时候长些,她子嗣上薄弱,与阿柳又亲姊妹似的,待阿延便视如己出普通。现在因他在前院背书,穆清忙抱开迩来越来越喜好黏缠着阿延的四郎,俯身牵着他摇扭捏摆地今后院去看仆婢们做活。
穆清垂眸凝神,静了静气,开口时调子已然陡峭不惊,“往灵前去披麻叩首,原是该的,要说主持,却实不敢。那府中总该另有旁的女眷,如何不能主持?我从未见过各位宗亲,也未曾晓得府里的端方,担纲如许大的事,说到底也并不非常合适。”
穆清只觉手臂上一紧,仿佛被杨氏成心捏了一把。昂首看向杨氏的脸,却见她眼中表示了然,一见这风景,穆清心下顿悟,这是有话要私底下同她说。R1152
然听她一桩桩的事情叮咛下去,内里如何守灵续香,向外遣人报丧,眼下已赶来的宗亲族人那边安设,茶水噜苏哪一处罚管……接人待物样样俱到,不晓得的端方有大管事于一旁指导,一时也挑不出她甚么错处来。
才与阿柳说了几句话,杜齐畴前头仓促赶来,神采庞大地看了看四周,抬高声音靠近穆清耳边说了两句。穆清俄然掩口压着音量“啊”了一声,蹙起眉头沉吟半晌,拉过阿柳道:“这些晾晒之事由着他们去弄罢,你快去备几身素裙,再有四郎的素色衣裳也多备几身,看来我们……要往杜陵走一回。”
杨氏在一旁亦安慰着,“阿嫂爱惜自个儿便是体贴了我们,还是随我往背面去进些清素汤饼,略歇一歇罢。”一面说一面低眸扫向屋内旁的人,一手搭在了穆清的手臂上。
穆清长长舒了口气,跪坐于灵堂的麻布拜团上,阖眼理了理心境。眼下唯有一桩毒手的,便是远在河东军中的杜如晦,父兄同丧,该要如何奉告于他,按说理应遣人往军中报信,又恐扰乱了他的心神,耽搁战机。再一则,于他而言,兄弟之情许是远胜于父子之情,这突如其来的凶信,要教他如何接受。
“不过半日的路程,我们到了长安两年里,却从不见阿郎过来望望。”阿柳低低地嘀咕了一句。
穆清腾地自座中站起家,先前杜齐传话时,只说是杜咤没了,想来年龄已高,此事是早已备下的,却未曾推测老杜府现在是这般地步,她手扶着桌案,倒吸了一口冷气。
“前头来的是甚么人?”穆清拉过杜齐,一面往前院走一面低声问道,“别是府中很有资格的白叟,我们不能失了礼数。”
杜咤虽是前朝长史,却因杜家世代官宦,于现在的朝堂上毕竟有些牵涉。有那么三两位进仕当朝的故交前来吊丧,多少传闻过顾七娘的名头,今在灵堂上见着,不免酬酢客气一回,落在众女眷眼里,自是悄悄地将那些个好强不平按压了下去。故此她这几个时候的分拨批示,倒也非常顺利。
那管事见杜齐请来了一名二十出头的妇人,固然容色不俗,却衣裙素净,发饰简朴,倒像是平常大宅中的管事娘子似的。待她一步步地走到近前,那股子清冷沉稳的气势一同囊括了来,明显端倪带了含笑,眼眸中却含了多少锋利,也不知怎的,管事就此料定了她断不是甚么管事娘子,身子不由自主地往下躬下去,揖礼道:“夫人安康。”
那管事见她变了神采,忙道:“夫人万要稳住。眼下那府里糟乱一片,虽有众宗亲帮着摒挡丧仪,总该有个家主主持着不是,我们府里头统共就三位嫡出的公子,现在老阿郎和至公子一道去了,三公子亦是病体不支,原都希冀着二公子,这才探听着寻摸到此,不想二公子随军出征未在家中,老奴大胆,只能请夫人先畴昔支撑着。”
穆清在棺椁前上过香,见堂屋内灵前乱糟糟跪了一地的女眷,大略扫视过,哭得哀伤伏地的,约莫是杜咤及杜大郎的妾室,再就是宗族中的几位颇能说得上话的夫人,从旁帮协着报答记念来宾。
穆清沉吟半晌,“这……怕是不当……”非论是否名正言顺,这斩榱丧服她既穿了,三日不食的端方总还要守。
穆清将他换手递给阿柳,细心裹好他身上那袭小小的深青色灰鼠披风,翻手推开车壁上的窗格神驰瞧去,道旁笔挺划一地立了两排银杏,这时节树叶将将落尽,光秃秃的树枝道不尽的萧瑟。与之相反的倒是空中的景象,满地金黄的小扇子,直将淡薄的夕阳更衬出几分刺眼来。
暮秋的阳光格外贵重,光照短了刚烈,日渐温和起来,透过卷黄的树叶自空中洒下,烈烈扬扬,涓滴不见萧瑟。永兴坊深处的府宅全部被笼在一片金灿灿的柔光中,这较之春日更显干脆舒爽的阳光,是穆清最喜好的。
世人见大管事垂手肃立于穆清身后,猜想她便是二郎的夫人,除开哀思欲绝的那几位,余者皆不免有些猎奇,悄悄地将这位身如弱柳,面貌详确的女子打量了一番,少不得有人轻嗤。
永兴坊到杜陵算不上远,自永兴坊往南行约莫二十多里路,垂垂离了那市坊麋集,人流攒动地点,马车驶上一条黄土夯实的道,较之先前的大道颠簸了很多。偎在穆清怀中熟睡的四郎被连连颠簸晃醒,展开还是昏黄的睡眼,四周张望。
“管事莫行这礼,快坐下说话。”穆清伸手在半空虚扶了一把。
她倒不是成心推委,只是转念想到本身同杜如晦未有婚书,以家主的身份主持杜府垂白叟的丧仪,毕竟名不正言不顺,这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同旁人道。再者杜如晦当日被逐出杜陵,是在宗族中除了名的,至今足有一十四年,未曾踏足过杜陵,不知贰心下如何,由此各种,穆清心中也是万难。
管事那里敢坐,垂手立着,深深叹了口气,“禀夫人,前日有人送三公子自东都回府,带着,带着至公子的棺椁,说是在东都教人害了,老阿郎一时接受不住,当日便倒了,请了医士来看,只说是悲急攻心,怕是不顶用了……昨夜里就随了至公子去了。”
说着他抬开端快速打量了穆清一圈,复又垂下头去,“老奴不敢说晓得识人之道,痴长了这很多年事,也略能看得些油滑,夫人这般的气度,绝非庸常之辈。再者,二公子当年虽触怒了长辈,但族中长辈也不得不承认,他原非池中物,一族的后辈中,也唯有咱家二公子像小我物,夫人能跟从二公子多年,想必亦是才调过人……”
管事见她有推却之意,不免急了,差点儿没要跪倒在她跟前,“夫人有所不知,约莫三两年前,至公子的正室夫人往晋阳探亲途中赶上贼寇,殉了节,留下两位小公子,大的本年才一十三,小的年方十岁,另有些庶出的子嗣,无人堪当大局。三公子在东都遭了罪,尚在榻上躺着,三夫人日夜不辍地照看着,性子又是个最软和的,更是有力支撑。”
穆清心中大抵了然,一面打着腹稿,一面就走到了前院正屋。公然有一名浑身素缟的管事在屋内坐着吃茶,家中有人交战在外,他这一身的惨白令穆清心内多少有些忌讳,却也不好明摆在脸上。
直忙得外头何时起了更都不晓得,乍一闻声报更,不觉竟已是半夜天,此时方才稍稍停歇下。外客归家的归家,暂归不得家的由家仆引领着往备好配房去歇下,堂内所剩的不过是七八名妇人,有婢子禀告同来的柳娘子已带着小郎君安息下,停停妥妥,请夫人尽管放心。
再往前行一段,赶车的车夫在帘幔外头恭敬请道:“这便要到了,请夫人筹办筹办罢。”穆清撩起帘幔向前望去,府宅大门口只挂起了报丧的白纸灯笼,拉了几条素缟,几个六神无主的家仆正在大门口摆布瞧望。
车停在大门口,早有府中主事的管事领着两名仆妇上前接引。见穆清从车中下来,忙躬身施礼,引她入二门处的耳房内换衣去饰,仆妇捧上青缣衣,斩榱孝服,请她与四郎穿戴了。
后院空位上,阿柳正有板有眼地批示着仆婢们将越冬要用的翻毛大氅,毛褥子,絮绵夹袍,夹帷幔等物从库房内搬挪出来晾晒熏香,满后院飘散开带着暖意的沉水香的气味。
穆清虽未搭腔,心中暗忖的亦是这话,约莫他犹因祖母归天时,族中不准他回籍祭拜而耿耿于怀,抑或有旁的甚么启事,十来年里,杜陵的事他鲜少提及,只说过几次儿时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