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五章 李代桃僵(十二)
穆清抱着四郎,从城楼上的垛口向下望去,她已不知多少回目送着杜如晦随军拜别,初始的愁楚不安早已在一次次的磨砺中,演变成了平静坚信,跟着年代流逝,她的认识仿佛已与他融为一体。他所肯定的,她再不会疑。凡是能从他口中得出淡然的一句“无碍”,她便确信是无碍的,他说“放心”,她果然就不会挂虑。
闲适了不敷两月,晋阳河东兵败的动静接二两三地传回长安。虽是军秘密事,却也瞒不过城中百姓去,或有人自河东来,听闻了战事,在长安食铺酒坊,乃至那烟花柳巷中绘声一传,经了多年战乱的公众,好轻易过了两年安生日子,眼下的景象,却教民气不由又浮动起来。
“儿郎哭闹,教人听了去要如何?”
秦王妃见她这副风景,忙抬手制止了她屈膝下拜,“顾夫人快莫要见外。”说着上前两步,将四郎细心打量逗趣儿了一回,悄悄捏了捏那肉呼呼的小手腕子,笑眯眯地逗道:“四郎与我那大郎年事倒是附近,日掉队宫来,与大郎一处读书习武可好?弟兄两个也好有个伴。”
“贺遂将军?”待穆清在酒坊隔间中端庄问起贺遂兆的行迹时,康三郎的眼睛睁得溜圆,不成置信地瞪着她,“七娘难不成是不知的么?”
秦王妃又再谦让了几句,斑斓好话说了一套,穆清亦是极尽了礼数,方才相互辞了,要各自归去。下了城楼,乳母将四郎接抱了去,率先上了马车。有内监上前去搀扶秦王妃,那内监虽低头躬腰的,穆清怎会认不出他恰是吴内监。
精华白日里多在虎帐,赵苍巴巴儿地往杜宅跑了几次皆落了空,并未见着她。穆清瞧在眼里,亦是心焦,探过精华几次口风,先头都教她敷衍厮混了畴昔,穆清本考虑着她约莫是不能应允的。
穆清茫然地摇点头,心中暗道,他的行迹向来不定,又与我存着那样的心机,我能避则避,怎好时候在他身上留着意?
穆清心中格登一下,仿佛呛进了一口暮秋的寒冷气,心肺间顷刻起了一层冷冽。“小犬蒙天恩厚泽,赐了名儿,已是何其有幸,却不敢不知进退,与皇孙称兄道弟。”
穆清心中灵光一动,顷刻明白了七八分,送父归乡,果然是个高超的借口,他与胡大郎一齐消逝,怕是趁着杜如晦不在城中,太子一党疏松了窥视,离京取实证去了。
……
赵苍现在往永兴坊跑的腿脚甚是勤奋,隔三差五地要来寻杜如晦问上一问,究竟何时秦王方可“病愈”了,杜如晦只慢条斯理地摆手称不急,可再缓上几日,暗底里不免要叮咛精华,悄悄地去知会亲信诸将,将玄甲军与骁骑营整肃起来,预备着随时出征。
四郎毫不游移地将短短的手指头抵在本身肉鼓鼓的小脸上,快速刮抹了几下,糊在眼中的泪水虽说是收了归去,小眉头还扭成一团疙瘩,不甘心肠转头去望身形渐远的阿爹。
秦王妃浅然一笑,“顾夫人过谦了。”言辞间心不在焉,目光移向城楼上面。
趁着秦王妃满口应允的当口,穆清不着陈迹地往吴内监脸上瞟了一眼,清楚瞧见他半含着笑,微不成见却沉稳地点了一下头。临别前穆清又是衽敛一礼,旁的人看来,她正对着秦王妃礼别,而她倒是实实在在地向那寒微的内监行了一礼。
康三郎话兴正起,猛无妨被兜头浇了盆冷水,不免悻悻然,嘟囔着道:“他家垂白叟年事已高,因暮年离乡时仓促,现在少不得要起叶落归根之意,故贺遂将军特特地上奏天听,获准他亲送垂白叟回籍保养。”
几声轻柔宛转的笑声从穆清背后传来,“四郎蹙着眉头的小模样倒是与杜长史极似。”
杜如晦穿过城门洞,自顿时回身眯眼瞻仰城楼。穆清怀中的四郎用力扭动了几下小身子,伸出一节肉嘟嘟的手指头,张大嘴稚声唤着“阿爹,阿爹”,随后又“咯咯”欢笑起来,斯须又发觉阿爹不似在家中那样回应他,且越行越远,便委曲地瘪了瘪嘴,作势便要大哭。
穆清不肯同他平话似的绕场子,再者,贺遂兆从未同她提过本身的过往,她虽晓得却也从不肯在人前说嘴,遂挥手打断康三郎的话,“莫说那些长远无用的,你只同我说,他究竟去了那边?”
只因这一句,倒使得这门婚事峰回路转了,精华听后沉吟不语,她原是利落惯了的,也不扭捏,隔日便放下话来,他若等得,便待收了东都剿除王世充后再议此事。虽不是个准信,到底是松了口,穆清长长出了口气,一颗悬了多少年的心终是渐渐放回了腔子内。
也不知是哪个在精华跟前提了一句,内廷数次以太医首席之位相邀,诚盼赵苍主持太医署,却常常遭他断拒,启事甚是希奇,他只道,宫中那很多的太医,只需安守十数人罢了,缺不了他赵苍一人,贩子中百姓万千,虎帐内将士拿命去拼杀,杂症浩繁,命悬一线,又怎能少了他?
她轻声笑了笑,既用不着她,她也乐得自去过几日安闲闲静的日子。R1152
果不出旬日,齐王与裴寂领着残兵仓促而回,趁着天光未放亮,城中各坊门皆未翻开的时候,寂然从开远门入了城。
四郎警悟地从穆清肩头抬起家子,一双圆圆的眼睛在说话那人的脸上滴溜溜地直转。穆清尚未转头,便已猜着身后说话之人是哪一名,她抱着日趋沉甸的四郎已是有些吃力,再要回身见礼少不得行动笨拙了些,口中倒是不敢迟缓,“见太长孙夫人。”
四郎茫然地点点头,扑在穆清的肩头悄悄抽了抽鼻子。
因而她顿下脚步,重新堆砌起礼数全面的笑容,趁着摆布无人,向秦王妃屈膝一礼,“阿月的事,尚未好好谢过夫人,常常进宫皆寻不到个谢的机会,毕竟宫中人多,这事又不好摆在明面上说,但夫人的恩典七娘全熨帖在心上,一丝都不敢漏下,掖庭宫那边,毕竟还需夫人多予照拂,莫教她母子过不下去才是。
穆清偏头回想了半晌,“多年前仿佛曾提过,仿佛是……涿郡?”
当西北边的风渐次吹入长安,将城郭外大道上成排的高大银杏日渐吹黄时,秦王的身子骨终是有了转机,不出几日便可入校练场,握持刀戟的双手不免短了些力量,大兴殿上的那位已然暗自松缓下来。
“哦?这么说来精华已是定下了人家?”秦王妃饶有兴趣地回过甚,“哪一家如许有福的?可有个准日子了?精华军功鲜明,入男家门后便是向圣上讨要个郡夫人的封号也不为过。”她俄然刹开口,许是本身也觉出话中的迫急来,神采微窘,仓猝寻旁的话去袒护。
康三郎对劲地点点头,“这么说来,他的来源你也……”
穆清只作未听出甚么来,脸上绽放一个欢乐的笑,口中称谢,“长孙夫人这一番美意,也不知精华哪一辈儿上修来的福分,我这个做阿姊的,先替她谢过了。是以刻八字还未有一撇,且她决意要待收伏洛阳王世充后再议婚事,故……”穆清漫不经心肠换了手来抱四郎,成心不去看长孙氏的面色,“故精华有无福领了这份厚爱,实尚未可知呢。”
“贺遂将军的故乡在那边,你可晓得?”康三郎一贯以动静通达自夸,此时见她骇怪,更是起了对劲。
穆清侧目一望,原是精华一身火红戎袍,身覆了乌黑铠甲,凛然沉稳地骑行在骁骑营前头,身姿飒爽,卓尔不群,较之长孙氏的娇美,另有一番夺魂摄魄的动听。
穆清与她一同望了一会子,把不准她的情意,按理说现在她伉俪恭敬,也已诞下子嗣,对精华原不该再有甚么好顾忌的。当下穆清略夸大地叹了口气,“七娘若记得不错,长孙夫人与精华年事之差只在一岁高低罢,到底是长孙夫人福泽深厚,已有娇儿在怀,精华……恐怕还得再担搁一阵子了。”
四郎渐渐合拢嘴,转脸当真地盯着阿母的面庞,想了一会子,用力点了点头。
穆清忙哄道:“四郎但是顶顶短长的儿郎?”
未几天气渐明,开远门下回城的残兵早已不见了踪迹,世人的重视力皆堆积在了金光门。离了病榻重披战甲的秦王,如同这城门的名字普通,仿若浑身高低带出一缕缕金光,城中的百姓如同膜拜战神似的,夹道喝彩。他身后的玄甲郎们一个个裹在沉重的玄色暗影内,锐气固结,势不成挡。
承乾殿仿若已悄悄构成了必然的规章,凡是有得胜的战报传回,必会有一拨麋集的太医往殿内轮番请脉。“卧病”好久的秦王约莫是不堪其扰,率先沉不住气,因是圣上钦点来的太医,又不得往外轰赶。
穆清本觉得杜如晦走后,胡大郎隔三差五例行的禀报会由她代听,岂料连续好几日皆不见胡大郎的踪迹,耳目虽少了,她亦不敢冒险往崇化坊一探究竟。再三考虑下,她只得往东市康三郎的酒坊中散散,好使康三郎带话予贺遂兆,请他去扫听一番。
穆清亲了亲他的小脸,笑道:“阿爹去去便回了,四郎在家好好用饭,等阿爹归家,可好?”
约莫是因为杜如晦随军出征,人不在长安城中的原因,亦或是,秦王那战神光环牵引去了太子一党大多数的目光,总之永兴坊表里模糊尾随的目光仿佛也少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