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 千金散尽（二）

杜如晦不转头也不作答，只冷静点了点头。

待宣毕了罪行，高台上那两名持刀的壮汉，齐齐举起了宽面大斧。穆清一怔，不是已死了么，怎还要行刑。不等她转过神来，却见那两面大斧闪着寒光一齐落下，将这两具尸身截腰砍开，骇得她一下跌坐在车上，心口好似遭人猛使了大力一捏，再不敢抬眼去看，只紧闭了眼将额头抵在杜如晦的后背上。

“这……一时不料会来这很多帖子。”她一份份地翻看着道，“你本非官中人，我亦非官家娘子，怎会有这很多应酬。”

未等他说完，穆清悄悄甩开他的手，一把将大氅上的兜帽向后推开去，快步穿过前院，踏上往正屋去的曲桥。快走了几步，脚下却渐渐缓了下来，终是停驻在了曲桥之上。

接后的日子，穆清便繁忙穿越于诸位夫人娘子间，一时重阳登高，一时金秋赏菊，再就是她的荷塘中起了嫩藕新莲子，要按着亲疏等阶分红数份，往各府宅中送去。待她忙过这一阵，已是入了暮秋，起了北风，一日寒过一日。

穆清的目光划过那高台上的熊熊大火，看向杜如晦，他眉眼凝重，面色在跃动的火光下忽明忽暗，下颌的咬肌鼓起，她忽就无惧了，城楼悬尸也好，挫骨扬灰也罢，如能共赴，不枉此生这一遭。

城门楼下，竟并列倒挂悬吊着五具尸首，虽高悬着看不清脸孔，只能瞧见一蓬蓬糟烂的头发，在风中微动，却仍能看到腐肉正要从尸身上剥分开，稀有只黑鸦在尸身上空回旋流连，找准了机遇便猛扑上去，叼走一块腐肉。一股腥恶的气味在氛围中飞舞流散，过往的百姓皆捂着鼻，低头从一侧仓促而过，不敢多瞧一眼。

“此次平了杨玄感，虽说唐国公终是未上阵去，却压抑了西北各方，绝了他的后路，亦是功不成没的。且眼下天子能信誉之人所剩无几，唐国公算得上是一个。授予重镇留守，分拨兵权，加官进爵，哪一桩不显着脸面盛宠？”杜如晦饮了口桂子茶，淡淡道：“世人自是死力交友。权高位重的自往唐国公府去送帖子，位低权轻入不得门的，便只往李氏亲信处寻门路。”

阿达猛地扬起一鞭，马车俄然加快了速率向前行去。穆清略微缓过了神，下认识地揉了揉翻滚着恶心的肚腹，见身边两人面色丢脸，不免要安抚几句。待行过一阵，猜想已过了城楼有一段间隔，她又撩起帘幕问道，“但是擒获的叛军领将？”

杜如晦携着她进得前院，恰是八月中，前院那两株高大的桂树已隐现了点点金色的桂子，随风散开来几缕馨甜的香气，冲淡了方才南市街口萦在身上鼻尖的血腥气。“仲春十八离的家，不觉已是半岁。”穆清浅笑着与杜如晦道，“一应俱如初常，倒好似昨日才离的家。”

杜如晦还是不语，仅以点头作答。

阿柳与阿星二人不明就里，探头往车外一望，一个“啊”地惊叫一声，一个已俯身探头到车外狠恶地干呕起来。

阿柳刚才未敢从车里出来观刑，此时心机尽在思顺坊的那间宅子上，闻声杜齐大声号召，忙撩起帘幔，从车中探出头去张望，于世人间最早欢腾起来。

穆清原觉得归家后可安生一阵，却没推测次日人尚未睡醒，帖子却已上门，且不是一份两份的，阿柳递与她的竟是厚厚一摞，教她一时不知所措，只对着这一摞或洒金或贴花的帖子发怔。

未几时，马车缓缓地停下，阿达和杜如晦自先下了车，阿柳摆好踏凳，扶着面色犹有些惨白的穆清下车。贺遂管事领着阿月阿云及宅中一干家仆出了二门迎候，一齐行过礼。

满目标莲叶兜头扑来，碧色蔽日，荷盘滚珠，近处数十支莲花袅袅相迎，她忍不住伸手重拽过，莹白如玉，粉艳似霞，嫩蕊沁幽，小巧剔透到不敢对着呵气，恐怕教它感染了凡尘俗气。

杜如晦转过身，伸手覆上在她的眼睛，暗哑着声音道：“莫看。”说话间，高台上已燃起了大火，穆清透过他的指缝，瞧见烈烈火光的跃动，亦瞥见行刑人拾起血肉恍惚的残体，一块块地扔进火堆中。

“险山恶水，戗杀搏斗，现在你皆能应对了，如何不能措置这些请笺拜帖？”杜如晦笑晏晏地在她身后说。因唐国公初回东都，交代替代公事沉重，倒暂留了余暇予他，便多了几日得在家中伴着她。

杜如晦不知何时悄步走到她的身后，双手扶上她的肩膀，对莲拥立，俯身深深埋头于她颈间，柔声道：“终是归家了。”

隔了好久，砍骨的钝响止住了。穆清鼓起勇气，昂首望了一眼，那高台上黑红一片，碎烂一团，刿目怵心，教人作呕，行刑的壮汉身上，脸上沾了点点血渍，上面空位上的将军们仍旧定立未动过，戎甲上亦尽是血迹斑点。

她嘟起唇，摆布一考虑，不去看帖子也不推拒，“待我好生想想。”

杜如晦亦笑应：“那便只当作是昨日才出的一遭家门罢。却不知你那一塘子莲叶……”

她心底惊颤，不觉浑身跟着颤抖起来，手内心额头上沁出一层精密光滑的盗汗，心头似有极寒的冰水浇透，又如被高台上的烈焰炙烤了普通火烫，忽冰忽烫的夹攻下，终究支撑不住，软软地瘫坐下来，杜如晦忙伸臂揽扶住。

杜如晦亦好似入了定，纹丝不动，仰看着高台，她能感遭到他背上绷得紧实坚固的筋骨。便是闭着眼，亦能听到刀斧砍过骨头的钝响，一声声落在人耳中间头，惊骇如跗骨之蛆挥之不却。周边惊叫干呕声一片，却都不敢大声，仿佛都捂着嘴，蒙起了眼。近两年来，东都的百姓已将砍头看得稀松平常，本觉得本日又有砍头的热烈可瞧，却都未曾想竟遭遇了这般残暴悍戾的一幕。

靠近南市街口，也不知何事，前头的百姓又奔涌了起来，相互挤着往街口跑，这场景竟堪比上元节开了宵禁般的热烈。马车被堵在街口，转动不得，行也不是退也不是，阿达只得停下车。

杜如晦推了阿达一把，“楞甚么，还不从速走。”一手拂下帘幔，向内道：“坐稳了。”

身虽瘫软，心神倒是了了的，她以往虽暗自思度过兵败那一日的景象，却未曾这般逼真详明地直面过，如如有一日，竟事败了，彼时那高台之上，会换做那个？台下立观作警示的又会是哪几位领将？她抬起微抖着的手，紧抓住他遮挡在她面前的手掌，拉了两次方才将他的手拉下。

穆清腻烦不已，一把将花帖扫到桌案的边角。杜如晦却又将它们重新摆放到了她的面前。“这等应酬固然烦人，偶然也风趣得紧，便同栖月坊普通，各种动静在那处走得最是快速，去听听逛逛没甚么打紧的，也不必逢帖必应，采选着罢。”

有人上前大声宣念了杨玄感及其弟杨积善的罪行。穆清小声问，“那上头的，便是杨玄感么？”

穆清顺着人群望去，只见街口垒堆起了高台，台上有两名结实的男人，半裸着上半身，头上扎着艳红色幞头，手中各自提着一柄宽面大斧。再往他们脚下看去，鲜明躺放着两具尸身。

阿达张望了一阵，重重一叹，“纵是故意马革裹尸，也不教人如愿的了。大好头颅，未能抛洒疆场，却还要受这等热诚……”

足有大半个时候，火势弱了下去，又有人来宣读文告，杨氏一族改杨姓为枭姓，以警后代。围观百姓又是一阵哗然，天子的手腕暴虐，需求辱之再三才罢休，怎不教人胆颤心惊。

这一想，却教她想到了另一人。“不知康三郎可在东都内，金城郡别得仓猝，此次一行，他辛苦探出的行商道途教我损毁了，还未曾好好拜谢过。”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候，南市街口的人流车马方才缓缓分散开去，一车人自杜如晦到阿星，经了这一场恐骇，皆心境难平，各自沉默着，摇摇摆晃地绕过了南市，进了思顺坊。老远的就见着杜齐站在坊前翘首瞻仰，阿达又加了一鞭，促着马紧赶两步。

穆清用力闭了下眼睛，心说这二人已亡，想必行刑已毕。眼下兵变初平，自是有一拨人要亡，一拨人要提擢。俄然不知从那边小跑来了一队兵丁，将围观的百姓远远地隔开，在高台之下隔出一片空位，紧跟着几员大将顺次步入空位当中，面向高台站立。看那气势皆不似浅显郎将，四周有人哗然，悄声群情，谛听之下，那几位竟都是权高位重的领兵大将。

“康三郎前阵子倒来过，只问阿郎娘子回了没有。”提到康三郎，杜齐倒想起了这么一桩，“他丢下话说是要去江南一趟，本想问过娘子可有甚么事要代庖的，因见阿郎与娘子未回，也就作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