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千金散尽(三)
“如何说?”他站起家,走到她身后,替她将插了一半的簪子扶稳。
许是他医术又精进了,换过两次药,已然平复。最后一次诊脉时,他俄然大喇喇地直道:“七娘可另有子嗣之想?”
窦夫人的目光固然不错,她与精华年纪相仿,已纯熟端稳至此,真真不似普通的小娘子,只蕙质兰心如她,却不知缘何始终握持不住二郎那颗心。听着她将那场面上话说的如此淋漓尽致,穆清倒淡了心肠,含笑道:“这可如何担负,论不上辛苦不辛苦,只是为了各自的夫君罢了,此心同夫人普通无二。”
阿月一贯善于打扮,心灵手巧,如果要出门露面,借由她替穆清打扮了,从无不对。目前节庆,阿月放下她疏松简朴的单螺髻,因她素不喜富丽昌大的倾髻圆髻一流,便自作主替她挽了一个端丽的朝云近香髻,配了她初入唐国公府时所佩的快意纹嵌红宝的金钿,及那支从不离身的双叠宝相花垂细金珠的簪子。
阿柳感觉两人年事皆不小,又都无父无母的,不肯大筹办,只要在内宅中行过礼节,拜过阿郎娘子便罢。穆清却道,“我统共只你一名阿姊,如何姑息得?必是要慎重些的。”
穆清幼年时两次受了大寒,落下些旧疾,今岁又更是添了一次小月,经常说要保养调度,一忙起来便尽数抛在了脑后。直到入了十仲春寒冬,赵苍背着医笥,自行上门来访她时,咳疾已渐起。
穆清羞于同他细说,只推说是赵苍开的秋冬补益的方剂。他将信将疑地抢先端过碗,凑到鼻尖嗅了嗅,顺势又饮了一口。
两人沉默端坐,面上看着皆含笑聆听怡然得意,实则各自心中波橘云诡。不一会儿,一曲结束,梅林那头又走来一人,天寒地冻的,只着了一身靛蓝的襕袍,肩上随便搭了一袭鸦青色毛大氅。看这英挺的身姿,器宇轩昂的背影,亭中俯瞰的二人都晓得来人是谁。
清从未教他为了这些细琐事分过神,自是早已桩桩件件地置备好。
当晚阿柳便端着一碗黑黢黢的汤药来予她。杜如晦皱了皱眉头,“怎又要吃药?”
婚仪过后,阿柳从后院与阿月同住的屋子搬挪到了二门处的配房,阿星便加添了阿月屋中的空缺,恰好作伴。因阿柳平常仍摆布伴着,穆清心中倒未觉有甚缺失,瞧着阿柳脸上日日漾着笑意,想来阿达待她极好,自此穆清对阿柳的那份心,也便安安地放下了。
穆清从铜妆镜中望着他果断清楚的脸,他通俗的眼眸,“我只要你好生活着。活着才有资格承诺。”言罢她等着他的那声诺,他却抚着她的发丝,半晌没有一句话。
鲜于夫人却无涓滴窜改,目睹着长孙娘子同穆清这等丈夫无官职品阶的妇人多说了一会子,她便由衷地孔殷了,悄悄瞥向另几名权贵的夫人,堆起笑,寻着籍口催促长孙娘子上前应酬。
阿柳却在一边腾地跨前一步,孔殷道:“天然是有的。赵医士可有体例?”
她公然经心极力地筹办了,金银玉石的钗环珠佩,细纱软罗的幔帐,丝绸锦缎的布料,样样亲身采买。及到正日,四更便催起了合宅高低的人,披红挂绿,安设青庐,无不当帖。又令阿月今后屋去相帮阿柳洗妆着衣,她安闲阁房坐了,由阿星奉侍着梳髻上妆。
唐国公今岁正值朝堂对劲时,府门口自是车水马龙,仆婢如云,也不知停了几驾大车,车马一时蜿蜒出老远。现在得了脸,大郎同二郎亦不必在门口迎候,自有豪仆迎来送往。杜如晦上马携了精华自正门入内,穆清因是熟悉内眷,也不必去堂前行甚么礼,便带着阿柳径直从侧门入了内宅。
他鲜少作诺,更是初次许下如许的话,穆清愣住正往发髻上插簪子的手,回过甚,灿灿笑着,“谁要那劳什子的国夫人,你只应了我一桩便好。”
当下穆清欣喜不由,口中一再相谢,人已立起要向他施礼。赵苍坚不回礼,称道:“当日在弘化郡,若非七娘挺身力证某的明净,只恐此时也不会再有赵苍。何况破解难症,实是某心头所好,算不得甚么恩。”
见她启口欲要再说,杜如晦从她脑后伸手遮挡了她的唇,若无其事地说:“我去瞧瞧阿达。”回身便出了阁房。穆清怔怔地坐在原处,心口涩重酸胀,他果然不等闲承诺。
只见一名橘色胡装的英姿少女正坐在梅林中一块大石之上,捻了一支乌黑的短笛信口吹奏,乌发银环高束,发尾如乌云普通披垂在肩头,除此以外毫无发饰,几瓣红梅落在发间,缀得更是出跳。
穆清乐得安逸,同几位熟悉的女眷一一对礼过,互赠了年节礼,便自往背面园子静僻处踏雪赏梅去了。唐国公府的园子极大,绕走了一会儿,阿柳怕她累,刚好前头山坡上有个小巧的雨亭,借着高出的阵势而建,一眼望到下边的梅花林子,满目标白雪映托着鲜红如血的梅花,煞是都雅。
“一则是为了寻李密,终未刺探到他的下落,存亡不明。二则兵乱当中,不乏沉陷于家破人亡,痛愁离恨的能人异士……”说着他兀自挥了挥手,不肯再说下去,只要心偶然地提起年节中往唐国公府祭奠的事,又随口问了节礼但是备办好了。
“你可知康三郎返来了?”他放下碗,只作随便地说:“江南乱了好一阵,有个唤刘元进的称了帝,占住了余杭,累得他担搁在吴郡不得归,待到王世充自江都发了兵,费了好一番周折才倒腾回东都。他一贯爱说道行商沿途见闻,此一行可又多了很多说头,明日若无事,我们去探一探他。”
细细地听了一阵,身后又有衣裙摩挲声响起,转头望去来的倒是长孙娘子。她刚要起家让座,长孙娘子浅笑着摆了摆手,又伸手遥指了上面的梅林,表示勿要多礼,免得扰了赏听浊音的兴趣。
“我欠着你一个婚仪。”杜如晦在她身后看了好久,微浅笑道:“待到大成那一日,我许你一个国夫人,大妆迎娶,如何?”
“依七娘脉象来看,已略好过半岁前,彼时我未能有体例,只教保养好身子,研习半年,虽不能说确保可行,却老是还能试上一试的。”
杜如晦道:“恰是此人。江南一乱,不免给他机会,分走了兵权,将来必有后患。所幸贺遂兆过去江南去了。”
恰是精华。“她何时学会玩弄这个了?”穆清笑着问阿柳,又自问自答道:“奏的是军中常有的西域调子,是了,自是在军中学的。”
这话一下撞进了她的内心,穆清楞了一愣,虽是医士,毕竟是男人,同她说道这些,令她很有些不美意义。
转眼腊月二十三,已是小年。杜宅赶在小年祭灶前,热热烈闹地替阿达同阿柳办了婚仪。
“他去何为?”
一入内院,红梅怒放,暗香掺着脂粉气浓,艳红映着金玉生辉,各色的华服倩影,晃得人目炫。一年未见,长孙家的小娘子似又长了些个子,配着雍容大气的打扮,稚气也隐去了很多,五官愈发长开了,较之去岁见时竟又姿容明艳了。
临出门套上隔年精华行猎所得硝制的青秋兰的灰鼠手笼,正吃着赵苍的药方,忌寒,不敢粗心,身上又裹上了厚重的翻毛大氅。
穆清心中暗自嘀咕,难不成今后但凡是饮药,皆是由他饮第一口么,幸亏他平日精算老辣,怎会行这等痴傻事。却也不知说他甚么好,她只得佯装全不在乎略过这一节。
亭中有小婢守着红泥小炉焙煮暖茶,以供园中玩赏的夫人娘子们暖手暖身。穆清在亭中坐着,忽闻一声清越激昂的笛声,如利刃破空而出,猛不防地穿透全部梅林。“起调如许高,刚烈易折啊。”穆清微微皱起眉头,探头向梅林内俯瞰。
她原在正堂的主案背面坐着,与右手边的鲜于夫人说话,一见穆清走来,她按下话头,亲身起家相迎。她约莫晓得这一年来穆清经历过些甚么,怎说也是替她的丈夫奔劳,两人对礼后,她拉着穆清的手,低声道:“顾姊姊辛苦,我竟不知该如何谢过,却不敢不谢,只熬得五内急乱,恨不能将那世上恩谢的话俱道尽了。”
正月月朔,按着惯常,要往唐国公府上祭奠。精华摆布难堪了好一阵,心中想去见一见二郎,又顾念自窦夫人离世后,唐国公府内宅便一向由长孙娘子掌持着,她到底不便去见。
穆清见她难堪,便道:“你现在也算是在军中效力,只跟着你姊夫,去拜贺过唐国公便回,不必进内宅来。”精华这才展了眉头,喜笑容开地去换衣。穆清在背面跟着叮咛,“裙装不宜,男装失礼,让阿云挑一身色彩的胡服穿了,莫忘了毛大氅,细心受了寒。”
穆清冷静地饮了药,点了点头,心中蓦地起了一阵怒意,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王世充,便是杜淹凭借效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