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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长安锦年(二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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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郎安排下的宅子。”杜如晦回至车内,见她正环顾打量,便道,“颇费了一番心机,既须顾及来往便当,又深知你是个最不喜闹的,故择了这一处地点。”

精华破涕为笑,抬起手臂,依着衣袖拭了拭脸颊上的泪珠子,“阿姊以往一向感觉我丑么?”

“只怕从未放下过。”杜如晦无法地摇了点头,在她后背塞了一只锦靠,“你莫替要操心这些,我原就说了,大家自有大家的命数,这绝非旁人能插手的,畴前不能,今后更是不能。”

穆清依言不再提这话,靠躺了一阵,她又想起另一事儿来,“自打出了余杭至今也有七载,细数数,竟不知住过多少分歧的宅子。”她曲起手指头掰道:“江都,东都,弘化,晋阳,大兴……可有漏的?”

康三郎冲着精华嘿嘿一笑,“那日幸亏精华及时相救,若非那一箭挡得及时,此时便不是我送酒来,却该是有人往我坟头上撒酒了。我康三向来有恩必谢的,本该早些来,何如这两日李公府上有喜,直忙得脱不开身,直至本日方才得了空,过府来谢了精华,再瞧瞧七娘。”

“何时到的大兴?”穆清玩弄动手边的红泥小炉,亲手替他斟上一盏热茶。

“康三郎的酒,但是撬得动大兴城门的呢。”精华笑嘻嘻地走过来,取过石桌上另一盏茶。

“二郎私心,念着精华亦在这宅中居住,一应安插原要更华贵精美,未曾想精华只说怕阿姊不惯用,便自作了主张尽数撤换下,锁入库房内,换上这些旧物。这却也好,我本也觉着不当,倒省免了一番谦让口舌。”

“现下何为么谋生呢?”

杜如晦笑而不语,撩帘探出身去,与阿达指了一回路。马车转至一坐大石坊内,高高的坊牌坊上书了“永兴坊”三字。

这话忽地就带住了穆清眼底的泪意,心内忍俊不由,“这原不必问的,你怎会不念着阿姊。只是这几年你大了,阿姊倒真未推测出完工如许的好样貌。”

“我瞧着大兴城竟要赛过东都不知多少,那杨广缘何要兴建陪都而弃大兴呢?”清楚是大兴更见正统,穆清看着外头的景色,随口问道。

“李私有喜?”穆清一怔,怎从未听杜如晦提起。

精华一时又欢腾了,领着穆清在宅中转了一转,这宅子六进四合,带了个不大不小的园子,亭台楼阁塘子俱全,较之东都的宅子,足大了三倍。待走到前屋正堂,贺遂管事已领了十来个家人在院中立等着。

康三郎端起茶盏,“洛阳围战之初便出来了,当时听闻唐国公要取大兴,我自猜想约莫大兴是个好去处,东都的铺子早已结了,摆布无以生存,便照顾阖家高低,并全部的身家,来大兴试一试。”

穆清凑到窗格前向外望,这座城虽不及东都繁华,倒是要大上很多,坊外大道宽广洁净,全以打磨平整的巨石铺地,最宽处约能容六驾齐驱。街坊错落有致,大略都是方刚正正,坊与坊之间的门路阔度相称,如同棋盘格似的,较之东都不但不输涓滴,更显安闲宽广的气度。

这一歇,便歇到了上元节。因唐国公初入大兴,年节中的事极多,大兴宫中的傀儡小王赐宴数日,李家又有流水般的宴席。新晋权贵的内眷们忙不迭地订交来往,穆清手中亦堆叠起了一大摞的帖子。

杜如晦领着她今后院阁房去歇下,阁房的陈列用器皆是旧物,连那床榻上的被衾软枕,吊挂的帷幔,都是自东都宅中带来的。她向来惯用旧物,只是这些旧物此时此地呈现,总教人感觉有些分歧道理。

“并非李公,是二郎。”康三郎皱了皱眉,亦是满面迷惑,“年前攻城,才斩杀了守将阴世师,这眼下又纳了阴家的小娘子作妾室,还非得大摆酒宴,却未见过哪家纳个妾要这般持重的。”r1152

说到买卖,康三郎眯起眼,弯成弧线,“可巧,初来乍到时,正有家酒坊急着脱手,瞧着还算是面子,原主焦急脱手,代价也好,这便接了下来。才刚接了手,正逢年节,现本年节虽不及畴前,却托了李家的福,宫中的宴饮,唐王府的酒菜,全从我这儿采买的酒。”

从山墙来看,坊内俱是齐划一整的大宅,宅门无一朝向街面,全只向坊内开,这表示永兴坊内并无朱门皇族,邻近皇城尚能觅得这一处平静地,也算可贵。

穆清心头被一股暖流荡漾,一手紧握住杜如晦的手,好稳住身子不致踉跄,另一手伸向精华的脸颊,“长得这般高了,生得也都雅。”穆清泪眼婆娑中见她已高过本身小半头,眉眼清灵,身姿舒发,眉宇间已褪去了往昔的稚气,更添了几分端稳。

杜如晦的话令穆清心跳一顿,“这么些年了,我只当二郎能渐淡了心机,且他对长孙氏也已起了情义,他对精华……”

“还不从速请出去。”她也不站起家,一面冲他招手一面叮咛贺遂管事请了他出去。家中无旁的甚么女眷,园中都是与他熟悉的,也无避讳一说,康三郎也不见外,笑着大踏步地走来。

幸而精华已不似昔日那般整日呆不住地往外跑,故家中有阿柳精华相伴,亦有拂耽延可逗弄,倒也不算过分沉闷。

入了大兴已有半月,她听贺遂管事说过城中东西两市极其热烈,涓滴不输东都,离着永兴坊亦近,早动了心念要去顽逛一番,怎奈杜如晦却不允她出门,半月来既不肯去赴宴应酬,也出不得门,只得闷在家中。

取大兴城的细枝末节,穆朝晨先已听精华讲了不下三遍,故晓得康三郎酒解城门的原委。“你有奇功在身,多得些关照原也是该的。”

“杨广向来好大喜功,即位之初便一心一念地要立起建立盖过先人,自是野心勃勃地要另起炉灶。再一则……”杜如晦哑然一笑,“宫闱秘闻,杨广胆小,尤怕魑魅魍魉,为了争这帝位,自文献皇后始,便冤魂层层相叠,满宫充满,经常惊得他夜不能寐,故着仓猝慌地要移宫迁都。”

穆清扶着一张高椅缓缓坐下,贺岁管事走近堂内便要行大礼。她只得又再吃力地站起家回礼,“贺遂管事可莫再行那些个虚礼了,我们原就不兴这个。”稍显老迈的管事连声应下。

杜如晦侧身拢起她手指头,“累你四周搬挪流转了,这一回,约莫是不必再搬了。”

“迁至哪处皆一样,你若在,便是家宅,你若不在,毕生所居,也只是客居。”言罢她自顾自地弯起眼笑了笑,竟有些羞赧,也是累极,转头睡去了。

穆盘点点头,李密与王世充在东都四周鏖战,能出来确要费番周折,她笑着指了指屋外的仆婢,“还是按着旧例来束缚,爱说嘴的便安设在外头粗使,多肇事的不成用,发卖了事,内院只需添一人出去,补了阿月的空缺,余下的便请贺遂管事自行调遣。”

穆清昂首一望,园子那头抄手游廊上站着的,竟是好久不见的康三郎。

她抬起眼眸,两行泪线滑落到脸颊上,口气中带上了一丝怨怼,“阿姊当真狠心,不见三载不足,见着面竟不问我惦记不惦记阿姊,却一味说生得如何。”

说话间车渐渐停在一座大宅子跟前,杜如晦率先撩袍下车,再回身搀扶了穆清踩了足踏下来。她昂首望了望素朴简朴的大门,门楣上连块牌匾都未曾挂。他夙来不爱张显她是晓得的,只是此时竟要低敛至此,只怕这大兴城中自有一场暴风骤雨在前头候等着他,今后的日子倒是莫要再想太安然生了。

甫跨进大门,一声脆亮的“阿姊”从二门内飞了出来,精华着了一身鹅黄襦裙,一手提了裙裾,从里头快步飞奔出来,跑到她跟前,又唤过两声阿姊,便哽了喉咙,再出不了声。

早几年,这些大红fen紫的帖子是她每逢节庆最为不肯见的物件儿,现在却可借着日趋沉重的身子,理所当然地遣了人去推却,她虽乐得安逸,杜如晦却日日酒宴,一日不得空。

这一日气候甚好,阿柳伴着她在园中坐了做些针黹,精华与阿延笑闹于前,贺遂管事来报称有故交来访,穆清一愣,“这倒奇了,大兴城中何来的故交,请他在前堂坐坐,我清算了便来。”

贺遂管事踌躇不语,却听一声豪宕长笑,“七娘何时这般见外?对某也端起前厅款茶的架子来?”

穆清一声嗤笑,言辞间带起几分轻视,“怎就怕那些个有的没的,既要惊骇,又何必要争,安安稳稳地做个繁华闲散人,岂不好。”

连日坐车跋涉,使得她浑身疲累,腰肢欲断,随便叮咛了几句,便斥逐了世人。精华本憋了满腹的话要同她说,见她力倦神疲的模样,也不忍心滋扰,只道:“阿姊去歇了罢,待阿姊睡足了,我再来陪着说话。”

穆清向院内环顾了一圈,院中的杂役仆婢大多是生脸的,贺遂管事推断着她约莫不惯用这些新人,忙上前道:“阿云阿星她们几个旧人,在余杭顾府内守着,眼下外头乱着,一时也接不过来,就是我们几个从东都出来,也极是不易了。”

世人一齐大笑起来,一场亲姊妹久别相逢的形景,教她一句话尽破了,阿柳一面笑,一面擦着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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