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安锦年(二十一)
杜如晦撇下茶碗,一步跨出小屋,浩浩大荡的车队隔着金光门已不过百米。
杜如晦笑而不语,那兵夫亦笑了,指着外头道:“别家的女眷都由家中管事家仆来策应,惟杜先生亲来城门楼子等着,顾夫人真真是好福分。”
“我却要看看比之东都如何,你莫再拦我。”穆清一面说一面就要钻出车厢去,阿柳忙拉住她,扯出一袭大毛大氅,覆在她肩头。
杜如晦支开窗格,向外张望了一番,“这就快到了。”r1152
那几骑走近了才看清,满是晋阳太守府的亲兵。
“约莫在四月头里。”穆清低头瞄了一眼本身现在有些粗笨的身子,内心倒是盼望不得产期能早些邻近。才刚冒出这个动机,腹中又是一阵跳突。
俄然帘幔晃了晃,一阵冷风卷入,她却将来得及觉出寒意来,瞬息间整小我连着裹在身上的那袭大毛大氅,一齐落入了一个暖烘烘的胸怀中,她不必睁眼瞧,仅凭那股极其熟谙的温热气味,也晓得是谁。因而她紧闭了双眼,不教眼底的那点酸胀跑出来添乱,免得扰乱了她现在灌满满身心的满足。
直走到车阵的最末,方才瞧见杜齐赶着的车,正扬动手中的鞭子,向他号召,“阿郎,阿郎。”
穆清身子不便,稳妥起见,阿达赶得慢些,他们的车便落在这一长串车队的最背面。路上遭遇大雪,又停了两天走不脱,已教她心急如焚。阿柳跟着她十多年,瞧着她事事都留意着,哪怕是死生关头,也未见她有多慌乱孔殷,唯独与阿郎沾了边儿的事,桩桩件件都令她躁乱心焦。
一阵冷风灌入口中,噎住了她的话,她便不再开口,沉默着将目光投往前面愈来愈清楚的那座弘大的城,盯着看久了,便觉它如同一头趴伏在苍茫雪野中张着大口的巨兽,随时要跃起吞进统统,教人惊骇又亢奋。
夏季的太阳落得早,说话间日影已西斜,没了白日里的艳阳高照,复兴一阵冷风,更加的冷起来。城楼上急仓促地跑下来一个兵夫,囔道:“来了,来了。”
“杜先生。”她款步上前,盈盈一拜,“此番多有辛苦。”
有娇贵娘子出来,一时引得大街两旁的公众垫脚伸脖地一阵争相张望。毕竟是大兴城中的百姓,约莫也经常见些市道,见长孙氏帷帽皂纱遮面,大多只遗憾地叹两声,又放回了踮起的脚尖。
“顾夫人统统俱安,杜先生不必过虑。”亲兵翻身重又上了马,“我等尚要往唐国公府邸报信,不便久留,时候还早,先生也莫在雪地中站等了。”
抢先入得金光门的天然是李家的二位夫人,到底大兴城内另有杨氏新帝在,李氏再如何放肆也不至太放肆,堂而皇之地超出端方去,未到城门时,长孙氏便已慎重叮嘱过,虽金光门主城门大开,也须得绕开了,自那边门入内。
杜如晦撩起袍裾抬腿便进了那小屋,端起碗热气腾腾的茶,与那兵夫胡乱扯了一会子,兵夫因杜如晦平素并不端架子,又打心底里头敬着,坐了一回便劝他回宅候等,“顾夫人我们有幸见过,都认得,待会儿车来了,再打发了人往永兴坊去回话也不打紧。”
“前头就是大兴城了。”阿达隔着帘幔转头奉告了一声。
阿柳笑眯眯地讲她打量一番,“七娘有宜男之相。待入了城,见着赵医士,请他号脉断上一断便知了。”
“旧年尚在突厥的雇佣军中时,曾在城外驻扎过一阵,却未曾进城。”阿达亦昂首望了望越来越近的城墙。
穆清脆声笑了起来,好久未曾这般抒怀畅意过,明朗的笑声连帘幔外坐着赶车的阿达也能闻声,不苟谈笑的脸上亦舒开朵朵笑纹来。
穆清原想挂起帘幔,待阿柳跳下车后,她的眼底无出处地起了酸胀,便只躲在帘幔背面,悄悄地按压着眼眶。
杜如晦这才留意到她已隆起的小腹,欢乐且惊奇地伸手触抚了几下,昂首笑问:“产期几时?”
车早过了金光门,又足行了半个时候,穆清忍不住问道:“怎还未到?大兴城有多大?”
“我竟不知,你何时做了那看相打卦的了。”穆清的重视力不知不觉被她分离了去,说谈笑笑一起,倒也过得快。
“你可曾来过大兴?”穆清冷静地望了半晌,俄然问道。
那马车嘎吱吱地停下,帘幔一掀,阿柳笑吟吟地从车上跳下,屈了屈膝,“阿郎。七娘在车上呢。”说着面挂了收不住的笑意,自往杜齐那驾车上去挤。
这一句直教长孙氏一颗悬了好几个月的心腾地落回了原处。暗底里忖道,人我是替你安然带到了,自此终是能撩开手去,不必再背负那重如令媛的一条小命了。这般想着,口中仓促别过,带着一众女眷,逃似地鱼贯而过。
为首的亲兵笑道:“杜先生莫担忧,雪积得厚,夫人娘子们的车不好走,在背面行得慢些,先遣了我等来报个安然。约莫还需两个时候。”
邻近城门,前面的马车都闹腾起来,世人均掩不住内心的冲动欢乐,晃来晃去的马车及随行的侍从亲兵,遮挡了她的视野,亦突破了她心中的沉寂,日掉队的雪地也实是冷得紧,穆清裹了裹身上的大氅,又钻回厚帘幔背面的车内。
“当真是恶劣呢。”穆清忍着笑,微微感喟,难过地将全部身子靠在他肩臂上,“头三个月折腾得我吃喝不进,好轻易能吃了,又过分能吃,白白将身子吃沉了,现在长了力量又整日挥拳舞腿的,教人日夜不得安生。这般能折腾,难不成,今后要作个小郎将?”
杜如晦快步上前,车内的人翻开帘幔,倒是原晋阳城中的那厨娘,抱了拂耽延要向他作礼,他挥了挥手,“罢了。”目光早已飘到背面阿达赶着的那驾马车上。
城楼门洞下有供当值兵丁憩息的小屋,有兵夫从屋中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说:“天寒得紧,杜先生出去吃碗热暖暖手。”
“你先回宅,贺遂管事他们也是刚到不几日,许另有不周之处,你去替你阿姊多办理着些。”杜如晦环顾四周,原聚了一群候等自家夫人娘子的管事们,因传闻另有两个时候才到,皆疏松散地各自归去,他便也打发了精华先行回宅。
“倘或是个小女娃,难道同精华如出一辙了?”他握住她的手指尖,当真地问。
阿达闷头“恩”了一声。
这些年经的事多,不免杯弓蛇影,见此状杜如晦心头猛地两下跳蹿,“如何?”
城中大道已打扫了积雪,亲兵们言过谢便奔驰而过。
杜如晦的手心正覆在她的腹上,清清楚楚地感遭到了这一阵悸动,内心顿时涌起了多少感念,口中却笑怨,“这恶劣性子像谁?”
过了好久,只觉腹中结健结实的两下蹬踢,穆清不由“哎哟”轻唤了一声,分入迷去捂肚腹。
这话倒有些服从,穆清脑中现出杜如晦那气定神闲的模样来,撇了撇嘴,抬手阖上窗格,一面小声嘀咕,“你又安知是小阿郎,不是个小娘子呢?”
穆清一翻开厚重的夹层帘幔,朔风劈面奔来,一下撞在她脸上身上。她坐到阿达身边另一侧车辕上,指着白皑皑的大地远处一道长长的暗色暗影,“那便是么?”
这般多的马车和人,一家一家地只从一个门洞内过,也不知几时才气过完。杜如晦往城门外走了几步,长长一串,人多纷杂,地下本来莹白的积雪也教人踩踏成黑泥。他微扬了扬眉,撩起袍裾,一脚脚地顺着车阵向前寻去。
精华忍不住插了一句,“现在是唐王府,莫要摸错了门道。”
几人都认得杜如晦,一见他赶快翻身上马,抱拳一礼,“杜先生。”
李家内眷浩繁,李公与李建成的各位夫人妾室,幼女稚儿,仆妇侍从,另有运送家什用器的,三四十驾车,浩浩大荡地排了足有半里路,当今的唐王府,比之畴前唐国公府时更是讲究场面,前来驱逐的豪仆分站两边,将路边起哄围观的百姓格挡开来,空出中间一条宽道来。
杜如晦宽舒一笑,拱手谢过。
马车一过金光门主门左边的门洞,长孙氏便从半支起的窗格缝中,瞥见了一个教她如释重负的身影,她从速叫停了马车,戴上帷帽,早有聪明眼快的侍婢见她一副要下车的架式,敏捷地在车边摆好足踏,扶了她从车中出来。
杜如晦举手一揖回过礼,“倒是鄙人要多谢夫人照拂七娘。”
好轻易雪住了车队重又出发,她一日要将那窗格支起数十回,向外张望,再今后干脆便一向支着窗格。内里的寒气透过窗格直往车内蹿,阿柳恐她受寒,又劝不过,便端起脸来,恐吓她,“多少压抑着些罢,要由着性子一味暴躁,将要可要生个急脾气的小阿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