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长安锦年(二十)
康三郎亲身揭开一只只酒坛子,酒香浓烈扑鼻,他端起一碗送至一名平素便与他熟悉的郎将跟前,“蒙王将军不弃,经常帮衬我那小酒坊,现在大战期近,某无甚力量好出,只要略备薄酒相赠,也不枉我们酒中相知一场。”
城门开启处,乌黑油亮的汗血马,载着霸气蒸腾的李世民,一骑抢先冲进了城内,几近无人敢阻抗。跟着城楼上一声大喝,浑身血污,杀红了眼的阴世师嗷叫着便冲下了城楼,朝着李世民直扑来。
精华不屑地撇嘴回道,“姊夫还当我昔日那般恶劣么。”过了少顷,她又蹙了眉头,“雪积得那样深,一时又化不了,送信的人尚且过不来,姊夫如何去得?”
大兴城的根柢到底深厚。一场大战过后,唐国公命人开了粮仓,分粮予民。原预备动手头缩减些,不至失期于民。翻开粮仓后,那气象却教他目瞪口呆,海内饿殍各处,城中户户忍饥挨饿,仓内却堆成了一座座的山,点算以火线知,这些粮倘若送往天下各地,可抗起码三年饥荒。
腊月二十三,小年已至。连飘了三日的鹅毛大雪,到了这一日终是落尽了,天上阴云退散,阳光毫不怜惜地铺洒下来,热烈明艳。
卫文升年已过七旬又七岁,气喘吁吁地爬上城楼,一望面前这景象,手脚顿时气血全无,冰冷冰冷地发颤。一时又有标兵来报,长乐宫,城东驻扎的雄师亦同时袭来,护城河处的城防已失,五百守兵已教人屠尽,眼下正冲主城楼这边奔来。
“若本日再无音信,我便出城亲去接了来。你在宅中守着,莫要四周乱跑。”杜如晦向精华道。
几个斑点自一片无尽的白茫茫中俄然呈现,凝神细观过,竟是有人骑着马艰巨地行来。r1152
巨石滚木等是起初已备下的,此时也在城楼上严明以待着。城楼上正来交常常地紧密繁忙,筹办迎敌,城楼下不知何时来了数十名商户,领了家仆各几十名,搬抬了一只只大酒缸,号召着兵将们来喝酒。
领将们大多认得为首的那名胡商,恰是城中最大的酒坊店东康三郎,故也无人拦他,只遣了兵卒往城楼上通报阴世师,说是有商户送了阵前酒来。阵前酒壮胆原再平常不过,阴世师并不加禁止,应过一声“晓得了”,便随了他们去。
……
一言既尽,他举起长槊,直逼向李世民的前胸,满身的力量皆向他倾来,再无半分要带回身子的意义。李世民狠下心,举刀相向,心中成心教他留下全尸,便避开他的脖颈,偏身使力横砍过,“阴将军放心。”
那王郎将平日爱酒,又逢康三郎慷慨侠义,便直将康三康认作是个相知的,经常邀饮。这时听他这么一说,心中不由酸楚,接过他手中的酒碗,微带哽咽,“不瞒三郎,此战过后,我们,约莫是要别过了。”言罢抬手一抬头,将满满一碗酒浆直灌入肚。
“阴将军一世英豪,也该略想一想,杨广奢糜无德,比年的战乱,百姓何故聊生。我父子本日引兵入城,并非要篡夺帝位,只愿拥立新帝,扫定天下,使民疗摄生息,安居乐业。”李世民安坐顿时,拱手劝道:“二郎原是长辈,实不肯与将军脱手,乱了礼节,还请以大局为重,弃暗投明。”
一时候公众只当是天下承平了,定了心机,欢欢乐喜地预备起了多年不见的年节来。年节的到来,俄然叫停了统统的战事,非论是教刘文静与玄甲军打得畏缩至山谷中的屈突通,还是西北边疆蠢蠢欲动的薛举,乃至是在洛口东都一带鏖战百场,难明难分的李密与王世充。统统的战事均主动遁藏开了将至的年节。
亲兵领命而去,阴世师大口呼吸了数次,虽显败象,战却还是要战上一战。他大声呼喝起弓弩手,分前后两队在城垛口列好队阵。前几日为射落孔明灯,箭镞耗损极大,他不得不命人将最后的那些箭矢尽数搬上城楼,一再命令予弓弩手,力求箭无虚发。
阴世师在城楼上挡杀好久,本来就已筋疲力尽,下了城楼方才发觉,城门并非被人攻破,倒是教守城的兵将们自行翻开,贰心知军心已散,此战该结束了,他的命数也该终究此了。
众兵卒本就偶然应战,这一来,更是纷繁扔动手中的兵刃,作势起乱,再不肯上阵。那边有将领发觉情势不妙,待要上前围捕领头扔下兵刃的郎将与挑事的康三郎时,已然来不及。城外震天撼地的喊杀声铺天盖地而来,城楼上尚未完整布排好,喧杂喊叫乱成一片。
兵大众不知是哪一个俄然高喊了一嗓子,“大隋早已崩溃,凭甚么要拉了我们去陪葬!”
精华来不及应他,抓过一张弓,回身反射一箭,正中城垛上放暗箭的那名郎将,只见他摇摆了几下,便消逝在了城墙背面。
“家有妻小老母,我若回不去,那个来赡养她们?岂不是等着饿死?”又有人喊道。
……
阴世师站在城楼上,未见着奔涌而来的兵马,先瞥见了高低垂起的一团庞大的黄色烟尘,如同一脉雄浑无边的山,以极快的速率排挤过来。他纹丝不动地立定在原处,这气象早在唐军围城之初,他便在心中构思了无数次,不过是迟早罢了,他苦笑一声,有望地阖上了双眼。
康三郎听闻唐军已至,抓紧了游说守城门的兵夫郎将,那里留意到一支要命的流箭朴重奔他脑袋而来。待他瞧见这支箭时,它却已教品德挡开来,直堕地下。康三郎唬得一脚跳开去,惊魂不决地昂首去望将将救下他的那人,瞧着端倪甚是眼熟,愣了一息,他便笑着大呼起来,“精华。”
他抬头豪饮,几近是半饮半洒了去。众兵将一齐举碗一口饮尽,一个接一个地将酒碗摔砸在地。
“马革裹尸是某此平生的志向,要我作降将,死亦无颜上天。若二公子当真故意敬我,便教我堂堂正正地终究疆场,还望二公子成全。”阴世师与李世民近身过招时,沉声哀告道:“只是我家中的季子弱女,求李公放过。”
“诸位弟兄,唐国公领来的是义兵,入城后毫不滥杀抢盗,家家户户皆有饱饭食!”精华带领的“隋军”中有人大声喊道。
杜如晦正待要答她,却听她欢叫一声,“快瞧。”
城内城外饥饿已伸展开来好久,一听有饱饭食,群情又激抖擞来。
卫文升牙关一咬,一口气续不上来,直直地向后倒去,身后的亲兵侍从忙上前托扶住,才未后脑着地。阴世师转头看了他几眼,瞧这般风景,也不必等唐军来砍杀,他已是气若游丝,遂安静地说:“卫尚书年龄已高,不宜参战,你们便将他好生送回城内他家宅中。”
康三郎趁机义愤填膺道:“权贵相争,与我们有何干系?清楚已强撑不住,却仍要非强征了人来填刀头,拆得人妻离子散,为的不过是他们的繁华光荣。说句不入耳的,就是连上路,都不得有亲人来奉上一送。本日我康三郎权当是各位的亲人了,携了酒来替各位践行。”说着俯身舀起一大碗酒来,高高举起,“来!我们再饮上一碗,就此别过。”
“哪个皇亲贵戚顾过我们的死活,大伙儿莫再替他们填命!”
余下的兵卒们皆饮过酒,酒动愁肠,想到本身或许活不了多时,一个个皆潸然泪下,有惦记家中长幼的,有抱憾感慨的。
城内百姓与城外的村落田夫,俱领到了足以支撑到明春的米粮。且唐军果然不食半言,严格束缚了军兵,不准随便出营,更不准有半点扰民行动。宫中的那位小王,也在忐忑不安中披上了龙袍,战战兢兢地荣登帝位。
世人远远退开去,只留了李世民一人应战。只三两回合,阴世师已体力不支,几乎跌落马下,李世民敬他派头,不忍再动手。
精华与杜如晦已在城门口连转了两日,原说好的终内眷入城的日子,却因这场大雪,迟延好久。
李世民带住白蹄乌,寂静鹄立,凝睇了他好久,转头大声道:“来人!将阴将军抬了去,以军礼好生安葬了。”
他与李世民对峙了片时,两眼直盯着年青气盛的李世民好久,脑中竟不由自主地闪现了当年他亦是意气风发时,大破吐谷浑与党项,那凌人的气势,与面前的年青郎将如出一辙。
阴世师回声坠落马下,在地下滚了两圈,终是抬头朝天翻躺了,一手犹紧握着长槊,面含一丝笑意,忽但是去。
阴世师哑声大笑,那笑声听起来仿佛一瞬衰老了十岁,却仍旧铿锵有力,“二公子尽管放马过来,某兵马平生,绝无作人俘虏的筹算。”说罢便高举了长槊策马迎上前。
“开城迎唐军,开仓食饱饭!”不出片时,标语声划一地响了起来,世人七手八脚地搬走了庞大沉重的门栓,几十小我一起,竟将城门缓缓翻开。
那郎将得空再顾及康三郎他们,领着他的兵卒仓猝往城楼上赶。等他奔上城楼,忽又想起那借着送阵前酒,领头反叛的胡商来,蓦地觉悟,只怕他是要策反了守城门的兵将,从城内策应,他暗呼一声不好,返身站定,敏捷拉开手中的弓,在城楼上居高临下地对准人群中那名粟特胡商的脑袋,拉紧了弓弦,飞射出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