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一章 揭竿而起(十)
穆清从车厢内出来,与阿达同坐在车辕上,近旁的闲人呼朋唤友一起疾跑着往前赶。城内百姓最是不肯错过热烈的,此年事中平常雄师出入城门早已教人看惯了的,也不至于要驰驱相告凑这热烈,必然是有些不平常的才会如此。
及到日头稍偏了西,却再坐不住,唤了阿达套车出门。行到半程,距着城门另有三二里路,却见城中的人俱往大道上挤,车马人流一窝蜂地向城门口涌去。
摆布围观人群中干呕声连连,稀里哗啦的泄吐声中飘来阵阵酸腐气,穆清从怀中取出绢帕,捂在手掌中,掩开口鼻,举目向另一侧搭起的高台看去。高台正中庄严地端坐着唐国公,下首两边是虎贲郎将王威,及一脸冷酷的李世民。
阿月低垂下头,放动手中梳着的穆清的发丝,蹙眉不语。
阿月面色犹透着些许惨白,神情瞧着还算自如。“好些了么?若还不安闲,待我去寻了赵医士来看过,开几剂安神停歇的药吃上一阵。”
摆布前面这出降服叛军的戏码同本身毫无干系,杜如晦乐得从中游分开,饶有兴趣地去细瞧上面站着的那看起来娇滴滴的女子。
唐国公快速自高台上的高椅上站起,格挡开了两人的视野。他缓缓上前两步,宣读了一番奉旨讨逆檄文,昭告了那万余尸首,及悬吊的匪首的罪孽,百姓许是从惶恐中缓过了些,俱欢动起来,更有抚掌高呼颂赞霸道的。
前面一大块空位上,兀地呈现了一座小山,腥恶腐臭便源于此处,这座小山竟是以尸首层层堆叠而成。
车至城门口,竟不见有雄师入城的迹象,世人还是一气儿地向前,望城外跑。穆清迷惑,向阿达道:“跟着去瞧瞧。”
顷刻沉默伸展过整小我群,不管是俘兵还是围观公众,无一不被唬得掉了神智。便是连曾亲眼瞧见过以人饲犬的穆清,亦被他这卤莽悍戾所慑。
再往前行一段,沸反盈天的人群渐次静顿下来,大有受了惶恐的意味,车再往前行不得,穆清拎起裙裾跳下车,在人群中寻着空地往前走。
阿月停动手中正梳起的一绺发丝,微微一笑,点头道,“并无大碍,阿月对付得来。娘子原说过,并非不瞧见便不存在了,那些惨绝的事,却并不因我躲着不想便没有的,既如此,何故自欺欺人。”
隐在暗影中的杜如晦向那虎贲郎将瞥去一眼,眼中寒意陡但是起,这般老辣果断,岂能留他至起事那日,只怕是要尽早肃除了才是。
走不过一二十步,却蓦地顿住了脚步。氛围中飘浮着一股腥恶气味,再往前走几步,恶臭愈发浓厚,周遭的人无不掩起口鼻,相互扣问,皱眉去寻气味来处。
温馨不敷半刻,俘兵中忽有人高喊道:“降了!”紧接着喊降声四起,连成一片,即便有倔强生硬的,见局势所趋,也说不得甚么,不过哀叹一声,跟着一同降了。
台下众兵夫有些垂下了头,有些摆布旁顾,有些悄悄去看原领带着他们的将领。领将们则仍宿恨恨地瞪视高台,抑或满面哀色地望向浑身箭镞的尸首。
却见她眉宇间虽带着嫌恶,倒并不非常惶恐,只将那堆成小山的尸首,连同悬吊在尸首山上,扎射得如同刺猬普通的匪首尸身安静地扫看过。
拨拉开最前头的一层围聚公众,她面前豁然开畅,面远景象教她冷不防惊了一跳,不由自主地今后连发展了好几步。
“常日我只一味爱惜你样貌心窍皆是出众的,故不肯将你随便配了人,倒因着这个原因迟误了你很多。现在你心中如有筹算,便直管同我说,也好教我晓得你的情意,莫顾着扭捏。”
气候酷热,堆尸的兵夫面上覆裹着厚厚的布帛,尸堆四边支架起粗竹竿,搭成一座吊架,支架四边各两名兵夫,正拉拽着粗实的麻绳往吊颈起一具尸首。穆清昂首看去,只见那尸首浑身高低交叉满了箭镞,便是连头面上亦有十数支箭,全无完整的一块皮,脖颈中套着麻绳,高高悬吊与堆垒成小山的尸堆正上方。
两人互凝睇了半晌,无声的笑意在各自心间化开。
出城门百来步便再无铺整过的大道可行,前头的大荒山脚下有一幅开阔地,遥遥地便能瞧见乌压压的一片,齐划一整地延伸开去,雄师正于此地肃整。
隔了半晌,日头更薄了些,未几久暮色便要合拢起来。虎贲郎将王威自坐中站起,走至高台边沿,极不耐烦地挥手指向尸堆小山,“男儿做事无需多扭捏。只给一句痛快话,降,立时依礼好生葬埋了他们。不降,有的是烟硝烈火油,顿时便可教他们挫骨扬灰。”
他自昨晚开端,便一起断拒领受这六万降兵,只推说年青统带不了如此浩繁的兵将,唐国公如何不晓得本身儿子的心机,只怕是瞧不上这些一击即破的败兵,成心推拒。二郎年青气盛,主张又极大,自窦夫人离世,父子间更是疏离了一层,相较于一贯乖顺昂首帖耳的大郎,唐国公对二郎总无端地生出些不喜。
阿月垂眸怔了半晌,却又轻声笑了起来,重又挑起穆清的头发,“娘子本日作个朝云近香髻可好?”
阿月寂静着玩弄了好一阵,直至她将最后一绺披发掖拢至发髻中,方才幽然道:“娘子待我之心,阿月怎能不明白,既本日问了,却也不怕娘子嘲笑我心气儿太高,阿月确不甘草草嫁于一憨常莽夫。只眼下未能有甚么筹算,还求娘子好歹再容我一两年,安闲计议了才好。”
罢了,既他执意不受,只待上奏后,明着往东都赶,公开里送往河东大郎处,报称个途中散逃了事。唐国公心内不快地一叹,转过眼去。
穆清在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唐国公身后立了一整排的大小郎将,个个脸孔严峻。郎将们身后的暗影中,一个玄色戎袍,仅皮革轻甲护心口的颀长身形,负手而立。她孔殷地向那身影望去,凝睇了他好一阵,见他当真如贺遂兆所说的安然无损,捂在绢帕中的嘴唇不由微微上扬起来。
贰心中自嘲一笑,果然是白叮嘱的,原恐这肮脏气象恶心惶恐到她,特地遣人送口信不教她出城相迎,传话之时他便同本身说,依着她的性子,如何会灵巧听话地只在家中候等。现看来,所料当真不错。
倒真真是个心高气傲的,却也无甚不好,以她的出身若未几替本身挣巴些,又有何人会替她作筹算,远好过任人玩弄误害毕生。念着这一层,穆清也不再多问,点头应允。
阿达甩开马鞭,紧催了两下,驾车的马溜漫步达地小跑起来,左让右避的,未几时便将近城门楼。
“能有八九万。”阿达探身望过,必定道。
虽说接着的口信说要至日暮时分方入城,可刚过晌午,穆清便催着阿柳再烧了艾叶水,又找来阿月替她重梳过发髻。
围挤在头里瞧热烈的,尽是男人,故俄然从前面分扒开人群,走上前一名身形娇柔的女子之时,杜如晦一眼便瞧见了。
穆清自车辕上昂头瞧去,实在吃了一惊,“出战时才整了二万人马,这前头的,并不下五万呀。”
旋即向高台上看过来,乍见他时,眼中的冷僻忽地烟消云散去,当着这平常男人尚不能忍耐的惊悚场面,她眼里竟出现流转的眼波,精密的情义,一旁的炼狱惨景,全当不存在普通。
“阿达,快些,怕是雄师要入城了。”穆清撩开帘幔催促道。
穆清等她作答却等来这么一句无关紧急的,倒是不测,心下明白一时许也问不出甚么话来,便望向铜镜中点头,“只莫梳得太招摇,内敛着些。”
被持刃的兵卒层层围着的六万匪寇不敢出声,为首的几名领将均瞪目仇恨地瞪眼向高台。唐国公蓦地转向乌泱泱的那一大片,汲引发声音,洪声道:“民气所向,汝等有目共睹之,有耳同闻之。速受降于王旗方是正道,切莫因一己私念,毁了弟兄们的活路。诸位故乡的鳏寡孤傲还嫌未几么?必然要宁死不降,添作他乡新魂的,教家中父母无所养,老婆无所靠么?”
穆清笑着拍抚了她的手,“你晓得这理儿,可见是个通达的。悠长留你在我身边,倒是藏匿了。”既说到了这一层,穆清不觉想多说两句,“你万莫多心,非是我要撵你,只是眼下你已双九,一年大似一年,这一两年也少操心机顾着你们,我这里虽有你的身契,却断无强留你毕生的事理。”
“另有他!”王威举妙手,指向悬吊起的匪首尸身,“倘还不降,先放下他来,细细碎碎地剁了,予犬分食!”
穆清掩鼻木然地向起挪动脚步,这腥臭刺鼻的气味她已非常熟谙,心底约莫也晓得是甚么。前面有人急着向后退散,好几人边往回撤走边扶腰捂要地呕吐,恶臭当中又添了多少酸臭。
午后太阳正暴虐着,穆清便要往城门口去,阿柳拦了一会子,只说,阿郎原不叫去迎,不若在家候着。这话却越说越有力量,她几时循分随常地听候过阿郎的叮咛。便改口劝着说日头正毒着,细心晒坏了面皮,复兴一层晒伤的红疹,过后没法出门见人。这才截住了她往外跑的脚步,又退回院内,在蔽日处坐着怏怏地与拂耽延逗顽了一回。
唐国公俯视了几圈,沉肃着脸,退坐回高椅之上,目光向下首的李世民投去,见他淡然地端坐着,如入无人之境,不抬眼亦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