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四章 长安锦年（三）
离着太守府另稀有十步，便见路边有兵卒堵路，往前去的人皆要停下盘问，再往前行一段，又设一障，层层扼守直至府门口。眼下府中无主男，阖府高低女眷仆婢浩繁，自是要更加谨慎着。
屋内设了四案，因不是甚么端庄庄严的场面，正中首席无人坐，长孙氏在右手边次席案前坐着，身边一席空着，显见是候等着穆清，她劈面的便是大郎那位夫人。
当今身边少了阿月，穿戴配伍，皆要她本身操心，这也是件不费心的事儿。她经常为了费事，穿一袭窄身胡袍便出去。许是克日补养得勤奋，不知不觉腰腹部挂上了些肉，原那几件胡袍又都是窄身束腰的，不免感觉紧了。
那被唤作“意娘”的夫人也站起家，含笑高低比量过穆清，几次点头称是。“都说江南女子体貌柔嘉，性子更是一样貌普通和顺纤细，果不虚言。”
郑官影身边却正襟端坐着一名从未见过的夫人，穆清边往屋内走，便大略扫量了一眼，只见那位夫人约莫年纪与她相仿，规端方矩地绾着一个圆髻在脑后，服饰头面俱不算富丽，却也不是平凡人家的打扮，端倪与她身边的郑官影多有类似，只是更显冷峻。
阿柳犹想要搬出杜如晦的叮嘱来劝止，穆清却抢在她前头道：“你与我同去罢，也有好一阵没见着阿月了，也不知她克日过得如何。”
当下四人皆安坐于锦靠内，郑官意犹追着穆清不放，“克明能得七娘这般的人物，当属他的福分。若不是遭了战乱，念当年，那个不知江南顾氏的家声口碑，若能求得顾氏一女，门楣生辉。只不知七娘出自吴郡顾，还是余杭顾？”
穆清携着拂耽延至后院，果见阿柳正在厨下奔波的身影。方桌上头的食盒内齐划一整地码了各色糕饼。穆清跨进门，指着食盒笑说：“做了这些年姊妹，现在怎这般客气起来，不过顺势看望，还备下礼了？还是怕太守府亏饿着她了不成？”
“不知这位夫人是……”那边长孙氏兀自思忖，这边穆清却暗生烦躁，连日来腹满欲呕的感受搅得她吃不下，睡不好，精力委顿不振。本日强支着来也是为了密查阵前动静，哪故意机同她们打哑谜作趣儿，便直剌剌地打断郑官影卖的关子，径直问道。
至大门口，阿柳下车递上几日前府上送来的帖子，戍卫大门的豪仆将帖仔细心看了又看，再将来人都打量了一遍，他认得穆清，见是她来，倒也不难为，挥手放行了她与阿柳，却将赶车的阿达拦截在了门外。
穆清低着头，手指导过帖子上的每一个字，沉吟半晌，“去还是要去，太守府内不是另有长孙氏么，这个节骨眼上，恐她比谁都着紧我的安危。”
提到阿月，阿柳愣了一愣，已涌到口边的话，又落回肚中。她向来啰嗦，只因穆清爱听她的聒絮，一味放纵着她念叨个不断，却也不是拿她没法，常常穆清不肯她啰嗦时，只一两句，便拿住她的软肋，塞了她的口。
长孙氏身边的侍婢探头探脑地出来张望，见着穆清，立时端起笑容，上前施礼，“顾夫人快随我来，夫人娘子们俱等了好久。”
长孙氏站起家，与穆清对礼以后，偷眼瞟向郑官影身边的那位夫人，再收回目光，朝着穆清略抬了抬眉毛，似有表示。
穆清的笑容黯然隐去，默不出声地点点头，脱手替她一齐清算了那些糕饼。毕竟是她先起了私心，将阿月推送出去。遐想当初，杜如晦成心将精华置于二郎身边时，她尚决意不允，到了舍出阿月那会儿，她却极力鼓动疏导着她应下。
郑官影笑吟吟地站起家，亲热地唤一声“七娘”，她的热络总教人略有不适，穆清悄悄一缩脖子，笑容相迎。哪知她却撇下她，自顾自地转头向那位脸生的夫人笑道：“意娘快瞧瞧，这便是七娘，端的是一副好丰度。”
说到底，是她亏欠着阿月多些。当下也不言语，帮着阿柳拾掇了，便催她换衣出门。
郑官影是个美意性的，当下也不气恼，仍旧笑眯眯地说：“这位是我母家的阿姊，闺名官意。说来同七娘亦沾是沾亲的。”
拂耽延笑嘻嘻地指了后院。
阿柳抹动手指上的糕饼碎屑，面带着难过，“那高门大户里头，端方大，行动间又不安闲，到底不比畴前在家里不受束缚，我们尚且得以经常说谈笑笑的，她就不知与那个能说得几句话，倘或一时受了委曲，也只得本身咽下。这些糕饼也不值甚么，不过欣喜欣喜她的心罢了。”
穆清面浮着淡笑，又转头去看院中勤练着的拂耽延。虽说她猎奇郑官影究竟意欲何为，也体贴阿月近况，可这些都不是她慨然赴约的启事。她更想晓得现现在唐军行至那边，战况如何，她心心念念吊挂之人可否安稳，另有大兴城内，李娘子骁骑营中的精华到底是何形景。
几今后准期赴约，雨终是停了，淅淅沥沥地洒了近一个月的雨，暑气早就消逝无踪，丝丝冷风中已裹带了几缕秋桂的甜香。
郑官意点头点至普通，忽起了惊奇的神采，迷惑地瞧着穆清，吞吞吐吐道：“闻说，顾老先生膝下仅二位阿郎，并无女……啊，是了，定是顾老先生的孙辈了。”说着，一面作了个恍然的神情。
阿柳挽着食盒下到小径往那幽深小院走去，穆清则跟着长孙氏的侍婢，今后院正屋行。
她撇了撇嘴，一面重新去采选襦裙，一面忧心到了出产以后，但是要成了个胖鼓鼓的白面团了。
打扮停妥半晌，却不见阿柳出来，也不在边厢她本身的屋内，竟不似她平常那孔殷的性子。
“阿延。”穆清瞧见拂耽延正在院子内玩耍，招手唤他来问，“姨母问你，你阿母在那边？”
极快地挣扎了一回，穆清衽敛当真行了个礼，口中称道：“郑夫人。”礼毕便后退了数步，往长孙氏身边的空置案席走去。
“听闻七娘自幼与杜先生了解，杜先生师出余杭顾老先生的门下，那么，七娘自是余杭顾氏先人。”郑官影对杜如晦与穆清的事，仿佛极其熟谙，独自向她阿姊讲解道。
“阿月……”那侍婢乍一听愣了一息，转眼回返过来，“郭娘子一向在那处住着，一时也寻不到旁人来带路，阿柳姊姊可认得？”
她这一礼一唤，倒教郑氏姊妹二人怔了半刻，一时不知该如何接下话去。郑官意转了转眼，决意按着事前备好的话说下去。
如何称呼倒使穆清费了一番迟疑，按说她该随了杜如晦称她一声“阿嫂”，然她到底并未嫁作杜家妇，目测郑官意的来意，虽不明，却显见含带着目标，她模糊觉着这声“阿嫂”，只恐不当。
这郑氏姊妹，果然来意不善。
江南女子……长孙氏垂下视线，亲信中嘲笑苦笑几次瓜代。
“那便请阿柳姊姊自去罢。”侍婢伸手一指，“往这条小径畴昔，最是人少，还请阿柳姊姊谨慎避着人行，免得人多口杂。”
穆清面上淡笑，不置可否，心说，李建成倒没少在他夫人跟前提及她那些事儿。
也不待郑官影细说，那郑官意自案边走上前，向穆清略欠了欠了身，“奴家夫君恰是杜陵杜家大郎。”言毕唇边飘起一丝意味深长的笑，仿佛早已料算准了穆清的震惊普通，好整以暇地静待她面上的窜改。
阿达无法，只得惴惴地应下，瓮声叮咛阿柳多警省着些。
这番话确是大出了穆清的料想，可骇怪惊诧只在她脸上浅淡划过，不觉令郑官意大失所望。
阿柳忙点头，“认得，认得。”
穆清梳洗换装倒费不了多少时候，素色淡纹的襦裙，低低的随云髻，簪上那支双叠宝相花的金簪子，大抵就不错。
“并非孙辈。”穆清脸上除却浅浅的笑意，瞧不出任何神采来，心底却大抵猜到了郑官意约莫要说些甚么，干脆直言，“七娘本出自吴郡顾氏，蒙阿爹阿母心疼，收作养女，自小养在余杭。”
性子和顺纤细？长孙氏忍不住端起案上的茶盏，掩口吃了一小口，以粉饰她心底险险压不住的那一声哼笑。出自江南的顾氏姊妹，远嫁金城郡的那位，蛇蝎的心肠，豺狼的手腕，整西北的商贾百姓，听着她的名号心神都要抖上一抖。面前的这位，又作下过多少直教男郎愧色陡升的事来，桩桩件件手笔大挥，浓墨重彩。更有大兴城骁骑营中的那位小娘子，想来便令她恨不能咬碎牙根，疆场上能敌她的，寥寥可数。
“我便说她有古怪，别教我说出应准的来。”阿柳探头瞟过穆清手中的帖子，怏怏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莫去了。”
阿达因杜如晦临行嘱托得重之又重，也晓得自家娘子腹中的骨肉来得极是不易，深怕金城郡的祸难再临，在外万不敢离她寸步。现在豪仆拦截，教他如何能从，心生孔殷，待要辩论，穆清却转头摆了摆手，“太守府一步一哨的，防备得甚是周到，当是最安宁不过的，莫挂记。何况，府中女眷浩繁，外男自是不便入内，你便在外候等半晌也不打紧。”
穆清认得这侍婢是长孙氏跟前靠近的，平常她们说些紧急话皆不避她，遂跨前两步，低声道：“使阿柳先去看望阿月，可还便利？”
穆清替她应对过，拍了拍阿柳的手背，“去罢，细心些。替我问她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