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毒王鬼谷(一)
梁思禽有所知觉,伸开双眼,但见乐之扬倔强爬起,还要上前,忙道:“别来!”
“六虚劫……要来了……”说话间,梁思禽的呼吸忽急忽慢,变得混乱起来。
“节拍?”乐之扬忽有所悟,闭上双眼,埋头聆听。他耳力超人,远胜眼力,黑夜当中更见威能。一旦功聚双耳,远近声响一丝不落,人声、风声、风吹旗号声、火把燃烧声……都是一清二楚。叶灵苏步子轻巧,几无声气,但是乐之扬听来,一起一落、一滑一蹙,还是动静清楚、节拍宛然,她并非一味求快,偶然乃至迟缓,不管驰驱停止、动静呼吸,无不暗含某一种独特的韵律。
“沙橇!”叶灵苏说道,“《天机神工图》有记录,造好以后,能在沙中滑行,可惜图纸不全,只能形成如许。可要带走你们,倒也不是难事。”
爬了一会儿,偏殿表面垂垂清楚,乐之扬满头大汗,身子近乎虚脱,双肩的伤口疼痛,每动一下,都似刀割普通。
梁思禽闻如未闻,声色俱厉:“不可,停下!”一边说话,一边艰巨起家,面庞抽搐,须发横飞,作势向前走动,冷不防身子一仰,仿佛有人向后拉扯。梁思禽站立不住,缓慢向后滑动,砰地撞上城墙,城墙石块皲裂凸起,呈现一小我形坑洞。
乐之扬忍痛爬起,举目望去,梁思禽盘膝而坐,双眼紧闭,浑身颤栗。
禁军中箭,惨叫连连,这时火球猛地一跳,忽又向西飞去,仿佛流星曳空,声如轰隆,惊心夺目。禁军不敢渎职,一个个弯弓提枪、虚张阵容,跟在火球以后疾走乱叫。
“落先生!”乐之扬失声惊叫,死力想要向前,何如脚伤未愈,才走几步,便又有力跪下。
“我?”乐之扬更加惊奇,指了指鼻子,忽见叶灵苏皱眉嗔怒,仓猝扶杖起家,坐上沙橇,下方床褥绵软,甚是舒畅熨帖。
叶灵苏面露讶色,待要答复,忽又闻声动静,皱一皱眉,拽起沙橇,行走时许,到了僻静处,沉默一下,忽道:“比之音乐,倒也贴切,‘江山潜龙诀’源自风水之术,义理通俗难明,总之一呼一吸,一静一动,均能融入四周,在光则为光,在影则为影,站在树下为草木,立于水中为鱼虾,练到绝顶境地,共日月齐辉,与万物异化。”
“扶好公主。”叶灵苏套索上肩,飞奔向前,一阵风奔出数十步。火线走来一队禁军,她身形转折,闪电般从禁军身前掠过,钻入一片黑茫茫的树影。乐之扬呆在橇上,见她如此弄险,不由心跳如雷,但觉少女止步,忙又闭住呼吸。谁想那队禁军一无所觉,骂骂咧咧地走了畴昔,均是睁眼如盲,涓滴不觉有异。
走了一程,天气已亮,火线呈现一家院落、几间雅舍。尚未走近,道旁跳出几个男女,齐声叫道:“帮主!”
如此扰攘喧天,偌大皇城几无立锥之地。叶灵苏不敢稍有逗留,曳橇驰驱,龙游蛇行,时快时慢,忽明忽暗,曲盘曲折地在皇城中穿越。她频频遭受禁军,总能安然避开,偶然候,便从对方面前颠末,劈面之人也是有眼无珠、视而不见,两边相距之近,乐之扬乃至看得清禁军头领的面貌。开初还当幸运,接连数次都是如此,乐之扬惊奇之余,想起梁思禽说过“人眼靠不住”的话,又说叶灵苏也明白这个事理。这么看来,少女进退行藏大有法度,暗合某种武学要旨。
“叶女人……”乐之扬神魂归窍,咕哝问道,“你如何返来了?”
“为何?”乐之扬正要细问,远处传来鼓噪,禁军追逐梁思禽未果,折转返来清算残局。
宫中出了灾异,禁军惊惧万分,加上晋王之乱,头领换了一轮,新任者唯恐渎职,步了前任后尘,无不战战兢兢,派出大队巡查皇城,兵来将往,一片肃杀。未几久,木床的残骸也被发明,又是好一阵疑神疑鬼,到处搜刮盘问,正殿、偏殿无所不至。
梁思禽越转越快,风沙裹身,形影莫辨,倏忽向前急冲,快比脱弦之箭,所过地上的砖石纷繁跳起,卷入旋风,翻翻滚滚,直抵太和殿前。禁军正巧赶到,遇个正着,旋风突入人群,砖石所至,众将士头破血流、死伤狼籍,想要遁藏,早已卷入旋风、脱身不得。风沙中电光流窜,势如长枪大戟,刹时殛死多人,更有多人衣甲起火,旋风一卷,化为团团火球,哀叫悲号,此起彼伏。
乐之扬心下奇特,忍不住叫道:“落先生,如何了?”
回望朱微,他悲从中来,继而心生不甘,咬一咬牙,爬到公主身边,将她抱下床榻。转眼望去,梁思禽搅得天翻地覆,禁军被他吸引,纷繁涌向太和殿,忽远忽近,绕着旋风鼓噪打转。乐、朱二人呆在城墙暗影之下,一时竟然无人发明。
叶灵苏心中难受,望着二人,面前昏黄起来,她用力握紧拳头,指甲入肉,疼痛钻心,叶灵苏机警一下,伸袖拭去泪花,低声说道:“急也无用,先找处所安息。”不由分辩,将乐之扬扶上沙橇,拖着二人向东行走。
“出宫!”叶灵苏说完,拽着沙橇向前驰驱。这时闹了半宿,禁军无所收成、各自回营,皇城安静了很多。叶灵苏忽左忽右,钻入城墙暗影,来到一座石狮前面。火线不远就是皇城侧门,刀枪如林、火把烛天,禁卫数以百计,若无一支雄师,休想破门而出。
“现在?”乐之扬神采惨变,环顾四周:三人所处之地,靠近皇城高墙,从下看去,能够窥见城头的火光。
又行一程,阔别都城,叶灵苏放开横梁,平躺在地,任由车队驶过,这才安闲起家,拖着沙橇走入道旁树林。
“本来是捉迷藏的法儿。”乐之扬吵嘴调皮,稍一安稳,又忍不住打趣儿。
金针钻入肉里,卫兵查验不出,换过马匹,放行开路。一时车马辚辚,车轮滚滚,除秽车鱼贯驶出皇城大门。
“如何办……”乐之扬话没说完,远处响起轱轳之声,举目一瞧,十余辆马车鱼贯驶来。
“带走我们?”乐之扬大为惊奇,叶灵苏抱起朱微放在橇上,向他招一招手,“你也上来!”
叶灵苏松了一口气,乐之扬听得四周无人,忍不住低声问道:“叶女人,你用的甚么武功?”叶灵苏诧然转头,冲口而出:“你如何晓得我用的武功?”
“别过来!”梁思禽嗓音衰弱,“近我者死!”
事情悲惨苦楚,以叶灵苏之刚毅,也听得浑身颤栗、双目潮红,望着朱微,透露佩服神情,轻声说道:“她为你服毒而死,真是少有的刚节女子。唉,红颜薄命,莫过于此!”
“梁城主别号‘落羽生’。”接下来,乐之扬又将本身下狱流浪,巧遇梁思禽,朱微顺从下嫁、服毒假死的颠末说了一遍。
一起驶太长街,来到西门。守门将士见了宫中车辆,忙忙翻开城门,连查验也都免了。
“但是……”乐之扬不堪利诱,“刚才是你胜了!”
乐之扬拄杖起家,踉跄走了两步,忽觉腋下一热,叶灵苏手臂穿过,将他用力托起,秀发凑到鼻前,一股芳香幽幽传来。
叶灵苏停下宝剑,轻声说道:“我没走的。”
“你帮不了我……”梁思禽惨淡一笑,俄然身如陀螺,猖獗扭转,转速之快,高山搅起旋风,飞沙走石,吹得乐之扬睁不开眼睛。
“六虚劫”的神威一至于斯,乐之扬看得五内翻滚。他终究明白:梁思禽为何遁藏云虚,不吝藏身绝狱。只因大劫临头、心防脆弱,云谦虚剑无影,直入民气,一个小小的动机,竟将一代妙手平空击碎。
声音娇脆耳熟,乐之扬回声昂首,忽见叶灵苏目光沉寂、冷静望来,黑夜当中,素净面庞好像一朵乌黑的幽兰。
“落先生不是张扬。”乐之扬苦笑,“他是一片美意,只怕惊醒了公主。”
沙橇借力向前,遇见凸石,高低跳动,忽左忽右。但是车轮声响、天气尚黑,大街上行人全无,车夫忙着驾车,沙橇藏在车底,真是再也隐蔽不过。
这一晚惊心动魄、东躲西藏,叶灵苏也是不堪困乏,背靠树木,打坐炼气。乐之扬护着朱微,心中烦乱,以梁思禽之能,解毒并驳诘事,谁想节骨眼儿上,“六虚劫”竟然发作,惊世骇俗倒在其次,解毒的事也没了下落。只看当时能力,梁思禽存亡难料,即使不死,也得费心吃力,压抑“身内之身”,与那一股自作主张的真气对抗。短时以内,希冀不了他脱手互助,但是朱微命在斯须,随时都会毒发而死。
意想及此,乐之扬凝目细瞧。但是看来看去,一无所获,只觉叶灵苏的步法有些儿非常,节拍分歧普通,但是如何非常分歧,却又说不上来。
沙橇火线有两根布条搓成的套索,叶灵苏一左一右地挂上双肩,疾走两步,沙橇受其拉拽,顿也腾跃滑行,收回哗啦啦的声响。叶灵苏停了下来,又扯布条,将橇身缠了数周,行动敏捷,挥手立就。乐之扬看在眼里,甚是佩服。
乐之扬明白此节,起了求活泼机,举目望去,不远处似有一座偏殿。他猛一咬牙,趴在地上,将朱微驮在身后,左手扶着少女,右手以肘代足,一寸一尺地向偏殿爬去。
叶灵苏点头说道:“梁思禽多么人物,我纵要跟踪,也不敢靠近。幸亏他行事张扬,拎着一张木床高来高区,不是瞎子,就不会跟丢。”
“那是……”乐之扬双目一亮,“除秽车?”叶灵苏冷静点头。
乐之扬看得变了神采,涩声道:“叶女人,不会要藏在粪桶里吧?”他本身也罢了,如花美人藏身粪桶,如许的景象不成设想。
“这是甚么?”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叶灵苏道:“‘毒王宗’绝迹多年,找到他们绝非易事。”她站在身来,低头一瞥,乐之扬望着朱微,满含忧愁,专注之甚,仿佛通身的灵魂精力全都倾泻在这公主身上,除此以外,得空分出一丝半缕。
叶灵苏缠绕安妥,打量沙橇,仿佛有些对劲,说道:“乐之扬,我若停下,你便闭住呼吸。”
“落先生,你……”乐之扬莫名以是。
“如何才气帮你?”乐之扬心急如焚,这时呼唤声远远传来,守夜的禁军受了轰动,纷繁向这方拥来。
有生以来,乐之扬从未如此悔恨本身。他悔恨本身无能,眼看仇人遭劫,恰好有力禁止,不但如此,现在堕入禁城、本身难保,他死了不打紧,朱微解毒一事,今后化为泡影。
顷刻间,人去场空,皇城脚下温馨下来。乐之扬定必然神,持续向前匍匐,才爬数尺,忽听脚步声响,异化抱怨漫骂。乐之扬抬眼望去,几个禁军向这方走来,一个个皮破血流、惊魂不决,纷繁猜想方才是神是鬼。乐之扬心跳减轻、蒲伏不动,豆大的盗汗流滴下来,他不敢昂首,也不敢呼吸,耳听得脚步声从他身前不远颠末,一步一步,都如在贰心尖上踩踏。
叶灵苏看出他的心机,自发讲错,可她脾气刚毅,话已出口,也懒得挽回,看一看天气,小声说道:“差未几了。”
“心剑。”梁思禽嗓音发颤,“我着了云虚的道儿!”他说话之间,肌肤下似有龙蛇流蹿,忽高忽低,忽胀忽缩,身子夸大变形,看上去诡异之极。
“行了!”叶灵苏忽又说道,“这儿不能久留。”
乐之扬说道:“当务之急是找到‘毒王宗’。”
脚步声渐去渐远、终究消逝不见。乐之扬长吐一口气,刚一昂首,俄然瞥见一双鹿皮靴子。
除秽车靠近,车上大桶固然盖得严实,仍有一股呛人的恶臭。到了门前,马车停下,禁军士卒一脸倒霉,跳上马车,翻开桶盖,忍着冲天臭气,捂着鼻子一一查验。
“甚么差未几了?”乐之扬忍不住问道。
想到这儿,乐之扬即使行动不便,也如热锅上的蚂蚁爬来爬去,但见叶灵苏端坐不动,想要打断,又觉不当,踌躇之间,更加焦心。
俄然间,远处禁军齐声发喊,喊声中充满惊骇。乐之扬应名誉去,太和殿形同一个醉汉,东倒西歪,吱嘎连声,俄然豁剌剌一声响,梁柱倾圮,屋瓦破裂,一团大火冲天而起,停在半空,浮浮沉沉。禁军回过神来,鼓噪放箭,箭雨射入火球,扭转一圈,忽又纷繁反射返来。
说时迟,当时快,叶灵苏取出一枚金针,挥手掷出,正中一条马腿。那马吃痛,惊嘶一声,扬蹄抖擞,向左逸出。马车狠恶摇摆,车上的粪桶摇摇欲坠,吓得一群卫兵冲上前去,拽马的拽马,扶桶的扶桶,粪桶如果颠覆,屎尿横流,臭气不散,倘若天子颠末,岂不是欺君大罪。
少女快走两步,将他扶到墙角坐下,一言不发,走到木床边打量一下,拔出青螭剑,嚓嚓斩断床栏,捉在手里,刷刷刷地削了起来。
又过一会儿,东方微白,晨光初露。叶灵苏长吐一口气,终究伸开双眼,一双眸子晶莹清澈,迎着如水晨光,胜似花间朝露。
“不可……”忽听梁思禽锐声喝道,“现在不可……”
梁思禽紧贴墙壁,四肢摊开,面庞连连抽搐,蓝白之火浑身乱蹿,从指尖、须发激射而出,忽明忽灭,刺眼夺目。
叶灵苏默不出声,心无旁骛,运剑如飞,将两截床栏削成弧月形状,而后划破被褥,搓成颀长布条,左缠右绕,一转眼的工夫,形成一个东西:两侧形如弯月,中间横杠相连,床褥铺在其间,一半像是担架,一半像是楼梯,希奇古怪,从所未见。
叶灵苏瞥他一眼,意带讽刺,默不出声,持续转头张望。禁军忙着查验,围着马车,得空四顾。三人藏身一旁,直到查验结束,统领一声喝叱,士卒升起门闩,推开宫门,巨门摆布分开,收回霹雷隆的巨响。
“你的节拍很怪!”乐之扬说道,“若以音乐比方,风吹雨打是一种曲调、日月之行是一种曲调,人马行走是一个曲目,草木发展又是另一个曲目……这些曲调各不不异,倘若一起吹奏,必将混乱无章,可你走路也好、呼吸也好,节拍恰到好处,能够融入任何一种曲调,与之调和相处……”
叶灵苏白他一眼,说道:“可惜没有‘大象无形拳’,秘笈上说了,这两门武功合一,能夺造化之机,打败‘灵道人’的‘灵飞之道’。”
乐之扬背上一轻,朱微已被抱走,他撑起家子,掉头望去。叶灵苏将朱微放回木床,折断一根床腿,冷静递了过来。
瞥见乐之扬烦躁模样,叶灵苏也觉有些惊奇,再看朱微,问道:“她如何了?”
“是啊。”乐之扬忙说,“出了皇城再说。”
顷刻间,乐之扬的心子停止跳动,脑筋里一团空缺。靴子仆人也一动不动,两边对峙半晌,一个声音幽幽说道:“你上哪儿去?”
叶灵苏俄然停下,藏在一座偏殿的暗影里,火线一队禁军劈面走来。这时远处传来呼喊,禁军首级打个手势,步队转向,向左奔去。
这边乱成一团,叶灵苏早已奔出,仗着绝妙身法,冲到车旁,仍无人知。叶灵苏脚下不断,细腰一拧,满身切近空中,钻入马车之下,双手握住车底横梁,双腿盘住沙橇两侧。
乐之扬浑身瘫软,将头埋在肘间,又想大哭,又想大笑,心中忽酸忽热、百味杂陈。
乐之扬一愣,诧道:“你不晓得么?”
“落先生?”叶灵苏皱眉。
“你……”乐之扬话到嘴边,说不出来,胸中憋闷难言,像是堵了甚么,半晌才说,“你一向跟着我们?”
“落先生……”乐之扬忍不住伸手摸去,还没碰到梁思禽,指尖火花迸射,力量澎湃而来,乐之扬飞出老远,浑身痛麻,几近儿昏了畴昔。
“甚么?”乐之扬冲口而出。
这几下兔起鹘落、流行草偃,亦且无声无息,更未轰动一人,当真技艺通神、胆小包天。乐之扬亲眼瞥见,满心都是佩服之情。
梁思禽抿嘴不答,只是点头。乐之扬还想扣问,身子蓦地一沉,缓慢向下降落,还没缓过神来,已然摔在地上。咔嚓,床脚着地,断成两截,朱微受了震惊,几乎儿抛下床来。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梁思禽晦涩说道,“云虚勾起了我的心贼。”
乐之扬一愣,释印神念念不忘“乘黄观”一战,临死留下遗法,还是为了禁止灵道人。乐之扬身为灵道传人,表里俱伤,几成废人,走不得,动不了,还要释印神的工夫拯救,遐想灵道人的威风,乐之扬锐气尽消,暗生忸捏,低着头默不出声。
人有三急,宫中再如何闹腾,数千号男女、寺人总要盥洗便利,亦且皇家精洁讲究,秽物千万不成过夜。故而每到五更天上,便有寺人汇集马桶、倾倒秽物,用马车送到城外皇庄,三百六十五日,一日不成荒废,即使改朝换代,新任的天子也免不了拉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