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民间杂谈之仓鼠
柳明堂提着灯笼的手抖得短长，蓑衣下摆早被雨水渗入。他站在官仓门口，听着屋檐水砸在青石板上收回闷响，后槽牙咬得生疼。粮仓大门上那把铜锁在闪电中泛着寒光，锁孔里还插着半截断了的钥匙。
柳明堂后退半步，官靴踩在账册上。他清楚记得上月入库的是三万石赈灾粮，账册上却只记取三百石。灯笼光扫过赵德全腰间，那块羊脂玉佩晃得人眼疼——上月查抄粮商王百万家时，这玉佩清楚戴在王百万脖子上。
"下官惶恐。"柳明堂躬身作揖，雨水顺着官帽流进脖领，"只是克日城中流民渐多，下官想着开仓放些陈米......"
后花圃枯井旁堆着几口裂开的粮袋，柳明堂抓了把散落的米粒就着月光细看——恰是上月该入库的苏北新米。井口青苔有新奇刮痕，他解下玉佩系在井绳上垂下去，玉坠触底时传来浮泛反响。
"扔井里。"王捕头的声音像是钝刀刮骨，"知府大人说了，这些乱嚼舌根的刁民......"
乾隆二十三年秋，青州府暴雨如注。
人群骚动起来。跛脚老夫俄然冲出，举着块沾血的玉佩高喊："彼苍大老爷明鉴！柳大人是被冤枉的！这玉佩是王百万死前交给草民的，里头刻着赵德全私吞皇粮的罪证！"
柳明堂死死捂住嘴。假山石棱角刺进掌心，血珠滴在怀中的帐本上。那帐本是他趁赵德全不备从知府书房偷换的，现在在月光下显出蹊跷——墨迹深浅不一，最新几页的纸较着比其他页短半寸。
柳明堂喉头一哽，解下腰间荷包塞给老夫："明日去城西柳树胡同第三户，找我浑家要些米面。"他说着蹲下身，手指蘸水在供桌上画了个粮仓图形："老丈可记得，上月可有粮车从北门进城？"
"啪！"一叠地契摔在案上。赵德全指着最上面那张嘲笑："柳夫人在城南新置的宅子不错啊，三进三出的院子，抵得上你十年俸禄了吧？"
张二狗扑通跪在泥水里，木匣子摔开，账册散落一地。他颤抖着去捡，却见柳明堂已经哈腰拾起本蓝皮册子。雨水打在纸页上，墨迹洇开像朵朵狰狞的鬼脸。
"柳大人好兴趣啊。"赵德全踹门而入时，柳明堂正在临《兰亭序》。狼毫笔尖一顿，洇开团墨迹像只哭瞎的眼。
中午三刻，柳明堂站在囚车里游街。菜市口的路他走过无数回，本日却见街道两旁跪满了百姓。有人捧着净水，有人举着长生牌位，另有个妇人将新缝的布鞋塞进囚车。
"如何不记得！"角落里有个后生俄然开口，"八月十七那日，整整八十辆粮车压得石板路都裂了。赶车的王把头还跟俺们显摆，说这新米要直送......"
赵德全神采骤变，伸手要抢玉佩，却被钦差的亲兵按倒在地。师爷抱着个雕花木匣从知府后院跑来，匣中散落的信笺盖着户部侍郎的私印。
"柳大人好雅兴啊。"赵德全扶着师爷的部下轿，猩红官袍下摆沾了泥点子，"本府记得上月刚拨了三百石新米入库，如何，柳大人这是信不过本官？"
柳明堂瞳孔骤缩。那地契上的指模清楚是他昨日被迷晕时按下的，红泥印旁还沾着老婆发间的桂花油。窗外俄然传来哭喊声，他扑到窗边，见老婆被衙役拖着头发拽过天井，襁褓中的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本府给你备了份大礼。"赵德全抚摩着翡翠扳指，"明日中午三刻，菜市口监斩三十名哄抢官粮的暴民。柳大人若肯当这个监斩官......"
"开仓？"赵德全俄然大笑，笑声惊飞檐下避雨的乌鸦，"柳大人怕是记错了，青州官仓存粮不过三百石，哪来的余粮施助？"他说着从袖中取出本崭新的账册，"本府念你初来乍到，只要在这账簿上按个指模......"
惊雷炸响，柳明堂看清账册上"乾隆二十三年秋，青州府仓场大使柳明堂监守自盗，亏空官粮二百九十九石"的字样。他猛地昂首，正对上赵德全阴鸷的眼神。官仓大门俄然敞开，霉味劈面而来——本该堆满新米的仓廪里，只要几袋发黑的陈米孤零零堆在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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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雨势稍歇，柳明堂官袍未换就直奔城南地盘庙。破庙里挤着三十多个面黄肌瘦的哀鸿，见着官服都今后缩。唯独个跛脚老夫颤巍巍捧出半碗馊粥："大人......喝口热的吧。"
"大人，要不我们归去吧？"杂役张二狗缩着脖子，怀里抱着的木匣子里装着青州府粮仓的账册，"这暴雨天的，知府大人如果晓得我们擅自开仓......"
砚台俄然翻倒，墨汁泼了满案。柳明堂盯着血书在墨渍中垂垂显形，俄然大笑："赵德全！你私吞赈灾粮三万石，捏造地契构陷同僚，放纵家奴虐杀哀鸿！本日这墨，便是青州百姓的血泪！"
"大人！大人饶命！"张二狗俄然抱住柳明堂的靴子，"知府老爷说......说本年要给太后办六十大寿，青州府要进贡三百车绸缎......"
柳明堂正要细问，忽听得官道上一阵马蹄声破雨而来。八盏气死风灯在雨幕中摇摆，映出知府赵德全那张油光满面的脸。十六个衙役抬着八抬大轿，轿帘翻开时，暴露内里堆着的锦缎包裹，金线在雨夜里泛着诡异的光。
"本官是朝廷钦命的九品仓场大使，查对仓廪本就是职责地点。"柳明堂摘下斗笠，暴露张清癯的脸。雨水顺着他的鬓角流到下颌，在灯笼昏黄的光晕里凝成颗颗水珠，"倒是你张二狗，三天前还跟我拍胸脯说官仓存粮三万石，如何昨日李孀妇来借粮，你说仓里连老鼠都要饿死了？"
柳明堂望着仓廪外黑压压的百姓，俄然想起昨日狱中场景。更夫老孙头打通狱卒送来食盒，最底层的炊饼里藏着张字条："全城百姓联名血书已抵京"。
三今后深夜，柳明堂摸黑翻进粮商王百万的废宅。自那日地盘庙返来，赵德全便以"查对账目"为由将他囚禁在官廨。彻夜他借口腹痛支开保卫，扯了床单系成绳索从后窗溜出。
"大人！"人群俄然发作出哭喊。柳明堂昂首望去，见城南边向升起三十四盏孔明灯——恰是他在狱中教孩子们叠的数量。灯纸上歪歪扭扭写着"彼苍"二字，在秋风里飘飘摇摇，渐入云霄。
后生话没说完就被老夫捂住嘴。供桌烛火猛地一跳，柳明堂瞥见老夫破衣下模糊露着道鞭痕。他正要诘问，庙外俄然传来梆子声。更夫老孙头提着灯笼探头："柳大人快走！知府衙门的王捕头带着人往这边来了！"
"公然有暗仓。"柳明堂额角突突直跳，正要下去探查，忽听得墙别传来马车声。他闪身躲进假山，见两个衙役扛着麻袋翻墙而入。麻袋落地时散开口子，滚出个浑身是血的人——恰是那日在地盘庙说话的后生。
五更天，柳明堂蘸着掌心血在衣衿上写状纸。官廨窗外人影幢幢，他听着渐近的脚步声，将血书折成方胜塞进砚台夹层。
"罪官柳明堂，你可知罪？"钦差拍响惊堂木。
七今后，都城来的钦差在官仓前支起公案。赵德全捧着新誊的账册说得唾沫横飞，却见柳明堂身着囚衣，脚戴枷锁从人群中走出。
他重重叩首："下官监守自盗，亏空官粮三万石，罪该万死。"
"下官临帖埋头。"柳明堂搁笔起家，袖口滑落半截染血的布条，"不知知府大人深夜......"
衙役们破门而入时，柳明堂已翻出后窗。他抱着从井底暗仓找到的帐本在巷陌间疾走，身后追兵的火把织成一张猩红的网。跑过观音桥时，桥洞下俄然伸出十几双手——白日里领过粥的哀鸿将他拽进暗处，有个跛脚老夫往他怀里塞了件粗布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