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一舞剑器动四方
他的这等窜改天子岂会不知,心中自是又爱又怜,笑问道:“麟儿此去辛苦,想要三哥如何赏你?”苏子澈惊奇道:“陛下不是已经赏过了?”天子笑道:“那是陛下赏的,这是哥哥赏的。”苏子澈粲然一笑,涓滴不掩面上欣喜,毫不游移地问:“能够要两个么?”天子笑骂:“你倒是不贪婪!此前朕在朝中问你时,怎不是这般说辞?”苏子澈理直气壮隧道:“那是对陛下,这是对哥哥!这一趟赈灾活生生地让我脱了层皮,受了这么大委曲若还坐不实‘贤王’之名,那我才是亏了呢!现下没有外人,三哥既然故意要赏,我总要为本身讨点好处吧?”
天子轻斥道:“都该大婚的人了,成日里还像个孩子。”迩来天子时不时便在他面前提起“大婚”一事,其中企图,苏子澈岂会不知,可他向来不接口,现在也只假装被天子当着侄儿的面怒斥而难堪,故作赧然要求道:“苏逸还在呢,三哥给麟儿留些脸面吧。”天子淡淡一笑,不再出声。苏子澈见天子不再训他,伸手在春雷琴上悄悄拨了一下,只听琴音雅和,似君子温润,一时竟想起谢玄,他眼底精芒一闪,旋即叹道:“伯牙不作钟期逝,千古令人说破琴。三哥,如有一日麟儿不在了,你是否还会奏起方才的曲子?”
天子问道:“麟儿想看牡丹?”苏子澈点点头,又摇点头,他与天子四目相望,一本端庄道:“三哥许麟儿两个欲望,这第二个欲望,就请三哥跟我一起看牡丹吧!”天子心底一片柔嫩,悄悄抚弄着苏子澈的头发,低声道:“好,都依你。”
天子与三皇子苏逸路过此地,不由立足旁观,苏子澈虽养于深宫当中,但此时一招一式,竟似有雷霆万钧之势,起落之间直如全军铁甲兵临城下。天子为这氛围传染,命人将春雷琴取来,在旁操琴相和,苏逸虽是温润儒雅之人,此时却也能张口歌来《白马篇》。
他决计要奉告天子,曲高和寡知音稀,他驰念阿谁出任奉先令的知音。一曲收音,苏子澈笑问天子:“麟儿琴艺,比之李彦年何如?”御用琴师李彦年,是天子最为喜爱的太常寺乐工,琴艺无双,人也是俊美非常,去岁苏子澈在上元节顽闹,便自称是李彦年的弟弟李俊年,过后李彦年得知此事,也只一笑道:“臣微末技艺,哪敢与殿下比拟。”天子听他提及李彦年,自是想起了去岁上元节的那段公案,又怎会不知小弟到处的别有用心,天子笑道:“李彦年以此为生,麟儿以此消遣,这如何比得?”
苏子澈见天子涓滴不提谢玄之事,心中有些冷,佯怒道:“三哥直言麟儿琴艺不佳就好,何必绕这个圈子。”他拂袖欲去,被苏逸拖住了衣袖:“陛下不舍得将叔父与教坊之人做比,叔父可别曲解,下里巴人如何能与阳春白雪做比,叔父以为呢?”苏逸口中虽句句在劝,实则内心不屑之至,感觉苏子澈真是白长了一副好皮郛,也幸亏在骁骑营带了这么久的兵,言行举止还像个小孩子普通,浑不知轻重礼节,真不晓得天子是搭错了哪根筋,才这般视他如珠如宝,令他这儿子都靠后了。
苏子澈点头道:“麟儿不过是随口一说,三哥不必在乎。”他跽坐于天子身边,将春雷琴搁置膝前,昂首笑问:“麟儿为三哥操琴一曲吧?”天子一时还想着他那句“不在”,面色未见和缓,语气也稍显生硬:“高山流水?”苏子澈凝眸不语,手落音起,竟是一曲《阳春》。
天子目光通俗,看不出涓滴情感,苏子澈哼道:“琴曲不堪入耳,不敢妄称曲高和寡,也不求得遇知音懂。”天子内心微微一涩,终是软了下来,将小弟揽入怀中,附耳轻声道:“你的知音,就快返来了。”
蒲月初九,天子带着几位年事稍长的皇子去南苑消暑,命大皇子苏贤留下监国,秦王按例伴驾随行。南苑是行宫,虽也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可到底不及大明宫端方细谨,是以当苏子澈鼓起之时,竟能在花圃里舞起剑来。他本是俊美少年,有龙渊宝剑在手,剑术习自名家,又得天子悉心教诲,再加上近一年的军旅生涯,招式大开大阖,沉稳凌厉,一时起舞竟是英姿逼人,教人血也沸腾。
那些内侍见他出来,面上一喜,为首一人道:“陆校尉胜常,殿下可醒了?陛下打发了臣来请殿下到尚德殿叙话。”陆离见是御前的郑德,笑道:“中朱紫有所不知,殿下自昨日回京至今,连阖眼的工夫都没有,前些时候赈灾又非常耗操心力,这会儿可贵睡得酣,谁敢打搅?”郑德面露难色道:“这……圣命难违,还望陆校尉通禀一声。”陆离还待回绝,已听得内里低唤之声,忙告罪进得屋里,苏子澈将醒未醒,双眼尽是迷蒙之色,倚在床头道:“叫人送碗酥山来。”
一时之间,长安市坊的百姓莫不在议论此事。受灾之县离京不远,长安亦是连日雨水,秦王等人连夜赶去奉先等地,平粜之余,又以王府之资设粥棚施粥,秦王亲军更是尽数出动布施灾黎。秦王身先士卒,与骁骑将士一起,在大雨当中足足守了十五日,直至大水退去,仍亲身批示灾后事件,妥当安设灾黎。事毕盘点伤亡时,三个县竟无一人溺亡,乃至于苏子澈回京那日,奉先、白水及澄城的百姓送了万民伞,送行的步队一向送到城外三十里犹鹄立不散。
他入迷地望了好久,涓滴未重视天子的目光宠溺地落在他身上,他只闻得这香味令他放心非常,仿佛只要闻到这香,便知本身身在固若金汤的宫城当中,再没有滂湃不止的大雨,没有摧墙倒壁的大水,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号,没有妻离子散的仓惶,这一刻的安稳,是他的兄长独力撑起的天下。他直至现在方认识到,本身真的回到了长安,阿谁无舍不漏、无墙不倾的奉先,终究凝在了影象里,连同大水一起,来势虽汹汹,退时却也和顺。
苏子澈还剑入鞘,将宝剑扔给了一旁的侍卫,笑道:“本日真是纵情,多谢三哥成全!”天子笑道:“麟儿工夫进步很多,招式也较之前沉稳,有大将之风。”天子夙来松散,吝于嘉奖,此时赞得一句,使得苏子澈欢乐不已,佯作不信道:“三哥休要哄我,麟儿会当真的。”天子大笑,道:“再口无遮拦,就给朕回到崇文殿重新学端方去。”苏子澈神采一白,急道:“可别,麟儿谈笑呢!”
苏子澈见天子不说话,觉得本身惹了他不欢畅,解释道:“古来知音难求,现在麟儿不求而遇,自是喜不自胜。不肯忍耐拜别之苦,也是人之常情,何况谢玄任奉先县令已满一年,此次治水也立下了很多功绩,趁此机遇嘉奖一番,调他回京自是合情公道。三哥钦点的状元,总不能一辈子只做一个小小的县令吧?”苏逸站在一旁,听他如此直白地为谢玄追求官运,不由眉头紧蹙,只觉这等国事,是不容他一个纨绔王爷置喙的。
据《宁史》记录,昭元二年春末,白水、奉先、澄城三县遭受大水,良田尽毁,漂庐舍千余间,没城郭,百姓流浪失所,秦王奉帝令亲往救灾,安设百姓。
苏子澈小试牛刀便立此功劳,心中自是对劲非常,可他毕竟从未接受过这等劳累,现在回了本身家中,更觉应当好好睡一觉规复下元气。他这般想着,散朝后连王府也懒得回,径直去了长乐殿小憩,谁知这一睡竟睡了数个时候,直到申初犹未醒。陆离守在榻边,忽听得外间低语声,微微蹙眉,看了一眼睡得正酣的苏子澈,蹑足走到门外。
如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
苏子澈忽道:“三哥,南苑的牡丹开了。”长安一带本来并无牡丹,南苑的几株还是先帝年青时,在一个曹州才子的画作中看到牡丹倾国之姿,忍不住连连赞叹,有臣属测度圣意,暗中命人从曹州运了十几株珍稀种类来献给先帝。先帝爱好得紧,命人种在了南苑行宫当中,又钦点了几个花匠专门照看,几十年畴昔,本来只要十来株,现在却成了牡丹园。当时都城里的勋贵听闻此事,争相从曹州连根带地盘将牡丹运过来,光阴久了,本来只在皇故里林中的牡丹,竟也在长安城里到处可见。
苏子澈欣喜地笑起来:“君无戏言?”天子伸手抚了下他细致如白瓷的脸庞,丝缎般的细滑不由让天子心生迷惑,明显在骁骑营风吹日晒了这么久,如何还是像小时候一样,细嫩得仿佛一碰就碎呢?
俞伯牙钟子期二人,相知不过寥寥数次,未几便是死生相隔,苏子澈以此做比,原是大忌,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天子顿时面色一沉,淡淡问道:“何谓‘不在’?麟儿想去哪?”
天子微一抬眼,刚好将苏逸的神采支出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道:“求木之父老,必固其底子;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根源。我朝向来是不历州县不拟台省,朕让谢玄去奉先,本就是固其底子之意,他毕竟年青,理应先沉淀一番。也罢,既然麟儿开口,朕又怎能让你绝望而归?朕这就拟旨,把他召回长安来。”
《阳春》一曲,自宋玉以后多为文人推许,以曲高和寡示本身高洁,苏子澈脾气倨傲,又素无耐烦,本不该喜好才对,本日却偏生挑了此曲。
他俄然想起前人的词句,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他看过了无家可归只得借居布蓬里的灾黎,看过了天灾当前人力的微不敷道,更觉此时现在,懒懒地赖在兄长怀中,闻着久违的龙涎香,不时撒赖邀宠,竟是大家间最为可贵的幸运。
苏子澈听到前半段,只觉谢玄返来有望,谁知天子忽地来一个转折,他脸上神采还没来及换过来,犹带着残留的失落,耳边已响起苏逸的声音:“陛下,还请三思!治水是谢玄分内之事,如果以而汲引他,怕是有失公允。”
陆离笑道:“殿下热了?这才方入夏,气候尚风凉,殿下这一个多月又不在京中,厨房一定会备着这些东西,不如先喝杯茶缓一缓,才睡醒不要吃这些寒凉之物,免得伤胃。”陆离摆了个帕子,为他擦了擦脸,又道,“陛下刚遣了人来,请殿下去一趟尚德殿。”苏子澈甩了下脑袋,略略复苏了些,迷惑道:“现在甚么时候?”陆离道:“刚到申时。”苏子澈赧然一笑:“我竟睡了这么久……”他自榻上坐起,犹带着昏黄的睡意,自语道,“奉先一行,真像一场梦啊。”陆离唤了婢女出去,服侍他换衣。
春雷是“其声沈以雄,其韵和以冲”,在天子指下尽显王者之风,并有千军万马直捣黄龙之声,待苏逸吟到“名编懦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之句时,当真是令民气潮彭湃,恨不得立时投笔从戎报国去。
这是苏子澈头次分开天子,自是忍不住将各种见闻尽数分享,此行伤害重重,即便时过境迁,说到险要处仍令贰心不足悸,特别是谢玄那日回程找他之事,更是凶恶非常。天子知他吃了很多苦头,虽是一言带过只道趣事,仍可从只言片语中窥见当时的惊心动魄。
天子点了点他的额头,笑道:“好,就许你两个欲望。”他蹭着天子的下巴,撒赖道:“三哥赏几天假吧,自从三哥把骁骑营给我,我连一日好睡都没有过,每天都是闻鸡而起。”天子笑骂道:“说的好似多委曲,你瞧瞧朝中世人,哪个不是每日闻鸡而起?朕活了这么多年,也是日日卯时便起,如何到了你这,就跟旁人分歧?”苏子澈不依,抱住天子的腰悄悄摇了摇,他一去二十余日,劳累疲累之下清减很多,天子抱在怀中,只觉较之前薄弱了很多,不由心疼道:“要歇息也能够,不过只许待在宫中,不准去寻花问柳。”苏子澈不满地在他怀里拱了拱,闷声道:“三哥为麟儿选妃也就罢了,怎能够连这个也管……”天子哈的一笑:“三哥管不得?”苏子澈哼了一声,道:“三哥是君,麟儿是臣,三哥要管,麟儿哪敢说不。”天子故作冷言道:“你抗旨不遵的时候还少?”苏子澈自是不承认,却不敢说,只撇撇嘴把视野落到了一旁的赤金龙纹香薰球上,那边面披收回的香味与天子身上的普通无二,是他最熟谙不过的龙涎香。
长安城的巷子里,平话人道尽秦王赈灾事,再落惊堂木,竟讲起了武德十九年天降吉祥,孝贤皇后梦麒麟入怀,随即诞下十七皇子之事。陈年旧事,因着书中报酬国为民的行动而再次成为嘉话嘉话,不出一月,秦王贤名传遍九州。朝堂之上,百官皆道秦王当居赈灾头功,尽数秦王英勇事迹,天子含笑而听,问秦王想要甚么犒赏,初露锋芒的少年亲王稳步出班,启口便为受灾之县求恩情,清越的声声响起在端庄庄严的朝堂上,好似清风徐来,一扫连日来因天灾而满盈的沉闷阴霾。天子龙颜大悦,赞秦王公然仁厚爱民,不负“贤王”之名,当即命令免了受灾几县三年的赋税。
苏子澈经历了这等大事,表情已与去时分歧,又因朝堂上的恩情,早将此前跟天子的不快抛诸脑后,只剩下满心的驰念和迷恋。两人本是各坐一边,苏子澈说着说着就偎到了天子身边,搂着兄长的腰不肯罢休。
他提起南苑牡丹,天子亦想起了这段旧事,那牡丹原是先帝的心头好,面前的儿郎更是先帝的心尖,只不太短短一载时候,河清海晏四海升平的气象涓滴未变,北辰殿的御座上接管万国来朝之人却成了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