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你小说
会员书架
爱你小说 >历史军事 >难觅清欢 > 40.一曲琴音动此情

40.一曲琴音动此情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

苏子澈特地与谢玄琴箫和鸣,恰是因为得知了这段旧事。他看着徐天阁从树影中走出,一步步走进月光里,威武的面庞被月光照出几分温和。北黎人残暴狂暴,在宁人眼中向来是罗刹般的存在,苏子澈到徐天阁帐中当值的几日里无一时不提心吊胆,无一刻不悉默算计,他清楚感到徐天阁是至心相待,却不得不更加防备谨慎。

此乃武曲,箫声一遍奏罢,重新又奏起,这一次倒是琴箫相和,一琴一箫丝丝入扣,似是双剑合璧般能力大增,本来筹算入眠的将士们竟一个个竖耳谛听,听到激越处,竟是恨不得枕戈待旦,与宁军再战一场了!

谢玄四下一望,低声道:“麟郎,你这口无遮拦的性子,可得改改了。”

谢玄见他兴趣如此之高,不由也畅怀起来,拍开酒坛亦是豪饮了一口。酒是庆功宴上的草原白,浓烈至极,入喉辛辣,谢玄拭去嘴边酒渍,不由赞道:“好酒!我等儿郎就当饮此美酒!”徐天阁被他们挑起了兴趣,又见他们酒量如此好,心内也是非常欢乐,便弃了酒杯,将手中的半坛美酒一气饮尽。

他向来不喜玩弄权谋,此时却身在敌国步步为营,恍然回顾,想起长安喜乐无虞的日子总觉触手可及,这等风雨如晦的日子必定转头见好天,可他当真伸脱手又觉非常悠远。流言可畏,他现在真是信了。如果没有那莫须有的传言,他何至于驰驱流浪到此,过这刀口舔血的日子。

苏子澈二人深夜做此大戏,为的就是引徐天阁中计。

借着月光,他又低头凝睇着琴弦,这一琴一箫皆是徐天阁之物,不知为何被他带到了疆场上。琴是桐木为材,名为余音,箫是紫竹所制,名为绕梁。苏子澈曾扣问徐天阁近卫,为何将军会带它们来虎帐,答是徐天阁能以乐声御民气,此琴与箫皆是兵器。苏谢二人细心查抄过,晓得琴中并无玄机,他们并不信徐天阁当真能以乐御人,料这琴箫是旧物,令他格外牵念。

苏子澈一怔,不知徐天阁是因为醉了才将苦衷旧事随便道出,还是因为今晚的琴曲勾起了贰心内的柔嫩。谢玄醉若玉山倾,扶着他的肩膀叹道:“竟是将军亲手所做,没想到,他如此痴情……”

徐天阁善乐律,好乐律,是北黎尽人皆知之事。传言他曾因一首琴曲爱上一个宫廷乐工,那乐工虽边幅平平,可琴艺无双,北黎境内无人能比。徐天阁不吝冒天下之大不韪,将那人讨回家中,极尽宠嬖,乃至要娶他为妻,连请柬都发了出去。可惜好景不长,婚礼还未至,乐工便病逝于将军府。徐天阁以正室之礼葬了他,哀思数月不能平,本来宽和喜乐的一小我,自他去后连笑容都消逝不见。

苏子澈闻言仓促四顾,见周遭喧闹无声,笑道:“这四周别无别人,我只说与你听。”他说的欢畅轻松,像是畴前他们俱在长安时的某天,醉后似嗔似怪地说今上老是惩罚他,让他好生难过。谢玄便会温言欣喜,并且警告他不能妄议至尊,他也是像此时这般展颜一笑,分辩一句“我只说与你听。”

一曲结束,徐天阁道:“为何选了这个曲子?”

苏子澈手按琴弦,又低声唱起《破阵子》,忽听得树叶声响,歌声顿止,立时警悟起来,喝道:“来者何人?”皎皎月光下,一个魁伟的人影从树林中闪现出来,只听那人道:“你不在我帐里候着便罢,为何还带了我的琴与箫出来?”

谢玄笑了笑,道:“等今后,你想说甚么我乐意听,但此时你得承诺我,不该说的,一个字都不准再提。”虽是笑语相向,态度却不容置疑,苏子澈笑着点点头,道:“好了,都听你的。”

徐天阁笑道:“好了,大不了待会儿我自罚三杯,今后你操琴时,不让他们跟着就是。”苏子澈这才对劲一笑。未几时兵士送来了几坛酒,尚未走近,醉人酒香先已散开。三人席地而坐,徐天阁公然如他所言自罚三杯,苏子澈赞道:“能屈能伸,不愧为大丈夫!”他拍开酒坛泥封,却没有倒入杯中,朗声笑道:“一杯复一杯,岂不吝啬?”说罢将酒坛提起,一饮而尽。

渭城朝雨,一霎挹轻尘。更洒遍客舍青青,弄柔凝,千缕柳色新。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人生会少,自古繁华功名有定分。莫遣容仪瘦损。休烦恼,劝君更尽一杯酒,只恐怕西出阳关,旧游如梦,面前无端交。

徐天阁看着他二人行动,忽地嘲笑一声道:“你懂甚么!这世上之人,即使操琴再好听,也都比不上他,都不是他!”言罢竟拂袖而去,踉跄几步,一旁兵士吃紧忙忙扶住他,半晌转入树林中不复见。

一曲方罢,苏子澈利落收音,朝谢玄微微一笑:“真是想不到,再次合奏,不但时隔一年,更去长安三千里。之前还约好去南山竹楼喝酒,可厥后赶上那么多的事,到底是没喝成。等我们归去,定要好好醉一场!”

一轮皓月当空,营帐四周的溪边映出一片班驳树影。

昔日一支琴曲名动长安,现在却共知音做此骗局,此等落差,让他不由思疑是否人间之事皆无常易变,稳定的,只要头顶这一片月色,不管长安或西州,始终相随不离。

不待有人答复,又闻得悠悠箫声起,恰是截得琴曲中的一段奏之。箫声本哭泣,吹奏如许的曲子却无涓滴悲戚之声,三分沉稳更带七分激壮。这段双调小令倒是非常耳熟能详,名为《破阵子》,又叫《十拍子》,因曲调很有气势,常常作为虎帐歌舞呈现。

徐天阁道:“我瞧你有些面熟,是新兵?”苏子澈低头沉吟,不知徐天阁是真有这么好的记性,军中诸人尽皆识得,还是听谢玄箫吹得好,想要一问姓名。谢玄看了苏子澈一眼,答道:“部属是与苏郎一同报名参军的,来此不敷一月,何况我是末等兵士,将军天然未曾见过。”徐天阁点头道:“刚才琴箫和鸣,丝丝入扣,不像是初度合奏――你们暗里干系不错?”

一片月色中,苏子澈懒懒一笑,反问道:“若无知音,徒有琴来何用?”他安然起家,与谢玄一同业了个军礼,徐天阁看向谢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紫竹箫上,道:“刚才是你在吹箫?”谢玄答道:“是部属,部属未经准予私行动了将军之物,请将军定罪。”

是徐天阁。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苏子澈豪放笑道:“劝君更尽一杯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他最喜好将这两句不相干的诗拼在一起,徐天阁听罢公然哈得一笑道:“如此,当浮三明白!”他双掌击了两下,树林里便转出几名流兵,徐天阁叮咛道:“去拿酒来。”兵士回声而去,苏子澈神采却变得甚是丢脸,转头喝道:“这林子里藏了多少人!”他语气过于凌厉,才道出便觉不当,立时佯作发怒,“我们方才说话操琴,他们就在林子里听着?”徐天阁觉得他是活力被人偷听了去,缓缓道:“无妨事,都是我的人,今后――”他决计停顿了一下,低声说:“你要与他们好好相处。”苏子澈不置可否,冷冷地哼了一声。

“好一首破阵曲!”徐天阁赞道,“操琴者何人?”

谈笑之间,已是数坛酒见底,兵士见将军在兴头上,便殷勤地又送了几坛酒来。

苏子澈不由也有些感慨:“箫声哭泣,自有琴音相和,将军平生钟爱,却再难一见。”他俄然握住谢玄的手,低声道,“六郎……”他欲言又止,迟疑之意尽数写在脸上。谢玄反握住他的手,笑道:“你不必说,我都懂。”

徐天阁治军峻厉,偌大虎帐当中,竟连半声咳嗽也没有。帅帐中大家面色严厉,冷目谛视着行军图,忽听一声琴音破空而来,在广宽的夏夜里听来格外动听。徐天阁侧耳听了一会儿,琴音激越彭湃,铮铮然有金戈之声,似是操琴之人胸怀万千沟壑,信手一拨便是千军万马。一曲奏罢,音犹在耳,不断如缕,帅帐世人意犹未尽,一时之间鸦雀无声。

苏子澈又放空一坛酒,抹了一把嘴角,大笑道:“一张琴,一坛酒,二三老友,人生至此,复有何求!将军,你不会怪我攀附吧?”烈酒易醉,醉意袭人,徐天阁道:“攀附?当年我欲娶他时,便有方士说他命里福薄,攀附不起,我偏不信,我偏不信!哪知礼还未成,他便命丧鬼域……你可知,这琴箫是我亲手做成,本来筹算结婚当日赠他,今后琴箫合奏,诗酒与共,哪怕不要这倾天权势,弃了这繁华繁华……”他声音愈低,腔调若泣,忽又悲慨道,“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民气,何如当初莫了解!”

他想了一想,与谢玄对视一眼,细细奏起了《阳关曲》,徐天阁竖箫相和。

这一句“只说与你听”,多少苦衷都可倾诉,多少韶华都愿共度。乃至在这异国他乡的虎帐中,明知是设钓饵,前路盘曲又波折,他也情愿合奏一曲,情愿和苏子澈一起面对这将来的风刀霜剑。

鸣镝长怀激志,金铗揽断衣冠。苍关血海心如铁,寒光依约旧春衫。琴歌莫等闲。

全军的营帐连缀数里,营中火把敞亮如昼,蝉鸣一歇,四下无声,唯有当值的兵士在各个营帐之间来回逡巡,收回叮叮的兵甲撞击声。帅帐里灯火透明,一个个深黑的影子打在帐幕之上,不知在参议些甚么。

汉地千秋好月,秦时万里江山。少年轩麟神州志,老来征骨望长安。何路是乡关。

时人觉得徐天阁好男色,为讨他欢心,一个个的仙颜公子送进将军府,又一个个地被赶了出来。偌大的将军府,一手遮天的大将军,家中竟连一个妾室都没有。倒是在一次寿宴中,一个色艺双绝的倡女奏了一曲《春莺啭》,徐天阁竟当场掩面痛哭,世人面面相觑,过后才知那是乐工为徐天阁弹奏的最后一支曲。而后每月月朔十五,徐天阁都派人送那倡女很多缠头,并且亲身做主为她指派了一段好姻缘。

旧游如梦,面前无端交……一别长安路三千,此身长做尘劳客,不知彻夜的尚德殿是否有人临窗对月,听取相隔天涯的一曲《阳关》。畴前相守只觉日头长,兴趣少,日晷一圈圈从不知休,更漏仿佛永久滴不到绝顶,现在参商不得见,方知何谓天涯远。此等路程,再不是信步一走便能到达,此时拜别,也不是负气之下数日不见。苏子澈新到此处,虽是艰苦忐忑亦不减壮志豪情,直到奏起这首《阳关》才觉出丝丝入骨的驰念来。

苏子澈噗得一笑道:“我们是同亲,干系天然不错。明天如此好月,不知我是否有幸能与将军合奏一曲?”徐天阁并不推委,坦开阔荡地一伸手道:“如你所愿,箫来。”苏子澈抱琴而坐,笑道:“那我便献丑了。”

上一章 章节目录 加入书签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