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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5.世间多少纷扰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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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那人喃喃道,“慈恩寺,你既然在慈恩寺修行过,那你可否定识一小我……”念真道:“小僧于十三年前拜入少林,此前一向在慈恩寺,不知施主所问何人?”那人凝神想了半晌,开口还是游移:“我有些记不清了。”念真笑道:“既是年事长远之人,施主无妨随他去吧。”那人点了点头,道:“我少经常随父兄去慈恩寺礼佛,他是个小沙弥,与我年事相仿,每次相见,我们都相谈甚欢。现在……现在我居于江湖之远,十年未曾回长安,不知故交安然否。”

蒲月,遣陆离为宣慰使,之沛赈灾,灾平,许其下钱塘探乳母,回。

念真道:“我瞧施主不过弱冠,十年未见,竟能挂念至此,实在罕见。不如小僧修书一封至长安,替施主问一问罢。那故交既与施主同龄,想来也不过二十岁许,小僧便请慈恩寺的师兄弟留意一下。”那人点头道:“我本年二十有九……罢了,你也是长安离人,如何会知长安事,我不过平白一问。”那人低声道:“多年未见,或许他早已忘了我……”言及此处,仿佛无端勾起几分痛苦,缓缓阖上了眼,“他们都已经忘了我罢。”

念真道:“小僧过午不食,何来打搅一说。施主若无其他事,可否再陪小僧吃一杯茶?”见他点头,念真又道,“小僧见施主执念深重,仿佛颇受其苦?”那人苦涩一笑,道:“何止颇受其苦,的确生不如死。”

那人没理睬他,一向渐渐地朝前走去,念真忙上前扶住他,低声道:“谨慎门槛。”

同盛二年春三月己亥,太病院奏杭城和暖静宜,遂幸别宫。

他此次说的话多了些,念真听在耳中,不知为何竟感觉几分模糊的熟谙感,映下落日的一抹余晖,念真俄然发明他颧骨上有一道轻浅的疤痕,细如丝线,似有若无,若非他二人离得近,念真目力又极佳,定然很难发觉到。

那人凝眉细思,不觉得然道:“原不谅解,跟释不放心,是不一样的。就比如我现在目不能视,如有人不谨慎将我撞到在地,令我受伤,他道一声‘对不住’,我便要说句‘无妨’么?且非论我会不会说这句‘无妨’,起码在我内心,并非毫无毛病,反而极其介怀。即便是偶然,即便已报歉,对于将我撞倒一事来讲,我能够不究查,但既然此事本身就是错的,那我为何要谅解?如果任何事都能谅解,何来国法家规?我不想着便是了。”

和尚法号念真,自幼在长安慈恩寺主持座下听讲,因主持说他佛缘不在此处,也就一向未正式削发。主持圆寂后,念真遵循主持生前嘱托,前去少林,拜入净空大师门下,十年用心礼佛,佛理日精,遂开端云游四方。路过杭州时,因无相寺主持是其师兄,因而多留了些光阴。

“谨慎!”

和尚应了一声,也未多问,回身便去了。

“小僧瞧着施主的眼睛,比浅显目盲者多了三分灵动,想来施主的眼疾乃后天所成,并非不能医治。”念真温声道,“小僧昔年曾在慈恩寺修行,熟谙一名医者,赤忱妙手,专治眼疾,在长安一带颇负盛名。如果施主信得太小僧,小僧可觉得施主引见。”

……

“当时我年纪小,向来只唤小字,想那故交也一定知我名姓。”那人眉心微蹙,缓缓道,“可我模糊记得,阿谁小沙弥,法号仿佛是……”他顿了好久,细心回想了一番,还是不甚肯定隧道,“……约莫是叫念真。”

念真微微一惊,前尘旧事劈面而来,只一声清越童音,超出千尺佛幡,超出七重飞檐,超出疆场宫阙,超出存亡聚散,超出十数载仓促光阴,超出数千里杳杳尘烟,落定耳畔:我叫麟儿,你呢?小和尚,你可有法号?

——《宁史·桓宗本纪》

念至心下一叹,面前之人需求谅解的并非将他撞倒之人,而是他本身。他不肯宽恕别人的错,可这痛苦倒是要本身来接受。但他毕竟没有再劝,扳谈至此,他已经晓得他执念深重如丹之赤,亦知贰心性果断如石之坚,绝非旁人三言两语能够摆荡窜改。只是这般差异凡人的脾气,倒教他想起一名故交来。再细瞧他描述,脸孔安闲,隐现佛心一点,青眉平舒,掩却多少离思。

自那日以后,每至申时末,那人皆会轻叩寺门,前来礼佛诵经,风雨不辍。念真猜想他有靠近之人归天,才这般悲哀又虔诚,日日来诵《往生咒》。《往生咒》凡十四句,每次须持诵二十一遍,念真在门槛内等了不久,便听到他开端念回向偈。

老衲既未转头也未睁眼,只诵经声略停了停,缓缓道:“大雄宝殿里的施主口渴了,你且去给他烹一杯茶。”

麟泽元年十月己巳,恩封秦王子代王,赐名迟,世袭王爵,妃蘅加魏国夫人。

水到第二沸时,念真舀出一瓢水,以竹筷在热水中扭转搅动,又在热水中间放入茶叶,未几时,茶水势若奔涛溅沫,他立时将先前舀出的水缓缓倒入,以止其沸腾之势。待烹好茶,念真先用一个越州白瓷茶碗盛了一碗茶,送至那人面前道:“让施主久等了。”

那人依言坐了,过了会儿,俄然问道:“方才……我弄翻了甚么?”念真笑道:“是风炉,不过不要紧,没有摔坏,只磕着几个字。”那人悄悄“嗯”了一声,又道:“是哪几个字?”念真靠近风炉,瞧了瞧方才稍有些磕坏的一足,念叨:“坎上巽下离于中……哟,水开了。”水中开端不竭有小水泡浮上来,他细细看了一番,烹茶的水是立春后第一场春雨所下的雨水,雨水水质软,煮沸后并无水膜,念真问道,“施主喜好吃浓一些的茶,还是淡一些的?”那人仿若没有听到,怔怔地建议了呆,念真又问了一次,他才漫不经心肠道:“随你。”念真笑道:“那便请施主同小僧吃一回淡茶罢。”

念真忽觉灵识微动,忆起师兄曾言,他命里另有一段尘缘未了。

莫非面前之人,便是射中尘缘客?

……

“我晓得世事易迁,民气易变,但是……这人间有石,石可破也,而不成夺坚;人间有丹,丹可磨也,而不成夺赤。坚与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于天,非择取而为之。师父,我生性固执,如何能改呢?如果研丹擘石便能夺坚灭赤,那么不但石将不石,丹亦非丹。”

那人念完回向偈,久久未动,目光空落佛龛之上。

九年蒲月庚戌,河水出图,其文犹可识:“宁天下,帝业昌”。东都留守李憕表,群臣附贺。戊辰,巡猎齐鲁,诸邦酋长、使节皆扈从。辛辰,至泰山,斋沐十五日,焚柴燔天。壬巳,封东岳,禅梁父。群臣再贺,诏立“登封”、“降禅”、“朝觐”三碑,改元同盛。十月甲亥,旧疾发,呕血。十一月乙巳,移华清。

一阵叮当之声,风炉从石桌上摔了下来,红十足的炭火滚了一地。

一个约莫而立之年的和尚走了出去,庄严的殿堂里燃着无数只长明灯,一名老衲正背对着他,于蒲草团上结跏趺坐,口中诵念着经文。和尚合十了双手,恭敬道:“师兄,你找我。”

二年十仲春己辰,月有食之。二日,赐孝义之家粟五斛,八十以上二斛,九十以上三斛,百岁加绢二匹,妇人是月以来产子者粟一斛。

麟泽元年秋,桓宗数有疾恙,以长乐殿清净故,常居之。

他在本身房外的小石桌上置好茶具,将水放到风炉上渐渐煮着,这才去请师兄口中的那位施主。

念真一喝以后吃紧向前,是以方才的景象他看得清楚——那人实在并未将手伸向风炉,而是伸向了风炉侧旁处,他的喝声一起,那人被他吓了一跳,立时收回了手,便是这一罢手,才不谨慎打翻了风炉。

那风炉乃是铜铸,内里另有未燃尽的炭火,一旦触及,必然皮焦肉烂!

……

念至心下一叹,劝道:“施主,《贤愚经》中有一偈子,说的是无常四边:聚际必散,积际必尽,生际必死,高际必堕。世事无常,施主若能做到统统随缘,痛苦就能烟消云散了。”

那两度改换的年号,那早入鬼域的传说,他仿佛疑窦丛生,又好似豁然开畅,只觉面前一幕如梦如幻,似是昔年初逢浴堂院,月下牡丹动长安。念真慎重起家,合十双掌:“贫僧法号念真。一别十五载,殿下还好么?”

念真道:“施主乃脾气中人,既已历经尘凡事,想来有本身的一番考虑,小僧不宜多劝,只望施主能始终死守本心,莫要入了歧途。”声音一缓,又道,“施主方才说本身来自长安,又言本身在慈恩寺有故交,小僧曾在慈恩寺听讲十余年,亦瞧施主非常面善,不知可否有幸得知施主名讳?”

无相寺香火鼎盛,每日礼佛上香之人络绎不断,为了不扰寺中和尚修行,便只要辰末至申正这段时候方许香客进香,一旦过了这段时候,便会紧闭庙门,回绝来者。眼下已是酉时,日落西陲,卖力撞钟的和尚也已到得鼓楼中,迟缓而沉稳地击响了鼓。晨钟暮鼓,非是晨敲钟暮伐鼓,而是辰时先钟后鼓,酉时先鼓后钟,既为报时,也为警省世人年光易逝。

杭州,无相寺。

七年夏蒲月,天大旱,徐、濠等州尤甚。朝廷开太原、洛口、含嘉等义仓放粮,经通济渠之彭。又议宣慰使,众皆举骁骑往赈。桓宗不置辞,朝罢,宣太子来宾陆离入,询其意。离白:“离非良才,然尊上遣,安敢辞?”桓宗笑曰:“朕知汝常致书余杭,朝中悉南地风景民情者,当数汝,故有此一问。”陆离惊,道万死,且曰:“臣之乳母居江南,故常信之,闲话家常尔,不敢称详。”桓宗不言,很久乃问:“朕克日偶忆一诗,上句言‘虚负凌云万丈才’,久思不得下句,汝知否?”离惊诧,寻垂泪,叩首以答:“臣不知诗,然古之赤忱也多,襟抱未开者不成计数,纵似名将如冯唐、李广之谓,其意难酬,如之何如?”桓宗久视之,隐有怆色,慨气对曰:“莫可何如也。”

暮色四合,寺庙四周开端上灯,一个小沙弥提着灯笼过来道:“主持命我过来问一下,天气已晚,施主可愿吃过素斋再走?”那人道:“主持美意,原不该辞。只我眼疾未愈,常日里只能吃些药膳,不敢在外饮食。”小沙弥回声去了,那人对念真道,“天气已晚,我便不打搅师父用饭了。”

念真笑道:“如果施主当真放心,便不会感觉故交不能谅解了。《金刚经》有言,凡统统相,皆是虚妄。此地名为无相寺,施主何不借此寺名,一释畴昔爱恨恩仇?”

念真走到他身后,合掌道:“施主诵完了经,可愿随小僧去吃杯茶?”那人听到动静,缓缓地站起,转过身来低垂着视野。念真目色中透暴露一些惊奇,他先前见师兄如此礼遇,又见他如此哀思,觉得起码是三四十岁的人,哪知本日一照面,见他面如美玉,唇若点朱,眉眼之间落落磊磊,并无悲戚之态,看春秋,也不过弱冠摆布。念真微一躬身,道:“请随小僧来。”那人闻言,面上却露了游移,好久方缓缓点了点头。

“愿以此功德,寂静佛净土。上报四重恩,下济三途苦。如有见闻者,悉发菩提心。尽此一身报,同生极乐国。”

念真在他左火线侧身道:“施主,这边请。”那人行动轻缓地迈出了一步,再提足,亦是非常谨慎谨慎的模样,念真这才感觉不对来,细看他的端倪,只觉那双眼虽吵嘴清楚,亮如朗星,双眸却比凡人迟缓板滞很多,贰内心微微一惊,问道:“施主,你的眼睛……”

到得正殿时,只见一个身着青缎圆领袍之人长跪殿内,正低声诵念着《往生咒》。念真并非初度见到此人。约莫二旬日前,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本来就寝极好,昔日里打雷下雨从不醒的,那日却不知为何,被一个闷雷打醒后,恰好如何也没法入眠,干脆穿衣起家,筹算去殿里诵念佛文。

念真念了声佛号,问道:“施主,你没事吧?”那人站了起来,缓缓摇了点头。念真见他无恙,便去清算风炉。风炉并未摔坏,只此中一足上刻着的字略有残破,他重又燃起炭火,将水放于风炉上煮着,抬目睹那人还站着,便道:“施主请坐。”

听到念真的话,那人似笑非笑地转头看向他,一霎之间,念真顿时感觉心湖如清风拂过,竟起微澜,忽又认识到此人是看不见他的,不知为何又感到些许遗憾。他二人在石桌旁坐下,那烹茶的水不知在风炉上煮了多久,已经沸腾不止,念真道:“这水煮老了,容小僧换一壶来。”那人略一点头:“有劳。”

寺院里种着一丛牡丹,乃洛阳白马寺相赠,现在虽只三月,却因江南暖和,已有半数开了花。似是闻到了花香,那人在花丛前驻了足,念真也随之留步,见他端倪间似有千言万语,前尘旧事如渺渺云烟,悉数从他眼底掠过。念真揣测着他是因为花香而立足,因而道:“这是从洛阳连根带土一起运来的牡丹,已经有很多株开了花。”

腊月庚寅,秦王冥寿,桓宗主事,三公东面,追冠礼,司空林钦持上手书“若璞”字之。其先,三师联议,本拟澄澜。盖王名澈,清也。然桓宗曰:“秦王至纯若玉,贵其清也,伤其清也。今若言愿,愿其能归璞玉之质。”故亲书“若璞”二字谓之。三加既毕,又赠贤英神武护国大将军、扬州多数督。

念真笑了笑,温言道:“施主所言,小僧明白。石坚丹赤皆为本性,不成夺,不坚者非石,不赤者非丹。但是石亦偶然破,丹亦偶然赭,皆非所愿,而人力莫能禁止。施主既知世事易迁,何不且随他去,纵是山穷水尽处,亦有柳暗花明时,如果始终固执于畴昔,不肯放心,难道徒惹哀痛?”

……

才到大雄宝殿外,便听到内里有低低的人语声,他站在檐下,看到师兄觉真与一陌生人跪于佛前,滂湃雨声中,模糊听到他们在诵念《往生咒》。师兄每念一句,那人也随之念一句,听起来像是初度诵经,陌生得很,可他身周笼着散不去的忧愁,令人一见便心生感喟。念真没有出声打搅,冷静地合十双手,念了一句佛号,便转去东偏殿诵经。

念真温声问道:“既是如鲠在喉,不能谅解,又如何说是放心?”

那人接过茶,浅浅啜了一口,只听念真问道:“小僧初见施主时,曾见有一抱恨绪,现在端倪沉寂,但是心结已解?”那人指尖悄悄一颤,搁下茶碗,蹙眉道:“尚未。师父既然问了,不如,帮我开解一番?”念真凝睇着他,问道:“不知是何事令施主耿耿于心?”那人缓缓道:“我曾将密意错付……”他才说了个开首,俄然沉默了下来,半晌方持续道,“说来不知幸也不幸,我几度心若死灰,皆不能一死了之,反而累及别人。现在我虽苟活于世,却背井离乡,举目无亲,现在更是……目不能视。桃之夭夭,我无缘得见,牡丹国色,亦不能一睹,现下与你相对而坐,烹茶闲话,却连你是甚么描述都不知。你说如许活着,是不是还不如当初干脆利落地死了来得痛快?”

昭元四年七月己寅,葬秦王,赐谥武穆。太史令王乾曰:“国有大事,不宜用旧号,请易之。”桓宗对曰:“秦王死社稷,普天之下,当同沐甘霖。”遂易号麟泽,大赦天下。

念真提着水返来时,恰看到那人正怔怔地望着风炉的方位,俄然伸出了手。

“……我不恨他们了。”那人缓缓道,“我之前喜好吃樱桃毕罗,厥后不喜好了;之前爱喝蒲桃酒,厥后不爱了;之前豪情是浓烈肆意,厥后变得哑忍禁止;之前偏疼去热烈的处所,人越多越好,便是睡着也得有人守着才行,现在……一两个月不言一字,也是有的,如果人多了,反而感觉心烦。民气易变,我现在已经懂了,以是不恨了,也放心了。”

“‘放心’二字,谈何轻易。”那人淡然道,“我曾觉得,这光阴如此冗长,总有一日能让我放心。哪知十年畴昔,身边人事已非,常常思及旧事,仍觉痛不成当,恨不能一斩前尘。若说执念,我也曾细细想过,之前所求之事,哪怕对方不是他,哪怕是时至本日,也是涓滴不能让步变动。若说放心,我曾经……恨之入骨,恨他,恨他们,即便时至本日,忆及当初,也觉如鲠在喉,不成谅解……”话至此处,他俄然沉默下来,好久都没有持续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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