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零落江南不自由
苏子澈心中顿觉腻烦非常，微微一哂道：“未曾想竟有一日，旁人予我嗟来之食。”他敛了神采，回身道，“我们走。”那小沙弥感觉惊奇，不由问道：“施主不去佛前诵经了么？”苏子澈停了脚步，淡淡道：“佛在心中，不在面前，何况我的面前，本就空无一物。”言罢登上马车，缓缓地分开了。
“至尊啊。那天然是……”苏子澈轻声一笑，唇齿间极轻极缓地吐出几个字来，“没齿难忘。”
耳畔话音犹在，他已慨然振袖赴夜色，身影寥寂又孤傲，一如当年离宫阙。
柳天翊知他曲解，未及辩白，但闻声寺庙里有一声音自远及近，缓缓问道：“这般热烈，是产生了甚么事？”柳天翊内心打了个突儿，立时去看苏子澈神采，只见后者蹙紧了眉头，游移问道：“是谁来了？”
次日申正，苏子澈前去无相寺时，柳天翊公然与他同去。才刚到得寺外，柳天翊便觉出几分不对劲：此时已过了香客进寺上香的时候，寺外理应没甚么人在才对，本日却熙熙攘攘，热烈得很。略微留意，便能发明这些人尽是些青丁壮，个个身材魁伟，落足轻巧，明显俱是身怀技艺之人。且他们看似随便路过，但交来回回始终不离无相寺四周，苏子澈的马车一过来，他们的视野便成心偶然地看了过来，像是起了防备，公开打量不休。柳天翊料得寺里来了身份贵重之人，心头模糊有些不安，暗悔本日之行有些莽撞，该想体例劝苏子澈归去才是，又怕他生疑，心机转了几圈，甚么话也未说，筹算相机行事。
早在苏子澈初来无相寺之前，柳天翊早已将寺庙高低办理过，香火钱捐了不知多少，只为着苏子澈能平心静气地诵几日经，了结这桩心愿。可面前小沙弥面上的难堪之色也并非作伪，柳天翊心底不祥之感愈盛，当下劝道：“佛在心中，不拘于俗礼，既然此处不便利，我们去普济寺诵经也是一样的。虽说稍远了些，但既然郎君故意，何惧路途之遥？”
他太熟谙这类痛，彻心彻骨生不如死的痛，早在十年前就已经刻入他的骨髓当中，再如何决计忽视或故作淡然，也窜改不了终此平生没法忘怀的究竟。
他昂首望向念真，明知看不见，目光却分毫不移：“可我杀敌万千，为的是河清海晏；我手刃敌首，盼的是万国来朝；我巧设毒计，只因心中家国不敢忘；我冷眼袖手，是不忍折其风骨；我背弃恩德，远走他乡，意冷心灰，是因平生所求，不能得。”
柳天翊沉吟半晌，让步道：“也罢，从明日起，我陪你去。”
柳天翊眼睛一瞬不瞬，闻言微微一笑道：“也不算俄然，我早就想问，一向不敢罢了。本日既然开了口，便容我一次问个痛快吧！‘他’是至尊，‘他们’是谁？莫非你对艮坎离巽偷天换日之事一向挟恨在心？”苏子澈低眉道：“他们是为我好，我又不是不知好歹。他是至尊，他们……是他和南乔。”柳天翊提示道：“孟南乔已经死了。”苏子澈蓦地沉声道：“我当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他身后另一个保护道：“不过一个江湖瞎子，理他何为。”那人笑道：“虽说是个瞎子，可瞧那通身的气度，却与当年的秦王很有些神似。”另一个保护仿佛被勾起了猎奇心，当下便问道：“哦？我之前听人说，秦王当年战死的时候，连个骸骨都没留下，下葬的时候棺椁都是空的！你说，他会不会底子没死？”
念真一时无言，他已起家拜别，似是这一问向来不需求他来答复。
柳天翊心底一惊，旋即认识到他现在甚么也看不到，内心却未感到涓滴轻松，只觉精密的盗汗从鼻尖背后争相冒出，好久才发明本身竟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
柳天翊沉默下来，好久才道：“总听人说，眼睛看不到的人，内心都亮堂着，你呢？你可看清楚本身的心了？”
他神采闲适，语气也平淡，仿佛在说与本身毫不相干的一段故事：“我曾经血透重衣，手上沾满别人的鲜血；剑下的无数亡魂，都有在故乡苦苦等待的妻儿；我也曾设下埋伏狡计，亲手就义朋友道命；乃至袖手旁观，导致知己抱恨地府；我背弃恩德，孤负为我耗经心血的兄长；连家属名姓都不敢等闲告人，余生微茫如此……”
苏子澈缓缓垂眸，寥寥数句平平语，道尽半生蜉蝣事，这不由令他长舒一口气。三十载沉浮，一夕间道出，这等称心，只觉即便就此死去也无憾了。他再次看向念真，如同牡丹丛前那一望，目色似笑非笑：“我是善，还是恶？”
天府蓦地呈现，不动声色地扶住他，行动缓缓地并肩朝前走去。
小沙弥似有所悟，合十双掌对着马车拜别的方向微微躬身，念了声佛号。回过甚见方才那保护模样的人也望着马车的方向，似是随口问了句：“那是甚么人？”小沙弥照实道：“那位施主是何人，小僧并不清楚，只晓得施主来诵经的这些日子，香火钱皆是由天机阁出的，想来是天机阁中的人物。”
柳天翊拢在袖子里的手握成了拳，持续问道：“你对他……你还爱他么？”苏子澈冷声道：“你真是愈发胆小了。”柳天翊忙道不敢，游移半晌，佯作不在乎地问，视野却始终凝在苏子澈面上，恐怕错过一点蛛丝马迹：“我只是猎奇。你们毕竟是兄弟，至尊又亲身将你养大，当年你悲伤欲绝，我半个字不敢提，现在十年畴昔了，不晓得你对至尊的豪情是否一如畴前，始终未变？”
柳天翊笑道：“你平时酉正之前必然归去，从无例外，本日到了酉正还不见你，我便来看看。”苏子澈“嗯”了一声，道：“遇见一个故交，多说了两句话。”柳天翊目色深沉，凝睇他道：“故交？”苏子澈神采未变，随口答道：“昔年慈恩寺里的一个小沙弥。”
言外之意，死了算是便宜他。
苏子澈眨了眨眼，不再回想旧事，轻声一叹道：“我不恨他，不恨他们了。倒是你，从昨晚开端就不太对劲，本日又俄然提起此事，究竟产生了甚么？”
苏子澈微微蹙眉，只觉不当，对柳天翊道：“本日是最后一天，我不想功亏一篑。”柳天翊笑道：“礼佛贵在心诚，在哪不都一样，如何说是功亏一篑？”苏子澈不悦道：“我原觉得你会帮我，哪知竟替外人说话，既如此，那便请你莫开尊口。”
苏子澈眉尖若蹙，轻叹道：“前尘旧事飘零久，孤身早做沛离人，那些未了因，俱都忘了罢。更何况，他乡逢故知，不堪欣喜，我何曾想要取你性命？”言罢，仿佛发觉到了面前的非常，声音微微一扬，“天府？”那人立时应了，执刀的手未有任何松弛。苏子澈略有些不悦，道：“休得无礼，退下。”得了叮咛，那人没有涓滴游移，一闪身便不见了。
天府原在车外与车夫一起驾车，听到斥责立时擎开车帘，一脸莫名其妙，他反应倒也快，单膝跪在车门处不敢辩白，只偷偷看了苏子澈一眼。柳天翊当即了然，叮咛道：“那和尚留不得，天府，你回无相寺去，悄悄处理了他。”天府没有立时应下，还是谨慎翼翼地看向苏子澈。
“不可。”苏子澈略略有些不悦，“佛门清净地，岂容你们胡来？”柳天翊沉默了一下，劝道：“他既然认出了你，我们便留不得他。眼下是非常时候，莫要因一时之仁，将十年的辛苦付诸东流。”苏子澈愈发不快：“甚么非常时候？”柳天翊顿了一下，旋即笑道：“我的意义是，畴昔十年一向都是如许做的，如何本日偏就有了例外？”
苏子澈仿佛并不晓得面前的动静，指尖拂过茶碗边沿，轻声道：“过得好不好，你不是都看到了么？何需多问。”他才刚说完，架在念真颈上的那柄弯刀立时近了一分，陡显一道血痕。念真目光未移分寸，神采未改涓滴，安闲道：“实不相瞒，小僧与施主原有一段未了因，看来本日，便是告终之时了。小僧已是方外之人，凡胎肉骨留来无用，殿下现在想要，便拿去罢。”
刚出寺门，便听得一个降落的声音含笑问道：“本日如何了，担搁了这么久？”苏子澈没有答复，径安闲天府的帮忙下上了马车，柳天翊上前扶住他，也跟了上来，在他中间坐下，苏子澈道：“你如何来了？”
刀刃划破了皮肤，幸亏伤口极浅，念真低叹了一口气，问道：“敢问是若那边理的？”苏子澈一怔，答道：“我未曾过问。”念真游移半晌，道：“恕小僧直言。小僧多年前曾听人说，施主于天机阁有恩，北黎南疆两战，皆得其大力互助，天机阁中不乏技艺高超之辈――方才那位身上戾气极重，施主为何非要与他同业？”
他一语未落，周遭杀意又起，只是此次无人持刀杀出。苏子澈淡淡一笑，道：“师父之意，是说他并非善类？”念真念了声佛号，道：“善恶安闲民气。施主心如丹石，身边应有性柔如水之人相和，方能不失其心。”苏子澈低眉道：“师父多虑了。性不改，心不移，能窜改本身的只要本身，原与别人无干――师父方才说到善恶，我记得《承平广记》中记录，薛道衡游开善寺，谓僧曰：‘金刚为何瞋目？菩萨为何低眉？’答曰：’金刚瞋目，以是降伏四魔；菩萨低眉，以是慈悲六道。’可见不止是民气，世人亦有善恶之分，才使金刚瞋目，菩萨低眉。那就西席父，我是善，还是恶？”
他二人闲坐扳谈，声音并不算大，稍远一些便没法听清。如此近的间隔，藏着一个大活人，念真竟涓滴未能发觉，也完整未能做出任何防备，便是刀剑加身也未有涓滴响动。这等无声无息暗藏暗害的工夫，江湖当中唯有天机阁才气做到。
马车以内，柳天翊悄悄放下了帘子，回过甚见苏子澈神采凝重，不由笑道：“活力了？为这么个小卒子，不值得。”苏子澈抿了抿嘴角，神采稍见和缓，却没有说话。柳天翊漫不经心肠道：“实在我心底有个疑问，存在好久了，不知当讲不当讲。”
苏子澈闭上了眼：“那就别讲。”柳天翊沉默了下，过了一会儿道：“不问出来，到底横亘在心头，我还是想问上一问。”苏子澈很有些不耐烦：“我一定会答复。”柳天翊趋近，在他耳畔轻声道：“你还记得至尊么？”苏子澈蓦地展开眼，两道目光如寒冬腊月朔风吹雪，冷厉地射在他面上。
苏子澈蹙眉道：“那是因为畴前未曾遇见故交。我这些天日日去佛前念几遍往生咒，你如果因我而杀人，倒显得我阳奉阴违，人面兽心。今后又有何颜面去佛前诵经？”柳天翊道：“不去也好。天机阁又不是没有自家的寺庙，你偏要去人多眼杂的无相寺。要不，今后就别去了吧？”苏子澈心下不快，对他的话是半个字也不能苟同，却又懒得同他辩白，偏过甚去不再说话。
苏子澈看不到周遭景象，并不知本日的无相寺与昨日有何辨别，还是叩响了寺门。
“如何能够涓滴未变……”苏子澈淡淡道，“我曾经那么恨他。”一语道出，仿佛勾起了无穷回想，他原觉得本身早已淡然，如他对念真说的那般，已经放心了，但是尘封数年的旧事突然翻起，他仍感觉心底有泪如倾，那影象上的灰尘有照本色般落进了眼里，令他眼眶有些酸涩。
那人顿时冷了脸，斥道：“闭嘴！这等事也是能拿来浑说的？！细心你的脑袋！”他重重地甩了下袖子，道，“我去奉告宁中贵。”另一人顿时慌了，忙扯住他的衣袖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不不不，我今后再不说了！你就饶了我这遭吧！”那人哭笑不得，骂道：“放手！谁奇怪说你的破事儿！”抬高了声音，又道，“那人不但是气度，连边幅也与秦王有三分类似，主上如果见了他，一准儿欢畅！”
念实话音未落，立时有一人平空呈现，一柄弯刀架在了他的颈上。少林讲究以禅入武，禅武双修，其棍法与拳法更是享誉武林，念真乃少林净空大师的关门弟子，武功自是不差，但他一言才出，弯刀即到，可见此人一向在四周，连他们的对话都听得清楚。
“替我问佛。”
柳天翊还未作答，便听到小沙弥念了声佛号，对着来人细细解释了起来：“这位施主每日申末皆会来本寺诵经，只是本日朱紫来前曾有过叮咛，朱紫在寺中礼佛期间，不准其他香客入寺。”那人笑着走近道：“本来如此，我还道是甚么事。朱紫在此，闲杂人等一概不得入内，这位施主本日不能诵经，明日再来就是――”声音刚到跟前，立时戛但是止，那人咳了一声，而后竟高耸地转了语气，“礼佛诵经乃积德之举，这位……这位郎君既然来了，便请出去吧。”
开门的是一个小沙弥，寺门开了一条缝，他并未如以往般将苏子澈让出来，而是合十双掌，念了声佛号：“施主来得不巧，本日寺中来了位朱紫，不便见客。请施主明日再来。”
苏子澈神采无澜，只道：“主持师父让我每日此时来佛前诵经，持续持诵二十一日，不得间断，本日恰是第二十一天。不管是那里的朱紫，我只诵我的经，并无毛病他。”
柳天翊目色更深：“他认出你了？”苏子澈悄悄闭上了眼，没有答复。柳天翊深悉他脾气，见他如此便知那和尚不但认出了他身份，还好好地活着，当即怒道：“天府，你是如何做事的？”
“这些年来，凡是有认出我身份之人，皆是天府替我处理。”苏子澈缓缓起家，淡淡道，“秦王早已做枯坟，其间只余江湖客。方才多有获咎，还望师父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