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女帝师二(37)

紫菡的眼中有一瞬的顿悟和腐败：“奴婢这平生最欢畅的事情，便是女人初入宫时，教奴婢们读书识字。固然奴婢笨拙，读的这些书都还给女人了，但唯有那些日子，奴婢才感觉本身懂了很多事理，像小我一样活着。”她断断续续说了好久，喘气不已。

芳馨忙道：“女人有甚么错？这都是老天爷的意义。”

小钱又哭又笑，眉眼挤作一团：“奴婢在掖庭属并没有受委曲，倒教大报酬奴婢操心，病成这个模样，奴婢该死。”

小莲儿扶我靠在她身上，浅笑道：“芳馨姑姑、绿萼姐姐和钱公公都返来了，女人刚才不是都瞧见了么？”

芳馨看我一眼，不容我辩驳。向来我身边的宫人都是芳馨在管束，我也不好干预，因而将后半句话咽入腹中。待世人都散了，芳馨方唤进绿萼和小钱，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围在我的床前，喜极而泣。

本日的统统，都因太子之位的俄然虚悬而起。公然都是天意！

我反手握住她苗条的手指，自帐中探出头来：“事不躬亲，老是不信的。”

小莲儿听了，哭得更加短长，连她身后的两个宫人都陪着哭起来。忽听寝殿内里一个熟谙的声音道：“小莲儿，你胡涂了，女人身子不好，你怎能招她哭？！”

我淡淡一笑：“坐起来，才好听姑姑说话。”

颖嫔目光一软，含泪唤道：“姐姐……姐姐尽管放心养病，我一会儿会派人去太病院传那位方太医去给姐姐复诊。姐姐病中，实在不该如此伤怀。”

紫菡衰弱地一笑，自顾自道：“奴婢畴前总想生一名皇子，好毕生有靠。现在心愿成真，奴婢很欢畅。女人有身生子本来就要在鬼门关转一回的，奴婢只是没转返来罢了。”说罢动了脱手唆使意我附耳上去。我弯下腰，只觉她呵出来的气都是苦涩而冰冷的。“奴婢不晓得本身有了，又贪玩，才求陛下带我去江南，这才小产。是奴婢本身的错，与旁人无关。女人千万不要指责掖庭属，不要指责陛下。特别，不要指责本身。陛下是很喜好女人的。”

我泣道：“你喝了药，再渐渐说……”

踏入那道门，紫菡却不见了。亮光陡盛，刺得我睁不开眼。仿佛还是阿谁夏季，冰雪茫茫的金沙池边，三位公主的尸体并排躺在湖边。自喜而惊，我又退回了暗中当中，却见脚下的无底深坑中，仿佛有少女伴着凄厉的呼救声在哀哀抽泣。是红芯的声音，她不就是跌在捕兽坑里摔死的么？

我的身子几近完端赖在小莲儿身上，颖嫔见状忙上来扶着我：“扶朱大人去我那边歇一会儿。”说罢三人合力将我扶入颖嫔的南厢，让我靠在榻上安息。

我再也忍不住，泪水滚滚而下。仓猝转过身擦了泪，转头还是满眼恍惚。紫菡道：“女人别哭，奴婢很好。”

她在垂死之际还是为我着想。听到此处，我那里还能忍得住，只抱住她放声大哭。枕上散出浓烈的药气和血腥气，她干涩的眼角也终究落下泪来，丝丝苦涩沁入我的发间。紫菡又道：“他们在掖庭属，问奴婢女人的事情。奴婢说女人是个好人，向来没有害过慎妃，更没有害过公主和皇太子。奴婢说的都是实话，芳馨姑姑和绿萼姐姐也会说实话的，女人放心。”

我笑道：“变得越来越像个姑姑了。”

我惊奇道：“谢我？”

热巾在我手背上一滞，像熨帖在心头的一抹暖阳。芳馨将桃花枕竖了起来，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闻到一丝熟谙的气味。幼时在狱中，母亲怀里的哀痛、惊恸、幽怨和式微，便是现在她身上的气味。我凝睇着芳馨道：“姑姑仿佛那里变了。”

魂不守舍地回到漱玉斋，蓦地只见芳馨、绿萼和小钱三人笑盈盈地站在一棵低矮的翠柏旁驱逐我，我大喜过望，心头一松，人也歪倾斜斜地倒了下去。

不待他说完，我已甩脱了颖嫔的手，吃紧进了紫菡的寝室。寝室里又湿又暖，浓厚的血腥气迫在脸上，我已经分不清我脸上的是泪水还是血水。几个宫人正半掀被子为紫菡擦拭，见我来了，忙放下锦被，冷静行了一礼。紫菡双唇紧闭，面色青灰，睁大了双眼呆望着帐顶。一个宫人在她耳边轻声道：“娘娘，朱大人来了。”

紫菡微微一笑：“做娘娘，奴婢总不放心，只要奉侍女人，奴婢才感觉是心安理得。奴婢虽做了几天娘娘，但是在奴婢的内心，奴婢永久是女人身边的小丫头。”

我点头道：“扶我坐起来吧。”

我侧头一望，见芳馨和绿萼都不在，不由狐疑我晕倒之前是不是看错了人，忙问道：“芳馨姑姑还是在掖庭属么？”

【第二十七节 清斯濯缨】

芳馨半倚在床榻边，整一整榻下的衣裙，拈去裙角上的一点灰渍：“女人健忘了，畴前掖庭右丞乔大人，但是一个苛吏。女人查俆女史之案时，文澜阁的韩管事没少刻苦，一双巧手都废了。若不是女人逼走了他，即便施大人贤明，李大人肯照拂，奴婢和绿萼、小钱想要毫发无伤地出来，也是有望。何况……”顿了一顿，又道，“女人是女中君子，以是他们不管问奴婢甚么，奴婢都能答得问心无愧。”

我淡淡一笑：“陛下一贯善待妃嫔，mm大可不必作此无谓之叹。孟子曰，‘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mm若好好的，天然不会开罪。”

那光是一道门，紫菡就在门的那边。她身着淡紫衣衫，盈盈而立，像树梢上含苞待放的丁香。紫菡端庄安好，微微一笑道：“玉机姐姐，你来了。”

颖嫔道：“姐姐节哀。”我不说话，只顾呆呆地抹泪。只听颖嫔叹道：“想不到陛下如许狠心，只因为静姝mm曾经奉侍过姐姐，便连她也送进了掖庭属。”

我悄悄道：“你是娘娘，如何还一口一个奴婢？”

芳馨从袖中取出一幅皱巴巴的绢子擦眼泪：“女人年纪悄悄的，说这些也不忌讳！”又道，“是奴婢失了分寸，一会儿也自去内里和小莲儿一道跪着。”

芳馨面色蕉萃，目光却更加灵敏：“绿萼且歇一宿，明天值夜。”绿萼还要再说，却见小钱拉了拉她的衣袖，两人站起家来，躬身退出寝室。

小莲儿笑道：“才刚方太医来瞧过，说女人要多卧床歇息，女人还是再躺一会儿，过一时再见不迟。”说罢不由分辩扶我躺下，又道，“芳馨姑姑和绿萼姐姐传闻静姝娘娘殁了，就先赶去章华宫了。说是姝媛是不准停灵在内宫，若不从速去，入夜时静姝娘娘就要被送出宫了。”

南厢是颖嫔的书房，堆满了百般的簿册，书架上还放着一架檀木珠子的算盘。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冲淡了鼻端的血腥气，也冲走了因悲切而生的统统昏昧。我亦叹：“太医说静姝平日血气不敷，方才胎不归宫。掖庭属并没有动刑恐吓，这事满是天意，怨不到陛下。”

紫菡双目一动，艰巨地向我伸出右手。我忙拭了泪，上前握住她冰冷的手，唤道：“紫菡，我来了。”

紫菡在枕上摇了点头，盗汗腻住乌黑的鬓发，仿佛一条惊心动魄的伤痕分裂了她温馨秀美的脸庞：“这药太苦，奴婢不想喝。”不待我回话，她又道，“奴婢是不成了，有几句话想对女人说。”

紫菡欲哭无泪，左手一动，终是垂了下去：“女人哭了？”我将她的手合在双掌当中，想用掌心的热度暖和她，却听她断断续续道：“女人的手还是如许凉，都是奴婢的不是。”

我的心如同被铁椎狠狠扎了一下，更加哭个不住。忽听紫菡悄悄道：“芳馨姑姑、绿萼姐姐和小钱让奴婢奉告女人，他们在掖庭属很好，女人不要担忧。”

我欣然一笑：“姑姑在那里？”

悲喜交集上间，在黑暗中蓦地见到一束天光。细尘幽浮，清楚可见，似久旱以后的点点雨珠。我不顾太医的叮嘱，提气奔了畴昔，只觉身子非常轻盈，脚步也不再踏实有力。我欣喜地伸脱手，就像幼时在檐下伸出双臂驱逐飘落的梨花一样。

屋里敏捷暗了下来，我和芳馨悄悄相对，连相互的神情都看不清楚了。但是我并没有命她掌灯，她仿佛也并无此意。天涯相对，却又相互不见，仿佛是深潭静水中两尾相忘于江湖的鱼。两尾鱼俱是孤傲的。

我泣不成声：“你快些好起来，我还教你读书。”

天气暗了下来。芳馨拧了一个热巾，悄悄擦拭我脸上和手上的泪痕。我躺在暗淡的床帐里，想要尽力看清她的脸。她的面孔却恰到好处地隐在背光之处，鬓边的一枚银钗仿佛凝住了屋子里独一的一片天光。

小莲儿忙收泪，惊骇道：“是。奴婢错了。”

我摇点头，望着绿萼和小钱道：“因为我的原因，教你们受委曲了。”

芳馨柔声道：“才交酉月朔刻。”

芳馨道：“现在是冬令，入夜得快。女人要传晚膳么？”

颖嫔微微嘲笑：“静姝mm一贯循分守己，更身怀帝裔，她又有何不好，要受此无妄之灾？”

我叹了一声：“酉月朔刻罢了，天气便如许黑了。”

我合目叹道：“时也？命也？在我身边奉侍的人，各个落得如此了局。都是我害了她们。”

冰冷的泪水浸湿绣枕，将一朵宜喜宜嗔的桃花染得阴暗深沉。小莲儿拿了帕子给我拭泪：“女人还病着，还是少些悲伤吧。”

紫菡道：“女人待奴婢好，陛下待奴婢也好，都是奴婢本身无福。”小莲儿和宫人站在一旁早已哭成了泪人。只听紫菡又道：“奴婢冷得很，女人抱我一会儿，好不好？”

我点点头，从宫人手中接过药：“少说些话，我喂你吃药。”

颖嫔的脸上还挂着泪珠，她的悲戚中更有兔死狐悲的无法和哀凉：“姐姐不是妃嫔，自可淡然处之。不幸静姝mm年纪轻简便——还受了如许大的罪。当真教民气凉又心惊。”

绿萼只哭得说不出话来。我扶着她的手渐渐坐了起来，拿过枕畔的锦帕，却有力举手。只得将帕子丢在绿萼怀中，低低道：“返来便好。”抬眼只见绿萼颈下的碎发中还沾着两根又细又短的稻草渣，不由心疼道，“这几天你们在掖庭狱中，实在辛苦了，下去洗漱安息吧，我这里临时不必你们奉侍。”

坐了一会儿，果觉疲累，干脆歪在枕上。我摸索着枕上潮湿的桃花，苦笑道：“你们能如许快便从掖庭属出来，恐怕是托了紫菡的福，若不是她……”说着冷哼一声，“妃嫔在掖庭属小产，他们还不知要慌乱成甚么模样，那里另有工夫来审你们？”

我坐起来，在锦被中握住她的手：“我晓得。”

我忙道：“那又何必——”

颖嫔冷冷道：“姐姐悲伤之下，说话竟还如此滴水不漏。”

缓缓展开双眼，却只见小莲儿带着两个宫人守在一旁。见我醒了，小莲儿体贴道：“女人总算醒了，还好并不太久。”

我泣道：“你若肯，尽管认我做姐姐。你是我的mm，不是我的丫头。”

我问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忽听屋里迸收回悲切而凄厉的哭声，两个太医忙进屋检察。颖嫔惊诧望着我，我泣道：“静姝娘娘……殁了。”

我心头一酸，叹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芳馨点头道：“越早体味，越是幸事。”说着目光转柔，感慨道，“这一次在掖庭属并未享福，一半是掖庭令施大人贤明仁慈，另有一半要多谢女人才是。”

我挣扎着下榻，扶着小莲儿的手道：“我该走了。静姝新丧，娘娘必然甚为繁忙。”说着，握一握颖嫔冰冷的指尖，“mm不要太悲伤了，也不要多想，更不必怕。”

绿萼道：“女人还病着，如何能离了人？奴婢要留下来顾问女人。”

我欣喜道：“姑姑奖惩清楚，天然是好的。姑姑在缧绁中委曲数日，看来很有所得。”

我在枕上别过甚去，泪如泉涌。青纱帐好像阴沉的天空，紧紧迫在头顶，教人透不过气。小莲儿本来强忍着，这会儿也终究痛哭起来：“奴婢从没有见过人是如何……畴昔的。”

我苦笑道：“她的不好，便是曾经贴身奉侍过我。倘若必有一人要为静姝的死背上罪恶，这小我应当是我。”

我一手拉住绿萼，一手抹去脸上的泪水：“我躺在这里，你们鄙人面叩首，仿佛是我死了一样。刚才姑姑不让小莲儿哭，如何本身又哭起来？”

本来非论进退，非论明暗，我俱是如此惶恐，如此不堪。“四牡倦长路，君辔能够收”[66]，我清楚是收辔已无时，控缰无所藉。

我从没有对芳馨说过我幼年时曾随母亲在刑部一间低矮潮湿的缧绁里糊口过。玉枢在狱中病得短长，她已全然不记得这段日子。我却记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甚么，目光幽沉如渐暗的窗纱：“女人年纪悄悄，却早有体味。不然也不能如此温馨沉稳，远胜同龄的女孩子。”

芳馨拉过我的手，如平常一样悄悄按摩手厥阴心包经，闻言一笑：“奴婢那里变了？”

芳馨哽咽道：“女人所言甚是。是静姝娘娘代奴婢们受了统统的苦。畴前静姝娘娘叫小西，女人为她改名为紫菡，是盼望她的运气与红叶与红芯分歧，谁晓得……”说罢重重叹了一声，低头拭泪。

芳馨冷冷道：“你们都出去，到内里跪半个时候。”

芳馨嗤的一笑：“女人是怪奴婢惩罚小莲儿她们么？”

颖嫔掩口而泣：“静姝mm还只要十六岁……”

芳馨年纪最长，又是我的亲信，常日里与我扳谈最多，想来掖庭属问她也问得最深切。她既能接受住掖庭属的拷问，安然回到漱玉斋，自是声望大涨，再也不比畴前了。

芳馨的笑意满含冰冷的透辟：“坐过牢，才晓得人生中的幸事并非必定，也才更明白女人所言‘君子当自强不息’是甚么意义。”

我一哂：“老天爷的意义？”皇太子的暴毙是老天爷的意义。若非如此，皇后不会得宠，慎妃没有需求他杀，周贵妃不会远走，高曜更没有被天子质疑的资格，我亦不会有启春口中苦尽甘来的恩宠。而紫菡，即便因胎不归宫而死，也会死在天子的身边，博得他无穷的怜悯。

芳馨浅笑道：“太医说要多躺着。”

我叹道：“她认我做姐姐，临去之前，却连一声姐姐也没来得及唤出来。是我对不住她。”

我忙回身坐在床头，扶起她的身子抱在怀中。紫菡在我怀中低低道：“奴婢自小便没有爹妈，被姨母送入宫中以后，便再也没有亲人了。”

紫菡悄悄嗯了一声，再也没有说话，缓缓靠在我的肩头睡了畴昔。很久很久，我只感觉她的脸和手已经凉透了，这才渐渐放下她。我不忍转头，只扶着小莲儿的手，渐渐走出配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