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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章 女帝师二(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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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力从他怀中站起来,泪滴沾湿了他胸口的金色龙须,像日光下的剑戟感染了殷红的血珠。我心中一动,牵起他的衣袖,生硬精密的绣纹贴在手心,心头更加复苏。他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心尽是刻毒的炎热,无一丝颤抖。

李瑞从袖中取出一块绢帕,抹一把脸道:“传闻是吃醉了酒,发了酒疯。下官已派人去劝了,只是他拧得很,下官等也不敢冒然拉扯。下官已派人去搬厚厚的被褥子来,垫在地下,即便他摔下来,也不会脏了皇城的地。”说着更加焦心,“迟不迟早不早的,恰幸亏本日。这是要掖庭属脑袋搬场呀!”

满口的苦涩,只感觉杯中的净水也是甜的。我哼了一声:“陛下只是传旨,命掖庭属不必过问。可并没有说御史台和刑部也不能过问,更没有说他本身不能过问。姑姑欢畅得也早了些。”芳馨吃了一惊。我叹道:“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他不会善罢甘休的。这一次,是我本身思虑不周,一厢甘心了。”

我清楚瞥见韩复的眼角飞出泪滴,唇边却挂着心对劲足的浅笑。他眼风如电,充满悲悯,像成仙的神仙望向肮脏的人间。角楼如山巍峨,欲与彼苍比高。他这一跃,如鹰击长天,鱼跃龙门,是奋死遂志的一跃。我代他欣喜,赛过惊骇。

我狠狠地扯开辟端纠结的一团,有痛快的扯破声响起,几根断发飘落在斑斓之间。“姑姑放心,我不感觉苦。”

冷泪滑落,我颤声哀告:“求陛下,不要再问下去了。”

芳馨哭笑不得,斥道:“你胡涂了?你徒弟的苦衷,我们女人如何会懂?”小棒子涕泪横流,全沾在我新换的华服上。芳馨甚是不悦,哈腰一推他的肩:“你还是快归去吧。明天御驾回宫,大人要在漱玉斋候命!”

芳馨牵住我的袖子还要再劝,我悄悄摆脱了她,取过大氅披在肩上。大氅的衣带上绣了密密的桃花,打结时不甚顺畅,我保持了两次,都没有结好。芳馨叹了一声,只得上前为我系好衣带,一面又劝:“女人三思。”

整日烂醉如泥,却对宫中的情势一清二楚,公然不能小觑。但是酗酒数年,意志终是坍塌了,竟然胡涂到选了本日来寻死。有一瞬,我恨上心来,只觉芳馨所言不虚。但是我终是不忍见他死亡,此时更是甚么也顾不得了,遂上前一步,将双手合在口边,朗声道:“韩公公,你下来。”

芳馨呆了半晌,讷讷道:“女人太苦了。”

我顿时复苏过来,像从好梦中惊起,满心的绝望和讨厌。我深藏好仇恨的眼神,凝神半晌,方展眸唤道:“陛下。”

韩复的右手悄悄一拨基层屋檐,身子蓦地向左飘出数尺。他并没有落在棉被上,而是在我脚边轰然落地。我转头欲看,芳馨奔上前,伸手遮住了我的双眼。我扒开她的手,最后看了一眼韩复。脚边红白二物散成一片,像瓜瓤散了一地。酒香四溢,鞋尖的梨花醉成一片水红。

天子展袖拭去我唇边的鲜血,肉痛道:“好。朕不再问了。”

在我低头的一瞬,只听身后几个宫女惊声尖叫。抬头看时,韩复已纵身跃下。他伸开双臂,像一只向水面俯身的翠色水鸟。四个侍卫绷紧了青色的大被子,疾步上前,想要接住韩复的身子。我的耳目忽而变得像鹰隼一样灵敏,一颗心几近要从口中跳出来。

精力尚好,还能思虑。这一副残躯竟还能承托我的思惟,这便够了。

我一惊:“姑姑说甚么?!”

我和芳馨仓促穿过西门,一起向北,赶到内宫西北角的角楼前。角楼前后三进,摆布三进,建在高高石台之上,足有四层。韩管事开了最高层的窗格爬出,抱着酒瓶坐在屋檐上。双腿一荡,左脚的青布鞋滑了下来,在基层檐上一激,翻了个身,滑落人群中。人群如波浪翻涌,惊呼声中,向后撤退。

芳馨忙道:“奴婢讲错,女人恕罪。”

天已全黑,红烛燃到了绝顶,火焰笔挺得像蘸饱了胭脂的画笔,在墙上落下彤色暗影。绿萼和小莲儿一个伏在桌边,一个伏在床边,都睡着了。寝室静得像殛毙过后的修罗场,窗外的暗中是无穷无尽的众生之苦。我动一解缆子,发明另有力量坐起来,冷静地起家,将脑后的长发拢在胸前。我的手竟也有一种刻毒的炎热,且无一丝颤抖。

韩复怔怔望着我,张了张浮泛的口,呵出一团乳红色的酒气。客岁他在掖庭属熬不住酷刑,咬掉了半截舌头,是以这两年连话也很少说了。

韩复放下酒瓶,居高临下地斜我一眼,复又灌了一大口酒。一个蓝衣侍卫从他身后的窗格子里躬身爬出,伸手扳他的肩头。韩复身子一斜,那侍卫扑了个空,若非用麻绳拦腰系住,定会滑下屋檐,摔个粉身碎骨。韩复转头看了一眼,轻视一笑,挪了挪身子。失了鞋子的左脚抬起,抵住法翠瓦当,右脚垂得更低。人群收回一阵压抑的轻呼,又今后退了半步。

我被扶上座辇,又轻又快地回到了漱玉斋。半晌的腐败难觉得继,心头绞痛不已,肠胃翻覆,将午间所用的食品全数呕了出来。芳馨等手忙脚乱了好一阵子,方为我除下染血的裙子和绣鞋。沉沉一觉,到了晚膳时分才醒过来。

我转头一望,果见一线明黄色的銮舆沿宫墙逶迤而来。固然还远,但世人已摆列两旁,无声恭立。李瑞看了看身后,又看了看我,终是低了头退在一旁。连楼顶的侍卫亦缩了归去。我再也顾不上旁的,只提着裙子踏上石阶。

芳馨秉烛照了照我的气色,欣喜道:“女人固然神采不好,却另有力量说话,奴婢也就放心了。”说罢斟了一杯温水,“刚才方太医来瞧过了,还指责女人怎能由着本身悲伤动气。”说着别过甚去拭泪,又道,“不过幸亏陛下已经承诺再不清查慎妃之事了,女人今后可放宽解了。”

天子不忍不满又不解,“你来这里做甚么?快归去安息吧。”

耳边顷刻静了下来。十一月初四,慎妃自缢;十一月十九,紫菡殁;腊月初五,韩复堕楼。华阳公主的生辰和天子回銮的强颜欢笑像潮流褪去,暴露灰败死寂的本相。酒气和血腥气充塞胸臆,化作无尽的气愤和惊骇。我不忍再看,只侧转了身子,恍忽见到韩复的双腿仿佛还在抽搐。积聚多日的悲怒在腹中翻涌,化作一声凄厉的长哭,和鲜血一道从口中喷薄而出。

韩复坐在角楼最高处,那里是在发酒疯,清楚是在寻死。或许他怕皇后再将他捉到掖庭属去,施以酷刑。小棒子虽不明以是,但与他日夜靠近,却也晓得贰心中藏有不成言说的奥妙。

我扶着芳馨的手仓促下楼,只见是韩复的门徒小棒子,满脸的惶恐失措,一迭声道:“徒弟喝醉了酒,不知怎的,上了西北角楼,坐在屋檐上发酒疯,若掉下来——”

我又道:“韩公公,你我同在文澜阁同事,你如有难处,玉机愿略尽绵力。”

晚膳后,我早早便歇下了。翻了个身,见芳馨正要熄灯,忙道:“姑姑留着灯。我睡不着。”

过了一会儿,芳馨轻手重脚地拿了一支新烛出去,猛见我一言不发地坐在青纱床帐的暗影中,顿时吓了一跳,立即拍醒了绿萼和小莲儿,轻声呵叱道:“女人都醒了,还只是睡不敷!”

我叹道:“姑姑多虑。皇后狐疑我父亲和韩管事也不是一两日了,小棒子既已寻上门来,如果见死不救,反倒碍眼。按常理行事便好。”

文澜阁的执事韩复畴前是一个杀过人的死囚,被一个姓王的行贩子家赎了命。因他读书识字,来了文澜阁,这么多年熬下来,终究升作执事。客岁皇后思疑他帮手翟恩仙灭顶徐嘉秬和红叶,暗中授意当时的掖庭右丞乔致酷刑拷问,虽大难不死,一双修书的巧手终是废了。今后他也不大往文澜阁来,只一味躲在监舍中喝酒。我在文澜阁向少见他,偶尔遇见,他也老是浑身酒气。我一向想问他徐嘉秬一案的本相,但是——不问也罢。

自那凶恶万分的一夜,我俄然发明本身在暗中没法安然入眠。恶念沉在心底化成的一片泥沼,一个久不见光亮的人甘心沉湎暗中当中。沉湎得越深,越神驰头顶一线如有若无的星光。这点豪侈的神驰,足以令我心安。想起数年之前,得知裘皇后被囚禁守坤宫,我心烦意乱。是芳馨对我说,奴婢也好,女官也罢,在这宫中,属于本身的唯有一夕梦境。

芳馨满脸通红:“女人所言甚是。”

芳馨打断他道:“韩管事发酒疯,你们当去回内阜院和掖庭属才是,来漱玉斋有甚么用?”

忽听人群中有人轻声道:“皇上与皇厥后了!”

小棒子忙跪了下来,叩首泣道:“内阜院和掖庭属,尽管息事宁人,哪管性命死活?”说罢膝行上前抱住我的小腿,“客岁夏天,徒弟在掖庭属受了那样大的委曲,是朱大人援救徒弟出来的。朱大人在文澜阁校书,也晓得徒弟这两年是如何度日的。奴婢是没有体例了,才来求大人的。传闻朱大人甚么都懂,想必也晓得徒弟的苦衷——”

天子复又握住我的手:“君无戏言。”说罢命李瑞上前,“传朕的旨意,掖庭属不必再过问慎妃之事。”又对小简道,“将朱大人抬回漱玉斋,请太医诊治。你就在漱玉斋守着,随时禀报。”

楼下的呼声像弹子的啸声此起彼伏。忽听绿萼喝道:“好啦!我们女人有病在身,经不得你如许大喊小叫的。你出去回话。”

我伏在枕上无法道:“太黑了我反而睡不着。姑姑若不放心,就留下灯,待我睡着了再将灯拿走。”芳馨只得将灯留下。

【第三十二节 子路结缨】

我就要死了,我还怕甚么?我向高旸伸出右手,就像我每一次梦见他那样满心欢乐地向他伸出右手,并报以热切的眼神。他神采一动,仿佛向前跨了半步。但是一股陌生的气味和那道明黄色敏捷掩了上来,只听芳馨轻呼道:“陛下……”

我叹道:“总归是一条性命。”

起码这梦境还是我本身的,倒也不算太坏。

忽见韩复向远方一瞟,目光突然一冷。他左手一松,酒瓶从屋檐上滚落,在地上砸得粉碎。人群突然散开,我还是在原地一动不动。瓷屑激飞,在我眼角边掠过,我伸手一拂,指尖上突然多了一丝赤色。芳馨一声惊呼,我摆一摆手令她退下。

韩复还是不睬。李瑞道:“他醉了,那里能听得懂大人的话。”说着向楼上的侍卫挥挥手,那人爬出窗子,踏上屋檐,伸手去拽韩复的后领。韩复转头看了一眼,又往右边移了尺许。那人腰中的绳索一紧,指尖离韩复的后颈终是差了数寸。

我狠一狠心,向上道:“韩公公,你的苦衷我全都晓得。你先下来,万事好筹议。”

小棒子侧倒在地,一咕噜弹起来又抱住了我的腿。芳馨向守在玉茗堂外的小钱使了个眼色,小钱一溜烟出去,抬脚就往小棒子肩头踢去。我心中不忍,忙止住小钱,双手扶起小棒子道:“我随你去。”

我叹道:“小事罢了。即便被他瞥见也没甚么,反正我也没有非分之想。”

芳馨道:“女人睡觉本来就轻,若点着灯睡,那里还能睡得好?”

我喜极而泣:“君无戏言。”

我忙道:“她们守了半日,也甚是辛苦,姑姑不必苛责。”又对睡眼惺忪的绿萼道,“你们下去传膳,这里有姑姑就好了。”

一个降落的声音在耳边孔殷唤道:“玉机。”

我的心已经麻痹到不会痛了,吵嘴牵出一缕冰冷和调侃的笑意:“随他去吧,不必理睬。”

芳馨含泪道:“女人明显不喜好陛下,又何必如此自苦?奴婢瞥见信王世子的神采很不好——”

芳馨朗声道:“朱大人来了!”

我也顾不上解释,只问道:“究竟如何回事?”

天旋地转。那道明黄色化作一堵高墙向我逼近,我推开它,有力地靠在芳馨身上。目光一扫,只见高旸和林妃并肩立在护送銮驾的人群以后。高旸双眉紧蹙,隐有泪光。林妃紧紧挽住他的右臂,不让他进前一步。

世人稍稍一让,我排众上前,却见掖庭属左丞李瑞正一脸笑容地抬头望着。虽在夏季,他却满头大汗。见我来了,李瑞惊奇道:“这会儿陛下回宫,朱大人不当在缙云门接驾么?”

芳馨焦心道:“銮驾想必已到宫门,若陛下回宫来瞥见女人——这成何体统?”

他终是摆脱了。可我呢?

小棒子在我身后直哭,但有我和李瑞在前,他不敢冒然向上,只是一味嗐声顿脚。韩复的目光中似有一线求生欲望,我见他踌躇,忙又道:“韩公公,你别动,我这就上去。”

芳馨轻声道:“韩管事在俆女史一案中是被皇后刑讯过的,这会儿在角楼上寻死觅活的……奴婢觉得,女人还是不要感染的好。”说罢面色一变,声如蚊蚋,“依奴婢看,就由他跳下来倒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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