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帝师一(12)
高曜一指我身后的紫牡丹:“孤要听牡丹的故事。”
王氏笑道:“殿下累了这半日,也不歇歇么?”
绿萼又看芳馨,芳馨缓缓点头。绿萼道:“这王嬷嬷也太大胆了,莫非不晓得女人是女巡么?依奴婢说,姑姑该回禀皇后,治她个不敬之罪。”
高曜道:“儿臣已经好久不见父皇了。”
【第九节 非惟名利】
四月初八一早,从皇后处存候返来,宫人们便将高曜的物事连续搬到长宁宫来。午后,我亲身到守坤宫去驱逐他。转过照壁,只见院内插烛似的侍立着十来个宫人。一个梳双丫的七八岁小丫头笑道:“朱大人来得早,皇后正与殿下赏花,奴婢领女人去。”
满园牡丹乘风摇摆,似欲将淡薄的春光自绝顶挽回少量。皇后涩然一笑:“父皇忙于国事,甚少闲暇。皇儿若想见父皇,就多去存候。”
我笑道:“我辈本是女子,读书只为明理。戋戋见地,不敷挂齿。”
小丫头笑道:“奴婢李氏,名唤芸儿,本年七岁,奉侍二殿下已有一年。”说罢领我从角门走出,向北穿过抄手游廊,通过垂花门,面前豁然开畅。
我笑道:“闲来无事爱画几笔美人。技艺荒废,涂鸦罢了。mm呢?”
芳馨道:“奴婢大胆说句不知凹凸的话。女人的年纪虽小,心机却也太重。”
我叹道:“我睡不着。”
皇后一惊,俄然捏住高曜的双肩:“那会儿父皇刚下早朝,你陆娘娘怎会在仪元殿?”
礼毕,皇后笑道:“你来得倒早。”说罢表示我坐在她劈面的青石条上。
或许是时候做一个“知者”了。
红叶道:“算回无用,总能收敛些,不然长日累月地和她住着,白受很多闲气。”
乳母王氏见状,忙道:“殿下,该起行了。”高曜无法,只得向皇后施礼道别。
芳馨一怔:“‘人彘’惨祸,奴婢也略有耳闻,皇后虽不喜好周贵妃,可究竟也未曾害过她。杜衡竟将皇后比作吕后,实在不伦不类。”
高曜道:“儿臣本日下了早课就去仪元殿给父皇存候,却见陆娘娘在内里。陆娘娘说父皇正忙着,儿臣只好返来了。”
红叶奇道:“那是甚么香味?”
皇后向高曜道:“这位朱大人,你曾见过的。还记得么?”
皇后双眸一黯,随即笑道:“你父皇在谨身殿与群臣商讨大事,明天不能来送皇儿了。”
高曜被乳母抱下石凳,规端方矩向我施礼,我赶紧行礼。忽听他脆生生地问道:“朱大人会说故事给孤听么?”
眉眼在碧绿的茶汤中一晃,碎成无数道扭曲的目光。“莫非杜衡的话说得不对么?”
芸儿不但不“粗笨”,并且娇俏聪明。她那里是“不得殿下的心”,清楚是为王氏所嫉恨。我刚进宫,李氏便上门将侄女拜托于我,想来得意知宫中将选侍读女官开端,她便起了如许的心机。我望一眼芳馨,啜茶不语。
皇后呆了半晌,俄然泄气道:“皇儿快去长宁宫吧。到了启祥殿,让王嬷嬷打发你午歇。”
高曜身子一颤,痛得蹙起双眉,本能地摆脱了肩膀:“儿臣不知。”
我坐在案前,望着殿外新送来的几缸丁香花,幽幽一叹:“但愿真是不伦不类才好。”
我欠身道:“臣女不敢迟误。”
我自镜中笑道:“我出身寒微,盛妆也不似蜜斯。”
王氏眼中的慈爱倒也逼真:“好,这就去。”
皇后道:“皇儿不成如许无礼。”
李氏欠身道:“奴婢初到长宁宫,自当给大人存候。”
目睹搬家的吉时将到,皇后催促高曜起行。正清算衣衫时,高曜俄然问道:“父皇在做甚么?如何也不来送儿臣?”
高曜五分撒娇,五分恳求:“孤与皇兄约好的,嬷嬷带我去吧。”
芳馨道:“谁做太子是圣上的意义,那里能怨到娘娘们的身上,更与大人不相干。大人只要做好本身分内的事情,其他的自不必理睬。”
我本想劝高曜留在长宁宫午歇,转念一想,是午歇还是玩耍,仿佛并不是我当理睬之事。因而随口道:“益园风大,殿下若去得久,还请嬷嬷多带件衣裳才好。”
皇后爱紫,高曜便点了紫牡丹的故事听。虽说厌倦了孝子传说,但是听罢姚黄魏紫的来源,还是不忘折花讨母亲欢乐。小小年纪,也不知他是故意还是偶然。
我笑道:“我是三月初六。如此我年长三个月,便大胆称徐大人一声mm。”
我一笑,蹲下身来道:“殿下若爱听,臣女每天说给殿下听。”
我心中暗笑,说故事给小孩子听,恰是我畴昔在长公主府日日都做的事情,这孩子比柔桑还要小两岁,只把畴昔说给柔桑的故事再说一次,一点不操心神。“殿下放心,臣女这里有的是故事。”
一进门,李氏与芸儿便向我叩首,我忙命芳馨扶起,一面道:“嬷嬷这是何意?”李氏和芸儿还是磕了三个头方才起家。礼毕,两人并肩坐鄙人首。我命人拿了些糕点果品给芸儿,一面问道:“嬷嬷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红叶嘻嘻笑道:“官做久了,天然就像了。到时别说金的玉的,便是花钗冠也有的戴。”
王氏扶高曜在宝座上端方坐好。照礼法,当是官职最高之人领世人参拜,但王氏却站在我身前半步,率先跪了下去,口中道:“奴婢贺殿下燕徙之喜。”芳馨与白面面相觑。我无法,只得随她跪下。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
王氏扫了我一眼,甚是倨傲:“这个奴婢天然晓得,不劳大人操心。”说罢叮咛世人奉侍高曜出门。宫人们唯唯称是,寻衣裳找扇子,烹茶水洗茶壶,殿中一片繁忙。我呆站半晌,不知所措。想上前与高曜说句话,却见王氏拦在身前。高曜传闻能够去益园玩耍,一味欢乐雀跃,并不睬会我。
忽听院中欢声笑语,启窗但见王氏拉着高曜的手欢欢乐喜地向外走。红叶哼了一声,正待调侃两句,绿萼以目止之。
小小一方花圃,奇石峭立,清溪如带。凡是暴暴露来的地盘,都种了各色牡丹,展目望去,如置身于五彩花海。畴昔我在长公主府,也曾见过百般宝贵的盆栽牡丹,但这般步地,却还是头一次见。身边一簇景玉正顶风怒放,乌黑花瓣似重重鲛绡,绛紫花心如隔帷窥望的娇羞目光。真可谓清雅到了极处,又繁华到了极处。我浅笑吟道:“玉肌肥胖,更重重,龙绡衬着。”[19]
芸儿机灵,忙取出帕子扫去青石条上的浮灰。我见她聪明,又晓得她将来必是跟去长宁宫服侍的,不由多看了她一眼。余光扫过,却见乳母王氏撇了撇嘴,甚是不屑。
我叹道:“罢了,小事罢了。现在二皇子还离不开她,即使回了,也是无用。”
皇后于爱子的好记性早已司空见惯。她指着我笑道:“今后母后不在你身边,便是这位朱大人顾问你。快去处朱大人施礼。”
李氏垂首道:“奴婢并非迷恋宫中的繁华,只是不放心芸儿。芸儿是奴婢的亲侄女,不幸我兄嫂早亡,蒙皇后娘娘开恩,准她进宫奉养,这才气留在奴婢身边。谁知这丫头粗笨,也不得殿下的心。奴婢只求大人将她收下使唤,若能长悠长久奉侍大人,就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我与高曜只在三天前于椒房殿中仓促一面,且我此时的打扮已与当日大不不异,不想他竟还记得我。我惊奇之余,不觉对这位二皇子生出几分好感。
我略略考虑,只得道:“徐大人所言甚是。只是春秋乃是乱世,百姓于困顿当中,挣扎苟活。衣食不继,后代难顾,戍守四方,疲于转输,又如何让他们体味仁义礼乐为何物?李广难封,孔子不王,或命当如此,或时势使然。但是不侯不王,又当如何?一为名将,一为至圣,远胜知名之侯,可谓千古帝师。又何必先人唏嘘叹惋,为之辩白?”
我笑道:“殿下要听甚么故事?”
芳馨轻声道:“那是天竺葵的气味。”
一觉睡到申时方起家。红叶一面梳头一面道:“奴婢才去启祥殿探听了,二皇子到现在还没返来。”说罢拿起我睡前卸下的银环,“女人也太素净了,明显有金的玉的,如何不戴?”
高曜侧头想了一想,说道:“李嬷嬷说给孤的故事,老是孝义图上的那些,孤都听厌了,朱大人能说些别的么?”
礼毕,高曜拉着王氏的手道:“嬷嬷,我们走吧,皇兄与孤约好,一道去益园玩。”
徐嘉秬道:“姐姐常日里喜好做甚么?”
我沉浸花海,笑意更盛:“这句话虽是咏梅花的,但描述景玉的风韵,也很贴切。”
李氏道:“殿下再大些,身边便只能留一个乳母了。奴婢常日里不得殿下欢心,想是不能留在宫中了。”
高曜道:“那你现在就说一个给孤听,孤要听你说得好不好。”
面前一片姹紫嫣红,楼台亭阁,一概不见。缓缓前行,但见几簇姚黄魏紫,夹道相对,花枝探身到小径上,仿佛两只含情的手意欲挽留离别的光阴。
芳馨轻声道:“女人,我们先归去吧。”
红叶道:“那王嬷嬷见女人刚进宫,要给我们一个上马威呢。”
王氏伴着高曜的步辇带领一众宫人走在前面,我与芳馨等跟从在后。王氏只顾与高曜说话,一起上未曾回顾。
皇后正与高曜坐在花间的白石条上谈笑,两位乳母带领十几位宫人侍立在旁。皇后见了我,远远向我招手。只见她一身荼白锦衣,乌发上簪了一朵淡粉牡丹。高曜则身着绿地八宝团龙袍,母子俩一白一翠,甚是清爽。
我笑道:“求之不得。”
我转头笑斥:“又胡说了!”正笑着,绿萼出去道:“女人,李嬷嬷带着芸儿女人来了。”
我笑道:“杜衡说的人彘,姑姑可知为何物?”
我见她面色凝重,又叫芸儿叩首,心中已猜着了几分:“嬷嬷有甚么难处且说来听听,或许玉机可略效绵力。”说罢又命芸儿起家,芸儿不得李氏之命,还是跪着。
“黄喜每天上山前,要给山脚的一株紫牡丹浇水,还与它说话。一日,他病倒在山石上,忽有一名自称紫姑的女人走了来,帮他将柴草挑回了家。从那今后,紫姑便在少年家中住下,帮着筹划家务,顾问母亲。黄喜病愈,还是上山砍柴,却发明山脚下的紫牡丹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厥后黄喜与紫姑结为佳耦,恩爱平生。待紫姑先归天,黄喜才又在山边见到了那株紫牡丹。他这才明白,本来紫姑便是这朵牡丹所化。他感念妻恩,身后在紫姑身边化作一株黄牡丹。后两株牡丹为花匠掘取,黄牡丹被洛阳城中一个姓姚的大户人家买走,紫牡丹却去了一个姓魏的人家。因此先人便将这两株牡丹取名为姚黄和魏紫。”
徐嘉秬道:“刚巧mm会些山川,如蒙不弃,今后正可参议。”
想起高曜听故事的当真神情,加上芳馨死力欣喜,心中顿时豁然。“姑姑言之有理,该如何行事,我心中稀有。”
芳馨笑道:“对着一个不识字的乳母都无可何如,皇后只会觉得女人无能。再说二皇子灵巧好学,还怕女人一肚子学问没有效武之地么?”
回到灵修殿,我呆坐了好一会,扶着青瓷茶盏的指尖不由颤抖。芳馨道:“女人不若去睡一会儿。”
皇后笑道:“既要听故事,就该坐好。”说罢亲身抱太高曜,让他坐在本身身边。
高曜一张圆脸,双颊饱满,唇色嫣红,仿佛女孩儿普通。只听他稚嫩的声音说道:“儿臣记得这位朱大人,她是儿臣的侍读。”
高曜听得出神,很久方道:“母后,儿臣将来也要和紫牡丹结为佳耦,好好孝敬母后。”世人顿时笑了起来。高曜跳下石凳,伸手欲摘我身后的魏紫,何如人小力轻,一时竟掐不竭。芸儿忙自小荷包中取出一只小小的铜剪刀,将花茎剪断。高曜捧花献与皇后,皇后甚是欣喜,命惠仙簪在鬓边。
我亦回座,牵过身后的紫色花盏,笑道:“那就说说魏紫与姚黄的传说。相传汉时有一名少年砍柴郎,叫做黄喜。”我本想说,这黄喜每日辛苦砍柴,赡养老母,但想到高曜不爱听孝子的故事,便将这句话咽了下去。
李氏是高曜的另一个乳母,常日与乳母王氏在一起时,老是低眉扎眼,沉默不语。只见她约莫二十四五岁,身着虎魄色半袖纱衫,以玳瑁长簪挽发,洁净利落,却不显眼。细细看去,娇丽容颜与芸儿有几分类似。
我点了点头,只得与芳馨、白等退出启祥殿。回到灵修殿,绿萼奉上茶来,见红叶行动带气,不由笑道:“不是迎二殿下回宫么,这是如何了?”
日光西斜,日晷铜针苗条的影子指在申月朔刻,针尖死力延长,极慢地掠过东面的丁香花树。李氏沉默半晌,恭谨道:“大人宽和,奴婢却不敢失了分寸。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奴婢便要出宫去。正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想求大人的恩情。”说着瞥一眼芸儿,芸儿忙起家跪下,磕了三个头。
回到长宁宫,我亲身送高曜回启祥殿。正殿摆着宝座香亭,西面的书房与正殿并未隔断。书房中一张红檀长案,早已铺好了绘了格子的白纸。靠北的供案上摆着一架孔贤人与七十二弟子赏乐的翡翠浮雕屏和一双青白瓷盘螭净瓶。墙上挂着一幅《三友图》,光彩清冷酷雅,笔触温润含蓄,更显三友于凛冽寒意中的宽宏气度。摆布诗曰:高言唱令德,识曲听真意。书架上摆了好些贵重器皿和几卷竹册,很有古意。东面乃是卧房,隔扇一开一合之间,一缕似玫瑰又似薄荷的暗香倏然钻出。
我笑道:“嬷嬷客气。嬷嬷是殿下的乳母,于天家社稷有功,本当是玉机先向嬷嬷问安才是。”
徐嘉秬一怔,不由叹服:“大人气度广漠,我自愧不如。”
我淡淡道:“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
红叶笑道:“女人念诗,还把本身的名字给念出来了。”
我见这小丫头皮肤白净,五官斑斓,虽未长成,今后必是美人无疑。遂笑问:“你叫甚么名字?本年几岁?是奉侍二殿下的么?”
“知者顺时而谋,愚者逆理而动”[20],面前的母慈子孝,何尝不是熙平长公主为我安排的“时”与“理”?
徐嘉秬笑道:“恭聆惠训,受益匪浅。是了,我是六月十五的生辰,未知大人的芳辰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