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女帝师一(13)
我呆了一呆,方才问道:“圣上也是如此么?”
王氏冷冷道:“殿下出了汗,若由他吹风,反倒抱病。大人读书虽好,却那里晓得这些!”
我身材尚未长成,比王氏矮着一截。她居高临下,傲视道:“殿下在里屋换衣,大人不在灵修殿安息,到启祥殿来有何贵干?”
李氏忙道:“姑姑所言甚是,奴婢亦不敢教大人担不是。芸儿年纪还小,奴婢也还要再奉侍一两年,大人可渐渐要不迟。”
银太医看了我的伤势,说道:“女人的左肘瘀血积滞,些微伤了骨膜,不过不打紧。只需服些祛风散瘀的药,再贴两剂膏药就能病愈。”说罢开了一张内服的方剂,写了一个膏药的名字,交给身后的内侍医官。
我笑道:“既如此,我就不扰了。嬷嬷只说我来过了。”
芳馨道:“女人公然如许想,就是奴婢们的造化。”
绿萼道:“姑姑放心,我晓得。”
我淡淡一笑道:“嬷嬷放心,我很喜好芸儿,姑姑不说,我也会极力照拂。”
我忙道:“快翻开窗户!”
忽听内里一阵喧闹,一个稚嫩的童音大声嚷渴。我启窗一看,公然是高曜回宫了。只见他小脸通红,满头大汗。李氏领宫人捧着汗巾茶水出来,却只站在一边,由王氏奉侍。芸儿恭立一旁,顶着掠过汗的热巾。未几时,宫人们提着木桶进收支出,筹办热水为高曜沐浴。
殿中诸人跪了一地。王氏道:“殿下明天欢畅,在益园中多玩了一会儿。沐浴时水多了些,便……便晕畴昔了。”
李氏苦笑道:“大人初入宫,另有所不知。固然都是乳母,可一来她是皇后的亲戚,二来她的当家还做着官,以是殿下身边的人,没有不顾忌她的。因她奉侍殿下忠心妥当,殿下也依靠她,皇后便只认她一个。客岁一个小宫女大着胆量告过一状,皇后并不睬会。那小宫女反被她各式摧辱,最后还是陆贵妃看不畴昔,将她带去了东宫。是以大师宁肯忍耐些,也不去招惹她。”
绿萼道:“女人去看殿下也罢了,就怕还要再看那人一张嘴脸。”
李氏叹道:“大人既问了,奴婢不敢不据实以答。这是因为芸儿还小,奴婢若去求皇后,皇后即使开恩,多数也是遣她去奉侍别的皇子公主,孤身在别宫,不免要受气。现在选了大人出去,大人读书明理,芸儿跟从服侍,多少也能学个眉法眼低,倒比奉侍皇子公主好些。奴婢的兄嫂生前只留下芸儿一个孩子,是以奴婢只得大胆来求大人。失礼之处,望大人恕罪。”提及家故的兄嫂,李氏举帕拭泪。
红叶嫌恶道:“女人一片美意,这个王嬷嬷当真可爱。”
我还要再劝,却见李氏向我使个眼色,悄悄点头。忽见寝殿门自内翻开,一个宫人提了空桶出来,我向里一望,只见高曜趴在浴桶边上向外嘻嘻笑着。我无法,只得先回灵修殿。
我叹道:“就这么办吧。”
芳馨忙道:“嬷嬷心疼侄女,我们大人岂会不知?只是芸儿本来是奉侍殿下的,没有殿下才搬到长宁宫来,大人便要了身边人去的事理。皇后晓得了,只怕会见怪大人的。”
我又道:“玉机也有一事要就教嬷嬷。”
李氏一怔,低头道:“大人的话,奴婢服膺。”
王氏低头急趋,驱逐皇后入了寝殿,反手将门一掩,将我和李氏断绝在外。寝殿中传来娇声细语、唯唯答允,我与李氏相视一眼,各自放心。很久,皇火线才出来,在殿上坐了,说道:“究竟是如何回事?”
芳馨道:“女人受委曲了。奴婢有个主张,女人可愿一听?”
未几时绿萼领了一名老太医出去:“女人,这是银太医。”
世人不敢迟误,纷繁退开。我顺手拿起一柄折扇,坐在床边悄悄扇动。高曜眼皮一动,梦话半句,世人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俄然身子被人大力一推,我蓦地从床沿上摔了下来,左肘在地上一撑,顿时有钻心的疼痛袭上心头。红叶惊呼,忙上前扶起我。只见王氏已抢过扇子,坐在我方才坐过的处所。她固然无知,却也不蠢。
芳馨笑道:“鄙谚说烧开的水不响,会咬的狗不叫。女人且想一想,殿下本来有八位乳母,现在只剩了两位,剩下的两位,哪位又是省油的灯?王氏得皇后和殿下喜好,人却不大灵光,不如李氏肯用心机。只看女人要成全哪位了。”
但见银太医虽老,气色却好,一时竟看不出年纪。很有几分童颜白发、道骨仙风的意味。我看他穿戴鹭鸶补服,知是六品院判,忙起家施礼。银太医拦住我,暖和道:“大人有伤,不成劳动。”
皇后甚是烦躁,声音不免锋利:“你贴身奉侍皇子,出了如许的忽略,实在该打!”
王氏白她一眼:“是大人本身没有坐稳,怎能怪奴婢?”
李氏道:“不敢。”
说话间,人报皇厥后了,我和李氏忙到宫外跪迎。皇后的双颊出现惊怒的红潮,瞋目冷扫,拂袖进了启祥殿。我和李氏忙跟从奉侍。皇后换了一身紫棠色平金画眉绕枝纹长衣,挽着惊鸿髻,几支富丽的金钗在落日下灼灼有光,脂粉也较午间浓厚,显是经心打扮过。
洁白的指尖沿着青瓷茶盏上蜿蜒的草藤渐渐打圈,我不由笑道:“嬷嬷既坦诚相见,玉机便直言不讳了。嬷嬷仿佛很怕王嬷嬷,这是何故?”
两人走后,我起家望一望窗外,但见刚才阴沉的天空,已有滚滚白云横过天涯。云影轻巧无声,我却听到它们争前恐后的互诘与鼓噪,不觉有白云苍狗、梦幻泡影的虚凉之感。
闻声“会咬的狗不叫”,我不由一乐:“我能成全谁?只求承平度日,至于谁在殿下身边奉养,谁做了殿下的侍妾,与我何干?”
芳馨道:“皇后一贯对陆贵妃还好,明天却不知是如何了。”我垂目不语,芳馨也不再说下去。好一会儿,我叹道:“去启祥殿。”
银太医道:“殿下早已醒了,只是有些衰弱,将养一天便好了。”我这才放心。
芳馨悄悄为我挽起衣袖,只见手肘上一片青紫。又拉着我的手高低一动,我痛得哎哟一声。芳馨道:“女人恐怕伤了筋骨,还请太医来看看为好。”
我坐久了有些背酸,因而斜倚在锦靠上:“嬷嬷且放宽解。芸儿若喜好,尽管来灵修殿玩耍。”
芳馨道:“刚才听桂旗的口气,仿佛皇后在陆贵妃宫里发了脾气,她们不敢冒然去回。”
李氏应了,问道:“大人的伤好些了么?”我点点头,她又道,“本来晚间殿下还要习字,但明天恐怕是不能了。请大人埋头养伤,晚间不必来了。殿下的景象奴婢会遣芸儿来回禀的,大人且放宽解。”我微微一笑:“嬷嬷在这里,我没有甚么不放心的。”
我见她实在无知,也不睬会她,忙与红叶绿萼将隔扇窗户一一翻开。王氏待要禁止,俄然被红叶拦腰抱住。世人都呆了,几个宫人赶快上前拉开红叶,绿萼又上去帮着红叶。殿中你拉我扯,乱成一片。我又开了寝殿的门,一阵暖风穿过,遣散了大半水汽。
李氏起家道:“多谢大人。”说罢又命芸儿叩首,姑侄俩方才辞职。
我忙又回到启祥殿,只见寝殿门大开,外室中水汽环绕,几近劈面不成见人。走进寝殿外室,忽觉脚底一滑,红叶和绿萼忙扶住了我。我低头,面前是茫茫雾气。脚尖一热,地上的积水已渗入了绣鞋。
我抿嘴一笑:“微末之技,何足挂齿?殿下年小,偶然不免贪玩,但总归是个沉稳好学的孩子。殿下一每天长大,也越来越懂事,嬷嬷天然晓得如何才气抓住殿下的心。”
那宫人道:“殿下晕畴昔了,我要去请太医!你别拦我!”说罢用力甩脱红叶,跑出宫外了。
芳馨一面替我揉着,一面柔声道:“王氏不敬女巡,有违宫规。她如许浮滑,不过是仗了皇后的势。我们冒莽撞失地回了,皇后若不觉得意,反滋长她的戾气。不如让奴婢将这件事传出去,事关殿下,皇后自会从别处得知。若皇后心疼女人,自会惩戒王氏,安抚女人。若只假装不知,我们也好早作策划。”
芳馨道:“圣上刚即位时,也有两个身份寒微的妃嫔,但不久就被打发去奉侍太后了。”
听闻太医到时,高曜已然转醒。
我甚是无法:“殿下住在长宁宫,他病了我却不去看望,转头她在皇后跟前嚼舌根子,又有很多闲气。”
我叹道:“李嬷嬷还真是一番苦心,常日里倒是不声不响。”
顺手翻着史乘,几行字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至代,代王独幸窦姬……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21]
我又问:“殿下身边有几个如许的小丫头?”
我这才明白,高曜是读书人,李芸只要跟在我身边学到些“眉法眼低”,今后才有能够为高曜所宠嬖。高曜五岁,李芸七岁,此时髦在孩提之间,李氏若非至心疼爱侄女,又何必这般早早策划、死力催促?都说“诱人之方,惟名与利”[22],李氏为侄女所谋的,却并不止于名利。
李氏感激道:“多谢大人。”这才命芸儿起家。
我俄然想起一事,合起书问芳馨道:“这位李嬷嬷若真怕侄女亏损,不如求皇后,准她带侄女出宫,将来自行聘嫁,岂不好?为何要将芸儿留在宫中?既留在宫中,去奉侍公主就很好,安逸不说,还高贵,她又为何不去?她只想将芸儿留在我身边,也就是还留在殿下身边。留在殿下身边,究竟有何好处?”
绿萼笑道:“银太医是左院判,是最有仁心的。才刚那王嬷嬷还拦着,说女人请不动院判大人。银大人也不睬她,这就来了。”
趁他写方剂的工夫,我问道:“叨教大人,殿下好了么?”
李氏面色一黯:“奴婢能有甚么好处呢,不过每日在殿下睡前,给殿下说个故事。奴婢也没甚么见地,除了那几个孝子贤孙的,也实在没甚么可说的,殿下早就听絮了。”想是王氏晓得李氏无甚能为,以是准她睡前在高曜床头逗留半晌,白日里贴身奉侍的事情,从不让她经手。
话音刚落,忽听启祥殿响起宫人惶恐失措地惊叫:“快去请太医!”一个宫人失魂落魄地跑出启祥殿,红叶追出去一把拉住她,“出了何事?”
芳馨道:“临时只要芸儿一个。殿下还不到五岁,天然靠近和本身年纪相仿的孩子。芸儿模样又好,人也聪明,怨不得王氏容不下她。”
绿萼道:“启祥殿有现成的太医,奴婢去请。”
芳馨叮咛道:“你在启祥殿外候着,看太医出来了再请,别落了不敬皇子的话柄。”
送过银太医,芳馨返来禀道:“才刚守坤宫的桂旗过来,只说皇后现在陆贵妃宫里不得闲。以是她先来长宁宫问个清楚,看事情轻重缓急再回皇后。奴婢就让小西把刚才的事透了些风给桂旗身边的小丫头。”
我忙带着绿萼与红叶去了启祥殿,只见寝殿外室当中水汽环绕,一股乳白的香风劈面而来。我忙问王氏道:“嬷嬷,叨教殿下在那边?”
我缓缓道:“大汗后血脉偾张,若立即沐浴,屋子又不透气,轻者头晕目炫,重者晕厥。”
我忍下眼泪,说道:“我传闻她恶,却没想到如许恶。”
走进启祥殿,只见李氏带着几个宫人守在寝殿外,见我出去,行了一礼。我笑道:“殿下好些了么?我放心不下,过来看看。”
我试着动脱手肘,仍然是疼,只得用右手悄悄揉着左肘。掌内心是密密绣纹,痛觉与触觉缠杂不清。“姑姑请说。”
红叶正要抱怨两句,绿萼却抢在她前面问道:“女人,为何出了大汗不能当即沐浴?”
绿萼还要实际,我上前扯了扯她的袖子:“不必说了。我们归去吧。”王氏忙着为高曜掩被擦拭,世人找扇子递水、拧巾子擦地得忙成一团,无人理睬我。
王氏哭道:“这会儿开窗,灌进风来,更加不好了。”
我又道:“让开些,让殿下好透气。”
李嬷嬷面色安静,目光却透着不屑:“殿下喜好做甚么,她便由着殿下的性子来,向来不劝。偶然还会做在前面,讨殿下的欢心。畴前在中宫住着,皇后把守得紧,倒还不敢如何。只要殿下偶尔贪吃零食生果,她便由着殿下吃,殿下读书偷个懒,她也帮着在皇前面前讳饰。这还罢了。大人只看明天,皇后明显叮咛她奉侍殿下昼寝,她却带殿下去了益园。只怕殿下不得午歇,又在园子里吹了风,返来该嚷头疼了。现在皇后也看不着了,且由她奉迎。”
走进阁房,只见高曜双目紧闭,裹着浴巾躺在雕花大床上。外室中的水汽突入阁房,到处都变得潮湿而恍惚。世人团团围住大床不知所措,王氏哭了起来。
芳馨将我的手臂架在桌上,说道:“殿下第一天搬到长宁宫,便出如许的祸事,今后可如何好呢?”
绿萼怒道:“宫闱禁地,嬷嬷怎能脱手推搡女官?”
我前日自皇后处得知高曜爱好戏水,每常沐浴,都极耗时。我忍气道:“嬷嬷,殿下才刚出了很多汗,该当静半个时候沐浴才好,不然于身材无益。”
我大奇:“殿下无端昏迷是大事,如何桂旗不直接回禀皇后娘娘?”
我笑道:“嬷嬷与我昔日虽见过几面,但从无厚交。且嬷嬷奉侍殿下,又能在皇前面前说得上话。芸儿的事,怎不求皇后,反倒拜托于我?”
李氏低声道:“殿下还在安息,桂旗也在内里,王嬷嬷陪着。大人这会儿出来,恐怕……”
我笑道:“嬷嬷自有好处,怎见得就得不到皇后和殿下的欢心呢?来日方长,嬷嬷万不成悲观。”
芳馨笑道:“奴婢就晓得女人要问这个。不错,自来皇子在结婚之前会挑两个女孩放在府里。李氏的侄女将来若能为殿下的侍妾,天然是个好归宿。更何况殿下还是皇后之子。固然她位分不会很高,老是一桩繁华,李氏也算能向兄嫂交代了。”
我更加猎奇:“王嬷嬷究竟有甚么好处?竟让殿下如此依靠?”
我又道:“皇后不喜好周贵妃,这宫里大家晓得,莫非皇后也不喜好陆贵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