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女帝师三(12)
皇后病危，三妃平分秋色，玉枢又生了皇子和公主，我自可“大有作为”。天然，我身为女录，也可在任上“大有作为”。想不到数年不见，小简也学会了“贞信多断”[30]、语焉不详这一套。我暗自嘲笑，欠身道：“多谢公公提点。”
数年不见，小简的眉心眼角亦多了几丝聪明的细纹，神采也愈见老成。我瞧着他身上崭新的绿袍，笑道：“简公公侍驾辛苦，现在也是副都知了，怎可还自称奴婢？戋戋一杯茶，又何足道？”
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公然是“大有作为”。
小简顿时敛了笑容，五官归位：“实在大人是晓得的，圣上喜好聪明沉稳的女子，皇后和畴前的周贵妃是如许，就连大人本身……这后宫当中能和圣上说上话的，也只要颖妃娘娘和昱妃娘娘。”又叹道，“实在除了贵妃，陛下对谁也没有用心过。明天喜好这个，明天喜好阿谁，也实属平常。婉妃当今有皇四子和真阳公主，职位已是牢不成破。大人实在不必忧心。”
恰是巳时，阳光如漫天洒落的金粉，在睫毛上腾跃，迷得人睁不开眼。汴河上碎裂的浮冰如随便散落的白玉罄，竹篙一碰，奏出叮当轻响。几只划子在河面上悠游，浮冰漫洒出青白的光，将每小我的脸都映照出轻灵而含蓄的笑意。
绿萼将荷包中的碎银子都倒在手内心，一锭一锭地拨着：“这一共是二十两，也不晓得够不敷。”
小简道：“颖妃娘娘忙于打理内府，还要操心筹措军饷之事。至于昱妃……大人是晓得原因的。”
小简道：“昱妃娘娘的胞妹邢二女人，常来宫中陪太后舞剑，这两年也是由太后看着长大的。太后做主，将邢二女人许配给睿平郡王做正妃了。睿平郡王畴前的那位董妃薨逝了三四年了，睿平郡王只肯娶一名侧妃来顾问松阳县主。现在肯娶邢二女人为妃，可见她入得王爷法眼。太后别提多欢乐了。姐妹嫁了兄弟，这不是亲上做亲的功德么？”
昱妃的mm邢茜倩在昱妃有孕的时候，曾入宫伴随，我是见过的。当时候她只要十三四岁，想不到现在也要嫁人了。倒是我本身，像向来未曾长大普通，多年来只是停在原地，“不知老之将至”[29]。我笑道：“睿平郡王还是和之前一样，只一味地醉心乐律么？”
我没有答复她，只是独自往前走。只见一其中年人正啜着茶壶嘴居高临下地打量一个八九岁的小女人，此人恰是熙平长公主府的赵管家，每年专管买奴婢的。我上前唤道：“赵管家好。”
我笑道：“是何丧事？”
小简望了望门外一个摘梅花的小丫头，抬高声音道：“高傲人丁忧出宫，皇后便一向身子不好。现下病势沉重，连床都起不来了。太医说，恐怕就在这几个月了。”
小简笑道：“漱玉斋还空着，芳馨姑姑守着。大人回宫，天然还是住在漱玉斋中。任凭这两年流水似的几十个女御，后宫当中被塞得满满铛铛，陛下也没有将漱玉斋再赐给别人。只要偶尔升平长公主回宫，才会住上一两日。大人回宫后，当是一应如旧，连根针线也没动过的。”
赵管家躬身道：“回大人的话，这里卖的是从南边来的蛮子。”
我和绿萼相视而笑。我又问：“不知弘阳郡王殿下几时回宫？”
小简道：“弘阳郡王殿下除夕之前必然回宫。陛下已经选了前朝一名国公的府邸，开春后好生补葺一番就要给弘阳郡王开府了。过两年王爷纳妃，恐怕就要封亲王了呢。那位侍读刘女史，必定也会升官的。”
亲王？为何不能是太子呢？也罢，除了皇后，竟是大家都好。只听小简又道：“实在这三年，陛下还是惦记大人的。大人今番回宫，定然大有作为。”
我不由体贴道：“昌平郡王本年还不回京么？”
绿萼道：“谁要和她们比？”怔了一怔，忽又猎奇道，“后宫里那里有甚么庸脂俗粉？”
小简笑道：“如何没有？这几年陛下纳了几十个女御，有两个运气好的，已生下了小皇子和小公主，晋封为姝媛了。那些年青的宫女固然不能穿光鲜色彩的衣裳，可每天涂脂抹粉的却比前两年多多了。很有些不循分的，闹出了很多丑事。这些人不就是盼望着有朝一日能登上龙床，乌鸡变凤凰么？”
几百个女孩儿错落跪成三四排，年纪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最小的恐怕方才学会走路。她们大多衣衫薄弱，褴褛不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她们身后站着一排蓝衣兵丁，皮靴的搭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踏在石板上有震慑心神的声响。这橐橐靴声亦是我自幼难以健忘的。贵府朱门的管家奴婢在她们身前细细遴选着。
绿萼笑道：“这么几年不见，简公公见了我们女人还是这么会说话。”
小简道：“太后自是最有福分的。这些年宫中接连添了五六个孩子，太后非常欢乐，整日弄孙为乐。再不就是瞧昱妃娘娘姐妹和信王府的小王妃耍剑。偶然候睿平郡王的松阳县主进宫来，太后还会亲身指导两招。只是有一样未免美中不敷，就是昌平郡王在西北戍守，三年未归，太后牵挂得很。”
我浅笑道：“公公如此推心置腹，玉机自是无所忧心。这些年两宫好么？皇后娘娘好么？”
近三年没有回京，总该去熙平长公主府拜见一下昔日的恩主。咸平十五年春季，我分开长公主府的时候，因深恨她将玉枢送入宫中，没有与她多言。现在见玉枢职位安定，后代双全，又能遵循本身的情意掌管文乐坊，闲来以深爱的歌舞为事，这一份担忧与痛恨，也垂垂淡了。毕竟她现下的安稳欢愉是母亲最对劲的事情。何况我固然入宫早，但真正令我家繁华繁华的倒是玉枢。来日之事没法预感，临时“祝哽在前，祝噎在后”[31]“尽力加餐饭”[32]好了。
小简将绿萼高低一打量，也笑：“绿萼女人在城外居住三年，倒比畴前更加年青貌美了。可见有其主必有其仆。过几日回宫，定要羞身后宫的那些庸脂俗粉。”
小简道：“当年陛下瞧大人身子不好，准大人回家疗养三年，现在也该收收心了。瞧大人的气色，倒比三年前好了很多，可见汴河水养人。除夕那日，大人可要早些入宫才好。”
赵管家道：“如果要买，还请大人早些挑定，已经不剩几个了。”
我又问道：“颖妃和昱妃如何？”
绿萼摆布一看，脸上尽是不忍。我笑道：“你本日便是将身上的银子都花了我也不管。”
小简道：“废舞阳君和大将军是皇后的长姐长兄，一笔写不出两个陆字啊。”
我浅笑道：“这是天然。不知我入宫后住在那里？”
绿萼奇道：“这里？女人在这里遴选奴婢么？”
我拔下银簪，低头通了通手炉，但觉一丝细沉的热浪悠然浮上脸颊。小简脸上的笑容挂得久了，垂垂显着力不从心的颓势。我心中了然，淡淡道：“公公与玉机是故交，何妨说实话呢？”
小简道：“大人多虑。那些女御也就是宫女罢了，开恩呢，便让她们住在东西四宫前面的配房。若公事公办，只该住在监舍才对。陛下赐居漱玉斋，谁敢多口？实在这两年陛下忙于备战，且精力垂垂不好，很多上书来不及细看就交了下去，办错了好几件。陛下愤怒起来，几个大佬都被罢了官。陛下还曾汲引过两个内侍专在御书房中掌管文书金印，还没几日便和外臣眉来眼去，肇事作耗，龙颜大怒，全给打死了。现在专等大人回宫，陛下也能轻松些了。”
因为昱妃有子，且深得天子的爱好，以是不能让她入御书房参政，免得内里对峙储之事纷繁乱猜。想深一层，能参政的妃嫔必然身份高贵，就像皇后与当年的尚太后普通。且皇后与尚太后参政时，太子之位已定。如此说来，我既然做了这个书佐女官，多数便不会成为妃嫔。
我奇道：“蛮子？”
领旨谢恩后，我请小简正堂上座。小简告了罪，只敢坐鄙人首。因京中府邸是敕旨新建，时近年关琐事繁多，家中没有得力的管家，因而母亲陪话半晌，便自去摒挡家务。我命绿萼为小简重新添茶，小简忙站起家道：“奴婢怎敢劳烦绿萼女人？”
绿萼顿时红了脸，啐道：“简公公真是没个端庄。”
赵管家道：“传闻男的非论老幼，全都杀了，只留了十二岁以下的女孩儿送进京来。路上死了七八停，只剩了这两百来个命大的。”
绿萼看着地上一个瑟瑟颤栗的小丫头道：“真不幸。”
小简道：“可不是？睿平郡王把宫里梨园的一个古怪乐工叫师甚么的请了回府，客岁在太后寿宴上，王爷还亲身为伶人梁艳生弹琴呢。一曲唱下来，太后不但没笑，还赔了很多眼泪呢。”
听闻颖妃并没有因为皇后的原因多受萧瑟，我不觉欣喜：“那就好。孩子总会有的。”
我问道：“为何只要女孩儿？”
我问道：“这里卖的都是甚么人？”
小简笑道：“现下王爷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太后听闻，足又欢畅了好几日呢。实在，倒不是陛下不准王爷回京，而是西北离不得王爷。这些年陛下在筹办攻打西夏的事情，王爷早就被封为龙骧将军，重掌西北兵权了。”
小简道：“昱妃娘娘所生的小皇子现下两岁半了，陛下喜好得很，一得空便抱在膝上亲身教他认字。偶然烦躁了，只要三皇子一哄，便立即好了。经常也和太后一起看昱妃娘娘舞剑。只是近年来新宠甚多，昱妃娘娘又用心剑术，不大趋奉，固然常常见面，却很少侍寝。是了，迩来昱妃娘娘家另有一件丧事。”
绿萼皱眉道：“真倒霉，好轻易来城中逛，却赶上这类事情。”
如此看来，玉枢最后的专宠，很快便烟消云散了。我不由问道：“颖妃娘娘便不管管？”
赵管家笑道：“够买好几个呢。十岁以上十两一个，十岁以下五两一个。”
赵管家身子一跳，满脸不耐烦地转过脸来，见是我，顿时堆下笑来：“朱大人！奴婢给大人存候。”说罢跪下磕了一个头。
小简感慨道：“三年前奴婢因为在昌平郡王面前多了两句嘴，被别有用心的人告密到陛下跟前。若非大人指导，昱妃娘娘讨情，奴婢早就被赶出内宫做苦役了，那里还能坐上这副都知之位？大人面前，奴婢不敢猖獗，更不敢居功。”
我心中闪过一丝称心，却化作一声最怜悯的感喟：“才三年……怎会如此？”
因而我和绿萼便挑定了两个八九岁的女孩儿，径直带到东市去买衣裳给她们穿。不一会儿便到了午膳时分，我命绿萼先送两个小女人回家，再出来寻我。我指着樊楼道：“我就在楼上等你。”
绿萼东瞧西望，雀跃不已，未几时，袖中已多了几样小玩意，走起路来叮叮轻响。如此逛了半个时候，只觉疲累，因而离了河往西市而来。本想寻个茶肆安息半晌，谁知西市人虽多，却一片沉寂。绿萼袖中叮的一响点开了我影象中长远的一幕。很多年前，我就是在如许的死寂中，被父亲用五两银子买回了家。本日的西市，也有官卖。
但是熙平却不在府中。问了管家，才晓得她和曹驸马回曹家了，要午后才得回府。因想着好久没有在城中闲逛，便带着绿萼往集市中来。管家苦留不住，只得由我们去了。我和绿萼撇了小轿，信步往汴河边来。
我微微一笑道：“你既感觉她不幸，就买归去吧。归正家中也正缺人。”
我沉吟道：“实在陛下向来不反对妃嫔议政的，颖妃和昱妃都知书达理，莫非二位娘娘就不能……”
小简道：“陛下这两年在筹集攻打西夏的赋税马匹，颖妃娘娘可帮了很多，是以颇得了一些恩宠。只是还没有孩子。”
小简道：“毕竟是受了舞阳君之事的带累，只是空留了一个皇后的架子，早就不复当年的恩宠了。再者，大将军被贬官削邑，这几年都没有转机。以是皇后一向不大欢畅，身材也就一年差过一年。”
听闻天子和昌平郡王又能合心一意，我不觉松了口气：“也好。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我将双手笼在袖中，只觉十指冰冷：“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我也在这里。”
皇后一向蒙冤，这才是她表情郁郁的起因。现在宫中最多群情的话题，恐怕是她身后，谁能坐上中宫之位吧。“一兔走衢，万人逐之”[28]“吐珠于泽，谁能不含”？一个有罪无宠的皇后，又有谁会在乎呢？我垂眸叹道：“再如何也是舞阳君的错误，皇后又何必放在心上？”
赵管家道：“是信王世子当桂阳太守的时候在南边抓的蛮子。”
小简道：“颖妃娘娘管得了后宫的人事账目，却管不到龙床。皇后是能管的，却病了这么些年，每天只是请医吃药，有力去管。这两年宫里你来我往的，龙床上就没少过新人，不过三两日，就抛到脑后了。”见我沉吟不语，他又满脸堆笑道，“不过大人放心，任谁也不能和婉妃娘娘比的。”
我忙道：“畴前是宫室有充裕。现在妃嫔浩繁，皇子公主连续出世，玉机如何还敢独居一院？请陛下另赐别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