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女帝师三(19)

那少女缓缓走上前来，深深一拜：“下官女巡龚氏佩佩，拜见女录大人。大人万福。”

不到守坤宫，不来椒房殿，我竟不晓得我是如此地仇恨她。恨入骨髓。

颖妃道：“姐姐方才不是说，我变得精干了么？”

芳馨微微一笑道：“实不相瞒，当年女人初入宫的时候，比这位大人端得还要稳妥呢。奴婢们暗里里没少笑过，只因厥后见到女人待人好，学问又好，才不笑了。”

我瞟她一眼，嗔道：“莫非姑姑也笑了？”

龚佩佩道：“下官是咸平十七年春季入宫，恰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守坤宫固然有华阳和祁阳两位公主，侍读却只要下官一个。”

我笑道：“甚好。当真是大家都很得宜。”

我接口道：“以是何必再问？”

我行礼道：“元日存候，玉机不敢迟误。”

芳馨道：“天然是昱妃娘娘了。昱妃娘娘当年是和女人一起选过女官的，学问最好。”

芳馨正要说甚么，忽听阶下一个娇脆的声音道：“你们两个有甚么悄悄话尽可在漱玉斋说，到了这里还要咬耳根子，显见得是主仆情深了。”

芳馨笑道：“恰是。陛下也是如许说的，以是文澜阁现下是众姝媛女御读书的处所。”

芳馨伴在身边，提及文澜阁中的藏书还没有全数校订完，便搬去了前面的文渊阁，连起居院都挪走了。我不由停了脚步，胸中荡漾起一丝慷慨之意：“当初帝后命我校书，我便趁机在文澜阁和景园的书廒读书。当时觉得日子很长，渐渐读书，渐渐校书，总有校完的时候，却不知……竟因读书迟误了很多工夫，毕竟不能完成帝后所托。忸捏。”

芳馨道：“这……奴婢也是听良辰偶然中提起。悬案，想来是查不清楚了。只是……”她往大殿深处看了一眼，声音变得含混而降落，似含深深惧意，“奴婢猜想，皇后对苏女人的狐疑并未全然消弭。”

芳馨摆布看了一眼，轻声道：“是殿选的。不过奴婢传闻，自从平阳公主出事，她的侍读苏女巡又卷入慎妃娘娘他杀的悬案中，皇后娘娘为二位公主选侍读便都很谨慎。华阳公主的几位侍读和这位龚女巡，都是大将军麾下的将领的女儿或侄女儿，都是皇后娘娘信得过的。”

桂旗亲身扶起我，“娘娘换衣的时候还念叨起大人，说是大人本日回宫，数年未见，想必更美了。奴婢一瞧，公然如此。娘娘见了大人也会欢乐的。”

我忙将她扶起：“龚大人不必多礼。佩环济济，金石锵锵，好名字。”

芳馨浅笑道：“满皇宫里，谁不晓得这位平女御？”

芳馨道：“女人有所不知，女人走后，皇后召见婉妃娘娘，或径直逼问，或旁敲侧击，问了好些垂白叟与女人的事情，还问起过苏女人。婉妃娘娘不明以是，被逼问得无可何如，向奴婢哭了好几次。厥后陛下晓得了，便下道旨，婉妃娘娘除了年节朝见，能够不必去守坤宫存候，这才无事。皇后娘娘还召见过奴婢两次。奴婢虽不怕问，可她病中的眼神，却阴恻恻的非常吓人。奴婢过后想想，也有些后怕。幸亏这都是婉妃初入宫时的事情了，这两年皇后的病情急转直下，便再没提过此事了。奴婢想……”她俄然暴露一丝怜悯的苦笑，“皇后娘娘这两年倒像是灰了心，不然身子也不会坏得如许快。”

芳馨道：“女人倒故意做一番大奇迹。”

史易珠细细打量我道：“姐姐一丝未变。”

我笑道：“传闻mm忙于度支。我早便说过，mm有经国之才，毫不会只是一名碌碌的嫔妃。”

我笑道：“mm的能为，我不信这宫里另有第二人能够比得。mm是独一无二的。”

我一扭头，只见史易珠身着流朱色绣美人蕉水獭皮长袄，戴了一套牛血红宝石头面，火团一样飘了过来，浓烈而野性。一张珍珠白面孔早已不见了昔日桃花般的天然色彩，多了总理万机、生杀予夺的赫赫威势。我赶紧上前驱逐，施礼道：“玉机拜见颖妃娘娘。”

我不觉笑道：“她倒是真有当代贤妃的风致。”

脚下毫不断歇，如同我心中喷薄而出的灰冷之意，“姑姑既然问了，我无妨实话实说。我与陛下数番倾谈，他又对我那样好，我不是不感激、不动心、不欢乐。只是，我这身子已然如此，说句内心话，只怕本身光阴无多。比起这一时半刻的情爱，我更想过些自在安闲的日子。再者……”我低头一笑，泪意涌上，连我本身也不晓得是哭还是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我放脱了她的胳膊，单独一人向前走去。冷风和暖阳带走了眼角的泪花，将统统的哀乐都留在身后。

我笑道：“mm客气。不知mm是守坤宫里哪位公主的侍读？”

史易珠笑道：“若结婚生子便是长进，那路边的村姑也比姐姐有出息。姐姐是要做一番奇迹的人，何必作此歪叹？”只见她深红色的水獭皮抹额上，嵌了一颗拇指盖大小的红宝石。葳蕤一点红垂在眉心，深藏起骄阳万丈。畴前她从不消脂粉来润色本身绝美的面貌和天然的好气色，本日的面孔却在阳光下白得发亮。柳眉斜飞，眼风锋利。还是那副五官，细看起来却似变了一小我。

浑身晒得滚烫，心却冷得如千年玄冰：“当年施大人是问过苏燕燕的，且皇后已经放苏燕燕出宫了，姑姑为何还要说皇后狐疑她？”

我浅笑道：“玉机离宫数年，不能奉养皇后娘娘摆布，甚是忸捏。常常念及皇后娘娘的知遇之恩，无觉得报，不由焦首痛心，恨不能立即回宫。只是礼法拘着，倒是无可何如。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芳馨道：“女人，华阳公主在咸平十五年是选过女巡的，只因公主殿下不喜好那位女巡，便回了皇后，遣她出宫了。换了两位，也还是如此，厥后便不再选了。以是华阳公主殿下没有侍读。”

芳馨道：“仿佛是因罪没入宫中为奴的蜜斯。”

我微微一笑道：“姑姑谬矣。即便是打发日子，读书也比倚门望幸亏很多。书中自有古往今来，万千天下。看很多了，便不会被帝王的宠嬖蒙蔽心智，也不会为帝王的萧瑟掉一滴眼泪，日子便能好过很多。”

芳馨一怔，恭敬道：“是。”

芳馨不由立足，我能发觉到她的目光中深藏已久的疑问，像一片滚烫的锋刃扫过我的后脑。鬓边飘下一缕碎发，我挽在耳后，掌心震惊了红玛瑙坠子，颈下一片冰冷。只听她道：“以是女人才对陛下的倾慕不动心？以是女人才不肯意入宫为妃？”

芳馨道：“若非如此，怎会历经数月，圣宠不衰？另有更奇的呢。传闻陛下数次诏幸，她都推病不去。前些日子，她还将一个要好的蜜斯妹荐了去。陛下直夸她贤德敏慧，不忘旧友，说是新年里就要升做媛了。今后封嫔封妃，也不是没有希冀。这但是这几年独一一名尚未生子便升做姝媛的女御。”

我点头道：“不敢当。只是人生百年，终是不能虚度。”

我笑道：“陛下逞大志弘愿，mm尽富国智略，这叫作佳耦一心，是天下多少合股过日子的伉俪求也求不来的。”

我微一嘲笑：“‘慎妃娘娘他杀的悬案’？施大人由掖庭令升为御史中丞，这么几年，竟还没有查清楚么？”

史易珠含一丝不觉得然的落寞道：“积年冗务，人都老了。那里比得姐姐，自在安闲。”

我闭目思忖。我分开皇宫之时，华阳公主还只要四周岁，我还曾给她说过蒯彻与韩信的故事，她也都一一领受。她的聪明刚毅，实不在高曜之下。若说她不肯意让女巡伴随，倒也不出奇。我淡然一笑，向龚佩佩道：“我们今后姐妹相称，大人下官的，听着生分。”

我含一丝憾意道：“修书乃是乱世文举，流芳百世，遗福万代。我辈身为女子，能执笔校目，已是上天恩赐。常言道，‘时乎时，不再来’[42]。此后却再也没有如许的机遇了。”

正说着，不觉已到了守坤宫的大门口。执事宫女桂旗亲身迎了出来，笑道：“大人还是和畴前一样，来得最早。”说罢深深行了一礼。

她苗条的背影飘入大殿深处，练色朝衣顿时附上一层机器的灰，缓缓消逝在七扇紫檀木雕花屏风以后。我问芳馨：“这位龚女巡是甚么出身？”

我回身挽过她的胳膊，笑道：“我才回宫，姑姑就把我问住了。”

史易珠行礼，笑道：“姐姐入宫倒早，本宫还觉得你赶不上元日朝请呢。”

芳馨道：“这两三年间，陛下共纳了三四十个女御，各个都是新奇个三两天便畴昔了，唯有这位平女御分歧。她本是文澜阁扫院子的宫女。有一天，陛下去文澜阁寻昱妃娘娘，却瞥见她抱着竹帚靠在窗上听昱妃娘娘讲《论语》，足足一炷香的工夫，竟是一动不动。传闻陛下喜好得很，当夜就送到定乾宫去了。”

我笑道：“玉机一大早便随母亲入宫了，还亲目睹了前朝命妇们在奉先殿前叩首呢。”

我奇道：“当真？是谁在教？”

皇后坚信本身无辜，过后再次狐疑苏燕燕，也甚是公道。只是她一念之差，放了苏燕燕出宫，现在苏燕燕是参政之女、将军夫人，是得了封诰的朝廷命妇，早已不比当年身为宫女之时了。皇后并无真凭实据，在父亲之事上又实在理亏，且失势得宠，想要再查苏燕燕，几是难成之功。她只能诘问玉枢和芳馨，可惜玉枢全然不知，芳馨雾里看花。她的疑问，只能留待鬼域路上渐渐思惟了。我侧转过身，望着椒房殿深处，冷冷一笑。过不了多久，恐怕椒房殿就要易主了。本日是她最后一次接管妃嫔女官、皇子公主的朝拜。必然是！只可惜，我不能把父亲所受的酷刑加诸在她的身上。

这三年来，我决计遁藏着玉枢。在我的设想中，我和玉枢相逢的景象，当是冷酷的浅笑，冰冷的礼节，客气的酬酢，冷淡的核阅，然后各自走到椒房殿的一角，悄悄等候帝后呈现。但是不知怎的，当我听到她说“mm”两个字的时候，已是满眼热泪。芳馨在我耳边道：“女人当上前去驱逐婉妃娘娘才是。”

颖妃见我看她，不觉红了脸道：“我变得很短长么？”

芳馨道：“只是听上去好，实在不过是陛下让不得宠的姝媛女御们打发日子的。能静下心来读书的，少之又少。”

沿着西一街迎着阳光向南走，似破开一层层金色的纱帐。破开一层，另有千万层，前程光辉到不堪的苍茫。未几会儿，身上已有了汗意。暖阳在身，恰是夏季里最舒畅的时候，因而放慢了脚步，依着东墙缓缓踱着。

颖妃笑道：“姐姐惯会拣好听的话说。可惜这宫里，和陛下‘佳耦一心’的人也太多了些。”

我迷惑道：“mm……似是有那里分歧了。”

殿中有些阴寒气闷，因而我安闲廊下站着，迷恋那边的一抹暖阳。忽见西配殿中走出一名十二三岁的少女，头戴金环，身着练色藻纹朝服，双手执笏。她身材尚未长成，但身姿笔挺，秀若春山，静如秋水。我心中俄然产生一丝奇特的感受，悄悄向芳馨道：“那定是新入宫的女巡女史，想来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小小年纪，倒端得很稳。”

我点头道：“我虽只见了她一面，却觉她办事稳妥，脾气沉寂。”

我笑道：“如何说？”

雪后的皇城像一个久病初愈的女子，在阳光下披收回深藏的明艳与崇高。每一道暗影，都是她决计点染的美人痣，使充满美意的夸姣笑容更加动听心魄。“为将当有怯时，不成专勇”[43]，所谓“怯守勇战”，为将如此，为妃亦是。我问道：“平女御出身不普通吧。”

芳馨掩口笑道：“当年女人就是如许的。”

芳馨道：“如此一来，便常有宫女站在窗下偷听昱妃娘娘教书，众女御念起书来，也更有劲了。只是有两样她们学不会，一是推却宠幸，二是举荐别的女子……”

龚佩佩屈膝应了。忽见穆仙从偏殿中走了出来，向我行过礼后，方向龚佩佩道：“大人，公主在前面哭呢，皇后娘娘请您出来。”龚佩佩向我点头请安，退了两步，方随穆仙进了椒房殿。

芳馨忙赶了上来扶着我，伤感道：“人生苦短——”

龚佩佩道：“这……下官也不晓得，下官从未见过华阳公主的侍读。”

椒房殿比三年前更加酷寒幽深，鸠羽色的重幕低垂壁立，陈腐得仿佛掀一掀就会飞出很多灰败的蛾子。殿角的花架子上搁着艳若朝霞的红梅和一尘不染的牡丹绢花，花香裹挟在淡淡的药气中，就像病黄的面色上一层决计涂抹的胭脂。红木架子上满满摆了一墙的贵重古玩，被擦得闪闪发亮，如一双双亘古犹存的冷眼。哥窑的青瓷香炉中散出笔挺的卷烟，如娓娓而诉的夸姣旧事，都变得淡远了。

我淡淡一笑道：“mm更加精干了。”

我忽而想起一小我来，遂问道：“前些日子我在汴城里闲逛，竟遇见陛下带着一名姓平的女御在东市的樊楼中饮茶听书。这平女御姑姑可晓得么？”

我微微吃惊道：“果然么？”

我淡淡一笑道：“这就难怪了。此女不是池中之物，毫不成小觑。”

颖妃低头一笑，鬓边的金线步摇悄悄摇摆，上面缀着的几十颗米粒大小的红宝石像身材里不循分的血珠子一样跳了起来：“若不是朝廷要征西夏，我那里有出入御书房的机遇？”

颖妃的目光超出我的肩头，俄然充满了欣羡之色。我转头，但见玉枢领了众乳母宫人，浩浩大荡走了出去。她身后两个贴身跟着的乳母，一个抱着一岁半的高晅，另一个抱着花团锦簇的襁褓。颖妃道：“婉妃来了。”说罢已迎了上去，各自屈一屈膝。只听玉枢道：“mm来得倒早。”

桂旗道：“皇后娘娘对大人去官守孝嘉许不已，怎会见怪？”说着引我进了椒房殿，“大人先用些茶点，稍待半晌。一会儿众妃嫔女官就该到了。”说罢躬身退了下去。

【第十三节 时乎时来】

芳馨道：“奴婢无礼，请女人恕罪。”

我奇道：“这是为何？”

芳馨笑道：“校书不过是为了打发日子罢了，毕竟是前朝的夫子的事情，女人不必放在心上。”

龚佩佩浅笑道：“大人过奖。下官久闻大人英名，本日得见芳容，不堪欣喜。”

芳馨低头道：“奴婢……有罪。”

我伤感道：“这一次回京，见了启姐姐、采薇mm和苏mm，回宫来又见了mm你，只感觉大家都向前走了一步，唯有我本身，还是如许没有长进。这三年倒像白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