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女帝师一(15)
午初时分，我和高曜从守坤宫领了午膳出来，路过思乔宫时，瞥见陆贵妃跪在西侧门口，穆仙跪在一旁撑着纸伞遮阳，两个小丫头跪在身后。一个三十来岁的内监奉了皇后的旨意，站在一边监督。
红叶只得接了银环：“女人奉养皇后所生的二殿下，就是多打扮些，旁人也不能说甚么。”
我笑问：“殿下昨夜睡得可安好么？”
周贵妃淡淡一笑，并不辩论，神采如冷月凝于寒冰：“忸捏。臣妾为不失人，却讲错于皇后。”[30]
我忙拉住她：“mm别去，我们现在守坤宫门口，你想安抚她，转头从学里出来，多少说不得。”
出宫时起了风，周身微有凉意。仪元殿的碧瓦在朝阳下腾起灼灼金芒，断断续续，仿佛随风摇摆。想着方才的事情，我不由入迷，锦素推我道：“玉机姐姐和我们一道去学里么？”
我几乎笑了出来。皇后一怔，一时却解不过来这句话，只道：“罢了。贵妃请起。”周贵妃扶着遇乔宫执事桓仙的手站了起来，重新归座。皇后又看着陆贵妃道：“陆贵妃，你呢？”
李氏一脸笑意：“奴婢怕小孩子们说话不清楚，天然要亲身来向大人禀告。”
陆贵妃身子一晃，欲言又止。鬓边的水晶步摇沙沙作响，手中紧紧攥着并蒂莲斑白玉佩，指节挣得像玉佩一样白。
皇后身着玫瑰紫五彩云凤长衣，在晨光所不及的暗处，整小我仿佛萎蔫发黑的花瓣。五色丝线蜷曲杂糅，密迩相间，似浮在水面的油污。珠翠满头，金芒闪闪，一如埋没的肝火咄咄逼人，衬得一张脸暗淡无光。
商公公道：“皇后娘娘命奴婢来奉侍贵妃娘娘。”
俄然徐嘉秬起家跪下：“皇后娘娘，请容臣女一言。”
我自镜中一笑道：“打扮富丽了，恐有人说闲话。”
我在榻上坐了，笑道：“何必行如许大的礼？起来回话。”
从寝室走到南厢，只见内监小钱正垂手立在门边。小钱只要十四五岁，身量较同龄少年为高，手长脚长，生就一副聪明面孔。见了我忙行大礼，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忽听高显吟道：“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绮殿千寻起，离宫百雉馀。”[27]锦素笑问：“殿下在念甚么？”
锦素悄悄指了指嘉秬，道：“徐mm真不幸，无辜享福。我去安抚她几句，好教她宽解。”
红叶道：“女人换了吧。这个已经戴了好几天了。”
我点头道：“那你快去办。奉告送信的人，说我立等复书。”
李氏笑道：“奴婢恰是为了这事来回大人的。皇后下旨，本日殿下安息一天，不但不去上学，连晨昏定省也免了。”
镜中的面孔犹带五分孩子气，唇边出现笑意倒是沉沉黯旧，浑浑衰老。“这是长公主赏的。”
红叶将长发松松绑在颈下，又道：“奴婢瞧着那白成全色倒好，却记不起来是哪宫娘娘的犒赏了。是女人进宫时带出去的么？”
高曜本来看着王氏，还非常踌躇，待传闻夫子要罚他誊写《孝经》，也不顾王氏的禁止，忙站出来向陆贵妃端端方正行了个大礼，说道：“陆娘娘万安。”陆贵妃浅笑道：“好孩子。”说罢又看着我道，“快归去吧，这会儿日头大，恐晒坏了殿下。”
钞缮罢，又给母亲写了一封信。绿萼上来换茶，看我写信，不由问道：“女人是在写家书么？”
本来四位女巡当送皇子公主去前面上学，但本日皇后却命内侍相送。孩子们走后，皇后道：“本日有件要紧的事情要说，故请各位大人临时留下。”世人领命。
晨起换衣系了玉枢亲手缝制的隐翠香囊。囊中琼英枯萎，残香消逝。红叶一面填进新制的香，一边笑道：“奴婢明天看到女人和三位大人在一起说话，都穿得好生素净。连史大人那样爱红的美人，都穿了青红色的衣衫。莫非是四位大人约好的么？”说着看着妆台上摆设的几只钗环，又问道，“女人明天戴甚么？”
【第十一节 犯在未附】
红叶不解，却也不敢再问。忽见芳馨出去道：“女人，启祥殿来人回话了。”说罢身子一让，乳母李氏走出去行了一礼。我笑道：“不拘叫哪个丫头来就是了，嬷嬷又何必亲身过来？”
我蹲下身子，浅笑道：“陆娘娘是殿下的庶母，殿下当‘致其敬’才是，怎的还不过来向陆娘娘施礼？若让夫子晓得了，又要罚殿下誊写《孝经》了。”
汉白玉阶镌龙镂凤，茫茫银光刺得眼痛。明黄色銮舆缓缓南行，如白云上腾飞的金龙，却被延襄宫与延秀宫矗立的朱墙框定。定川殿叠檐飞角，蹲兽铁马披戴霞光，格外寂静。再向南，奉先殿与谨身殿如虎蹲伏，琉璃瓦鳞次栉比，耀彩流光。晨钟铿然，响彻云霄。
连洛阳都回不去，遑论“秦川雄帝宅，函谷壮皇居”的长安？盛唐气象，毕竟已一去不返。北虏猖獗，西羌聚寇，南獠蠢动，吐蕃伺衅。而太宗，又在那边？
我忙问道：“大书房那边晓得了么？”
陆贵妃忙命穆仙扶徐嘉秬站起家，嘉秬口唇一动，还要再说，见穆仙悄悄点头，遂含泪不语。
“长宁宫女巡朱氏玉机顿首谨拜熙平长公主殿下：女不佞，不能奉长主之命；女不孝，不能宽父母之怀。入宫七日，未察君上之所亲，群下之所恶；未明功禄之遗，奖惩之别，斯诚浑浑噩噩也哉。大恐不堪所用，有负殿下守身建功之期。思及昔日侍主之时，主惠雅之量，幸教于女。赞誉毁辱，耳提面命。今不得之，心戚戚不知所安。敢以泣书，言说一二。唯唯不知所云。但望主安，常拜足下。女玉机顿首再拜。”
我将白玉珠放进嫁妆最基层的小屉中，又将青金石顺手放在镜前的青瓷盘中：“明天甚么也不戴。”
我起家，转头见高曜在王氏身后探出脑袋，便向他招手道：“殿下，《孝经》的纪孝行章中，‘孝子之事亲也’的下一句是甚么？”
礼毕，我笑道：“偶尔南望，见到皇城名胜，就看住了。”
皇后理亏，语气不免锋利而短促：“惠仙，你这就去内阜院说明宫规，此后不管哪宫妃嫔，在巳正之前私行前去前殿，便如陆贵妃般，在本身宫门前跪上旬日，合宫高低罚俸半年。现下说明，中午认罚，也不算冤。”
乳母王氏领了高曜在前面走，见了陆贵妃只作看不见。倒是那内监见了她和高曜，忙施礼道：“二殿下万安。”
我笑道：“这有何难？待你再多认些字，天然就会写了。何况你不会写也无妨，我能够代你写。”
我一哂。汴城畴前不过是藩镇治所，四战之地，水患频繁，本不宜为都。太祖立国之时，本想定都洛阳，只是洛阳历经战乱，城郭残破，宫室不完。加上前朝已在汴城运营数十年，汴城已颇具庄伟气象，这才勉强做了都城。
周贵妃浅笑道：“皇后贤明。只是陆mm所犯之事，宫规中并无明文。唐高宗时，有太常乐工宋四通等，为宫人通传信物，高宗特令正法，并将此条目附于律法。谏议大夫萧钧上书道，‘四通等犯在未附律前，分歧至死。’因而高宗免宋四通死，改成放逐。[29]愿皇后思高宗前事，从轻发落。”
我忙道：“天然要去，还要代二殿下乞假。”
皇后一怔，随即叹道：“徐女巡本无错误，不必作罚。跪不跪，本宫不睬。但旬日之期不成变动。”
周贵妃每说一句，皇后的神采便黑一层。待贵妃说完，皇后的面孔几近能够沁出墨汁来。萧钧此事，我尚未读过，现在听贵妃娓娓道来，既新奇又解气，不由低头暗笑。
红叶笑道：“怪道女人老是细心保存，从不拿出来戴着。”
我替高曜告了假，夫子拿了几册字帖给我，勾了然功课，我便与锦素从东侧门出了定乾宫。不远处便是延襄宫的南大门。明天是四月初九，四月初二那日，我便是从这道门出来插手殿选。短短七日，世易时移，我不再是长公主府中无忧无虑的侍读女婢，皇城也不是我当日所神驰的崇高超丽的皇城了。
王氏笑道：“商公公不在皇后跟前，如何到这里来了？”
绿萼道：“长宁宫的执宫白管着出宫的腰牌，女人只需遣一个内侍领了腰牌将信送到长公主府就是了。”
李氏道：“殿下昨晚听了好久的故事，又问了好些，睡得有些晚，这会儿还没起家。”
芳馨探头望了一眼，笑道：“恰是早朝的銮驾。女人躲在这里可算不敬，还是快出来吧，恰好给圣上存候。”
皇后直截了当道：“向来妃嫔去前殿当在巳正今后。巳正之前，圣上要用心措置政务。昨日陆贵妃私行前去仪元殿，圣上虽宽宥，但宫规不成偏废。陆贵妃，本宫要罚你，你心折么？”
皇后道：“就罚你本日起每天中午在本身宫门前跪上半个时候。明天是初九，就跪到十九吧。别的，思乔宫高低罚俸半年。”
忽听周贵妃清如碎冰的声音道：“皇后娘娘，陆mm一时粗心错了时候，念是初犯，伏请轻断。”说罢跪了下来，蟹青色裙裾如碧水漫上，安静如无风的湖面。陆贵妃侧头悄望，神采惊奇。
我顺势拉起高曜的小手，扶他起家，高曜恭恭敬敬地向陆贵妃道别。王氏欲上前拉太高曜，芳馨与红叶领着两个小丫头，又有乳母李氏带着芸儿等簇拥着我和高曜，早走开了几步。
皇后傲视道：“徐女巡请讲。”
梳洗已毕，当去晨省。由东一街往南，走到绝顶右转，远远只见一乘明黄色的十六抬轿舆等待在守坤宫门口，几十个宫人打着龙旗龙伞、凤羽翮扇，捧着金瓜、香炉等物静悄悄立在宫墙下。我忙缩回身子：“这是御驾的仪仗么？”
我坐在妆台前，捻着信亲王世子高旸送给我的白玉珠，笑道：“让他到南厢等一会儿。”绿萼回声去了。
李氏道：“夫子才进宫，自是不知。是以还要请女人到前面去乞假。”
我笑道：“待我向皇后问过安，这就去。”
我顺手拿了一只素银环给她：“还是这个吧。”
我淡淡一笑：“她取的，何止是‘经’？”
陆贵妃道：“臣妾佩服，甘心领罚。”皇后右手悄悄一抬，穆仙忙扶了陆贵妃起来。
锦素到底没有欣喜嘉秬甚么，她和史易珠在守坤宫前与我们分离。我和嘉秬持续向北行。到了思乔宫西侧门，嘉秬道：“我本想请姐姐出去饮茶，只是皇后深责贵妃，我也不敢邀姐姐了。”说罢行了一礼。
高曜探出半个身子：“孝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31]
我又探身望了一眼。遐想十六岁的少年，站在金水门楼上，望着夜色中踩踏为泥，炮火中燔烧成灰的嫡亲，不知眼角冰冷的赤色中，有无半分幼时的友悌之情。
皇后冷冷看了她们二人一眼，说道：“所谓‘刑不避贵，泽不隔下’[28]，上重违法，后宫亦然。”
午歇起来，恰是未正时分。我正在梳头，绿萼来禀道：“女人，送信的小钱从长公主府返来了，这会儿正在内里等着回话。”
李氏退下后，红叶欢乐道：“殿下好学，李嬷嬷也耐烦。女人料事如神！只怕彻夜芸儿又要过来取经了！”
正待举步，忽见一个身着靛蓝缂丝金龙袍的青年男人走了出来，钻进轿舆。内官扬鞭开道，长声唱道：“起驾——”銮舆迤逦向南而去。
我接过茶：“恰是。”
回宫看罢高曜，我给熙平长公主写了一封信，信中道：
我微微一笑，将两封信一道封好，递给绿萼：“我在熙平长公主府的时候，也只是个奴婢罢了。我晓得做奴婢的苦处，对你们好是应分之事。”说罢又问道，“这两封信要如何才气送到长公主府？”
我起家道：“金玉珠宝都是身外之物，偶尔戴戴便好。若每日里身上赘满了这些物事，沉甸甸的也无趣。”
我点头道：“殿下抱恙，明天还上学么？”
高曜正要施礼，王氏将他悄悄一拉，藏在身后。我见状忙上前去，行膜拜之礼。陆贵妃命小丫头扶我起家：“朱大人请起。”
镜中笑容遽然生出一丝挖苦之意，满目晨光顷刻如寒铁生冷。我将顺手把玩的紫玉钗往嫁妆中一抛，淡淡道：“二殿下就是二殿下，说甚么皇后的二殿下！”
锦素一怔，随即会心。只见徐嘉秬向我们看了一眼，回身下了石阶，一径往南去了。
绿萼欣羡道：“女人的字实在都雅。奴婢不敢希冀能像女人如许有学问，只盼望也能给家里写一封信就好了。”
王氏这才假装乍见贵妃，双膝浅浅一屈，居高临下道：“娘娘万安。”陆贵妃闭目不睬。
徐嘉秬低头半晌方敢扬眸正视皇后：“臣女愿同娘娘一道领罚，哀告皇后将旬日之期改成五日。”
走到定乾宫南门，南望碧空澄彻，丝丝白云如絮，我恍忽能闻声奉先殿里群臣奏事的反响。谨身殿与奉先殿次第而高，奉先殿有如帝王，谨身殿却仿佛一名寂静端丽的宫妃谨立品后。
绿萼低头一笑：“多谢女人，女人对我们这些下人当真是好。”
陆贵妃神采安静，缓缓跪下：“臣妾有罪。请皇后惩罚。”
我沉吟道：“皇后是武英侯的女儿，武英侯的父兄都是建国功臣；陆贵妃是太傅陆谦的孙女……”再向下想，脑中轰然如雷电滚过，盗汗如芒刺在身。直到芳馨推我，我方从酣梦中惊醒，因而命她撤了茶，奉侍梳洗。但是这一夜，因着不成说的胡乱猜度，我展转反侧，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定乾宫的正殿为仪元殿，东配殿便是皇子和公主们上学的大书房。天子平常所用的书房在仪元殿的西偏殿，东偏殿的深处是天子的寝殿。
高显负手道：“唐太宗的《帝京篇》。”
我正发楞，忽听锦素的声音在我身后道：“姐姐在看甚么？”只见她一身杏花单衫，拉着大皇子高显的手徐行走近。高显只比高曜大了几个月，身着石青色锦袍，小脸雪团普通。眉间若蹙，似有愁绪，当真像极了他的母亲。
我忙行礼道：“只怕这些日子你也不便到我宫里去，我也不虚邀mm了。”顿了一顿，上前低低道，“mm忠勇，我内心非常敬佩，还请多多保重。”东一街来往宫人很多，我也不便与她深谈，因而就此别离。
红叶笑道：“女人自进宫以来，一向戴着青金，这会儿是要换白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