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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女帝师三(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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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我随口安抚母亲的,以是我不记得了。玉枢不但记得,还一向感念。我甚是忸捏,拉起她的手道:“既是我一语成全了你,就更应当好都雅了。”

【第十七节 小道恐泥】

我笑道:“他们是朝廷选给殿下的王府官,入为智囊,出为虎伥。且所谓‘朝廷之士入而不能出’[61],将来不管举为朝臣,还是迁补方伯,这平生一世,都不能忘本。”

我的心么?从熙平长公主援救我们母女三人到慎妃临死托孤,我的心已经被死死钉住,再无变动:“不错,凡事只问本身的心,旁人如何想,理睬不了这么多了。”

玉枢笑道:“我才练了半个时候,你莫非要一向看着不成?”

我上前行了一礼,胸中的高兴与悲戚如潮流澎湃而上。我别过甚去,但见天井顶用青白釉瓷砖新垒了两个大花圃,种了两株梧桐,伸展的枝桠直刺入金色的纱幕,面前一片五彩的迷蒙。高曜吃力地展开双眼,侧头轻声道:“你如何哭了?”

玉枢只练了半个时候便打发舞姬归去了。她正要去换衣,却见小内监来传旨,宣玉枢去定乾宫伴驾用膳。玉枢只好沐浴换衣。我欲告别,她拉住我道:“mm且先去逛一会儿,返来给我梳个螺髻,好不好?”

高曜被晒得炎热,不由将锦被扯下两寸,带着三分豪气道:“不过是个王府的名分,芸儿不会在乎。如有那一日,何惧不能为嫔为妃?”

乐坊的四个舞姬来到粲英宫,跟从玉枢学习新编的剑舞。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有耐烦破钞整整一个下午的时候,既不读书,也不安息,看了一场不成形的跳舞。统统的言语,都是惨白陋劣、狼籍芜杂的,唯有一举手一投足,赏之不尽。

小时候,玉枢和我相对读书,她少有耐烦,常常看不到两页就走神,坐不到半刻便出去玩耍。本来她不是没有恒心,只是这恒心不在读书上罢了。现在她以歌舞获宠,又掌管着宫廷乐坊,虽有烦恼,却也算轻松安然、志对劲满。比起她,我的人生实在心机重重。一顾而失,再顾不回,遂不敢三顾。

用过午膳,安息半晌,因而起家去粲英宫寻玉枢。一进宫门,便有粲英宫的执事杜若迎上来深深一拜。八年前,我曾在粲英宫的后院配房中住过两日。厥后我分开粲英宫去了长宁宫,便甚少再见到杜若了。多年不见,她的面貌与畴前并无二致,只是服饰贵重了很多。想是在宠妃宫中掌事,穿戴用度也格外分歧。酬酢两句后,杜若道:“娘娘在前面练舞,大人请。”

小莲儿顿时笑出了眼泪:“绿萼姐姐就别笑我了。”

我叹道:“倒是殿下,如何能如许毁伤本身的身子。”

我叹道:“约莫是玉枢生子,我又做了女录的原因。也不知殿下还能不能全然信赖我了。”

高曜颤声道:“之前只要母亲如许喂我喝药。”

高曜的目光幽冷通俗,如两道暗箭与刺目标阳光争锋相对:“我是为了皇位,却也不满是为了皇位。母亲是为我而死的,若无此心,我这辈子活着另有甚么意义?这身子也只是一把朽土罢了,好与不好,又有甚么可在乎。”

高曜低低道:“这些松树,还是姐姐在长宁宫的时候,命人去花房搬过来的,有七八年了吧,是不是长高了很多?”我转眸谛视,不解其意。他淡淡一笑,“树向天而长,阔而无边,我的路却越走越窄。怨不得前人道:‘木如同此,人何故堪。’[60]”

芸儿道:“刘女史的父亲入京为官,她母亲回了皇后,将她接回家疗养了。”说着,引我转过照壁,但见正中一张红木躺椅上,铺了厚厚的云锦褥子,高曜身着天青色绸袄,半拖着锦被,躺在天井中晒太阳。金色的阳光慎重其事地吻上他灰白而光亮的额头,整小我像一条闪闪发亮的鱼,裹在一团斑斓当中,文雅而衰弱。

玉枢有子,且性子纯真,那里有高曜这般幽深难测的心机?我从没想过要助高晅夺位,但他一定不在高思谚关于储位的考量当中。争与不争,早已身不由己。我不忍正视他,只望着亭亭如盖的青松,安然道:“殿下恕罪,婉妃娘娘是我的亲姐姐。”

我为他擦一擦汗,淡淡一笑道:“甚好。”

高曜道:“玉机姐姐出宫疗养了这几年,面色好了很多。”

我点头道:“是。玉机定会经心为殿下遴选德才兼备的人才,今后今后,殿下就再也不是孤身一人了。”

三年前,芳馨、绿萼和小钱进了掖庭属的第一个夜晚,我芥蒂发作,多亏小莲儿深夜敲开宫门,请了方太医来。虽不甚靠近,却有拯救之恩。兹视斑斓,回想旧事,不觉酸鼻,遂向小莲儿道:“这几年你过得好么?”

杜若笑道:“娘娘每日勤练不辍,早膳前要开嗓,午膳后要练舞两个时候。”

杜若笑道:“我们娘娘若不是如许勤奋,如何生了一名皇子和一名公主,身量还如此苗条?”

俄然闻到一阵药香,芸儿悄悄咳嗽一声,上前道:“殿下,该喝药了。”

高曜有些意兴阑珊:“他们能抵得甚么事?”

我惊诧:“我竟不晓得玉枢如此勤奋。”

我笑道:“不必。传闻你每天要练两个时候,你练你的,我看着就是了。”

高曜的目光亮亮而温和:“母亲弃我而去,我又见疑于父皇,孑然一身,已无可毁弃。唯有如此,愿父皇念我一片孝心,能谅解母亲身戕的罪恶。”

我随杜若穿过角门,走入后院当中。素馨花花圃犹在,角落里浸过蝉翼剑的水缸却不见了。后殿空无一物,只要几面大镜子和几根纵横交叉的木杆。空旷的殿中,虽放了熏笼和炭盆,却还是酷寒。玉枢一身白衣,甚是薄弱,正把本身的右腿从后扳向头顶。忽见我的影子落在镜中,顿时又惊又喜,迎上来道:“你来了。你等我换衣,再来和你说话。”

高曜道:“父皇忙于远征西夏,那里还会用心遴选?”

我远远地看一眼芸儿,笑道:“李嬷嬷和芸儿不也一向在殿下身边么?”高曜正要辩白,我又道,“殿下开府,会给芸儿一个名分么?”

脸上热辣辣的,口气倒是非常清冷:“皇位就如此要紧?值得性命相拼?”

玉枢笑道:“当年你对母亲说,我读书之余,习学歌舞,乃是锦上添花。你本身都健忘了么?我可永久都记取呢。”

高曜道:“这三年,芸儿与我同业同息,嬷嬷对我不离不弃。待我开了府,便奏明父皇,封芸儿为换衣。”

我抿嘴笑道:“殿下宽解,陛下已然将此事交给了玉机。”

绿萼和小莲儿并肩站在我的身后,俱相视一笑。小莲儿道:“婉妃娘娘宠冠六宫,所居住的主殿自是分歧。且这里的一几一案,都是陛下亲身遴选,搬到粲英宫的。”说着引我到西暖阁就坐,又命小丫头上茶。

太阳升得高了,身上也暖了起来。乳母李氏和侄女李芸儿早早便带了两个宫女站在长宁宫的门口驱逐我。李氏已年过三十,随高曜守陵三年,早已不见了昔日的丰腴,双颊微陷,下颌尖尖,肌肤透出一种奇特的青白,有瓷胎般的粗粝,殷勤备至的笑容环绕着荒草堆中的萧疏气味。

芸儿看看高曜,高曜却缓缓合上了双眼,芸儿只得用锦枕垫起他的头颈,退了下去。我细细喂他喝过了药,又拈了一片腌渍了蜂蜜的陈皮让他含在口中。一转头,只见他热泪盈睫,鬓角已被濡湿。我用热巾擦干泪痕,微微一笑道:“好轻易我才不哭,殿下却又堕泪了。”

我怔忡半晌,涩然一笑:“姑姑言之有理。”

我也有些莫名的炎热,一把扯开大氅的丝带:“弘阳郡王殿下非常衰弱,说不了一会儿话就要安息,以是就返来了。”

芳馨笑道:“这是功德。殿下长大了,有一两分疑虑,也实属平常。莫非女人但愿殿下永久都是个小孩子,一辈子甚么也不想,只依托女人么?何况……恐怕殿下也是如许想女人的。”

小时候,我常给玉枢梳头,梳得最好的是螺髻。我笑道:“好。传闻你的凝萃殿很好,我且去看一看。”玉枢忙唤小莲儿跟着我去。

我笑道:“若兰不过是个罪婢,都做了昌平郡王的才子,芸儿却只是个换衣么?”

乍见故交,亦不免心伤,一时说不出话来。却见芸儿在一旁淡淡笑着,向姑母道:“姑妈,好轻易见了朱大人,老是哭做甚么?快迎出来奉茶是端庄。”又向我道,“殿下正等着大人呢,大人请。”

“这辈子”?他才十三岁罢了,“这辈子”几近是未知之数。唇齿之间有千钧之重,都轻飘飘地畴昔了。“好,只是我有一句话劝殿下,‘君子立言,非苟显其理,将以启天下之方悟者;立行,非独善其身,将以训天下之方动者。’[59]”

冷风拂过,宫苑角落里摆放的四缸矮松针叶交刺,轻微的沙沙声中,混着滴答的脆响,像歌舞喧哗中连缀而沉寂的更漏声。几个宫人冷静无语地立在远处听候叮咛,屋脊上的五只蹲兽次第眺望,目光悠远而寂静。唯有廊下的鹦哥和翠鸟偶尔吱啾一声,像冉冉升起随即分裂的气泡。全部长宁宫静得就像久沉海底的水晶宫。

芳馨浅笑道:“女人不必问情势,不必问殿下,更不必问奴婢,凡事只问本身的心便好。”

玉枢点头道:“那又何必?我听母亲说,我初学歌舞时,她白叟家不放心。要不是你压服母亲,我那里能放心苦练?这才是最要紧的。看不看我练舞,底子不打紧。”

高曜抬头望着天空,淡淡道:“你晓得我的心。”

绿萼在旁笑道:“怨不得你比畴前美了,想来这粲英宫里,除却娘娘,就数你最美,对不对?”

姑侄两个齐齐下拜,我一一扶起。李氏起家时已是满眼清泪:“三年了,总算又见到了大人,奴婢的心就安了。”

芳馨道:“女人有些烦躁。”

心中有莫名的震惊。三年之间,情势翻覆。皇后病危,颖妃势大,昱婉二妃,俱生皇子,女宠辈出,销魂蚀骨。一片峥嵘热烈的气象,仿佛再没人想起另有一名皇子,在青冢蒿草之间,寂寂知名下去。阔别三年,本觉得多少会有些陌生,乃至还会相互摸索一番,他却直截了本地说出了内心话。他和我一样,都太孤傲了。我另有母亲和姐弟,他只要他的父皇,聊胜于无。

我奇道:“明天是正月初二,你们娘娘还在练舞?”

数年不见,芸儿已颇具处变不惊的气度,我不觉纳罕,多看了她两眼。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芸儿时,她只要七岁,固然聪明,却被乳母王氏架空,不得在高曜面前露脸。随后的三年,她一向随我读书认字。经历了慎妃的离世、天子的猜忌和守陵的孤苦,她已是高曜的亲信,亦是高曜将来的侍妾中,第一知心和得力之人。

我接过药碗道:“我来奉侍殿下喝药。”

芸儿抚腮笑道:“多谢大人体贴。奴婢因为长高了,以是瘦些,无妨事。”

高曜嗯了一声,缓缓舒了一口气。我又道:“殿下快些养好身子,到了春季,就出宫开府。会有长史咨议、参军记室,另有很多庶子舍人,如雨骈集于麾下,唯殿上马首是瞻。”

我笑道:“我就一向看你练,又有何不成?畴前我看得太少了,从今今后都要补返来才是。”

我的感喟化在清风当中,只余了一句尾音:“值得么?”

我赞叹道:“粲英宫当真与畴昔分歧了。”

八年前我曾来过凝萃殿,当时因无人居住,凝萃殿空旷而简朴。现在的凝翠殿,繁复高雅。桌椅柜架,俱用宝贵的紫檀木制成。柱梁椽檩、枋斗门窗、楣棂屏扇,乃至灯架熏笼,无一不镂雕着邃密的花腔。不饰金银珠贝,愈显华而不靓,沉而不暗。摆布垂着月蓝色青鸟通天彻地霞影纱,被殿中的暖风衬托起,如飞鸟拉扯出一片高天。枋间日光点点,密如麟云,深处暗香袅袅,馥若繁花。

我掩口不忍看他,不觉泪如雨下:“殿下如何变作这副摸样?若慎妃娘娘……”

我又问道:“刘女史在么?”

高曜双目一亮:“果然么?”

我一回身坐在秋千上,寂然倚着枯藤:“殿下有些变了,我已经拿不准他的心机了。”

芳馨道:“何故见得?”

高曜吃力地摆一摆手,四周人众都退了个洁净。他半眯着眼,缓缓舒了一口气:“相见已是可贵,君且收去啼痕。”

高曜笑容微凉:“非苟显其理?非独善其身?姐姐怕我为了皇位无所不为,怕我对四皇弟不好,以是用君子之道来开导我,是么?”

小莲儿的目光盈盈一动:“托女人的福,得以奉侍婉妃娘娘。娘娘待奴婢很好,不但好,还教奴婢跳舞呢。”

高曜微微一笑道:“我从不是孤身一人,玉机姐姐一向在我身边。”

说了这一会儿话,高曜垂垂有些精力不济,因而我叮嘱他好好疗养,便退出了长宁宫。回到漱玉斋,芳馨驱逐我道:“女人才去了没一会儿就返来了。奴婢觉得三年不见,有很多话要说。”

我一怔:“我压服了母亲?”

芸儿年近及笄,身量高瘦。身着淡紫短袄与月蓝罗裙,像一枝初绽的剑兰。面貌甚是清丽,只是过分肥胖。

只见他一张脸又长又瘦,眉弓嶙峋,颧骨崚嶒,双眼陷如水泊,两颊凹如深谷,不由心中一痛,益发堕泪不止。他凝眸半晌,才又道:“玉机姐姐向来不是如许爱哭的人。坐下吧。”我这才渐渐收了泪,坐在他身边。

高曜年纪虽小,却甚少如许软弱。现在他身材孱羸,孤苦无依,不免病中多思多感。我低头叠好了热巾,悄悄道:“玉机身不在长宁宫,心却永久在这里。”

我微微一笑道:“芸儿这几年可还好么?瞧你清减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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