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女帝师一(20)
绿萼道:“如果皇后不允,那该如何是好?”
“这是《诗》中的《伐鼓》一篇,满满都是征夫之苦。‘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两句,便说的是兵士之间同生共死的交谊,可不是佳耦白头到老的意义。”
锦素道:“真可惜。”说罢帮我将颜料一一拿出。
锦素道:“都加上印吧。”说罢命小丫头回永和宫和遇乔宫取印。
我站起家来,低头不语。天子坐在花下顺手翻书:“这也是文澜阁的藏书?”
绿萼奇道:“女人连状元夫人也瞧不上,莫非是想做皇后和贵妃么!”
锦素道:“我记得初见姐姐时,姐姐一身紫衣,戴着紫晶滴子,怎的这些天来,从没再见姐姐戴过?”
我顿时笑了出来。绿萼顿时红了脸道:“是奴婢说错了么?”
高显大呼道:“是二弟先打孤的。”
我笑道:“无妨,毕竟你没有读过书。你若想学,我就教你。”
门外阳光光辉,几个小丫头坐在树下绣花,小钱带领世人与高曜踢鞠。皮鞠不时滚到丫头们的脚下,又乖乖弹了归去。高曜正在兴头上,死拉活拽地让丫头们都去踢鞠。院中一片欢声笑语。我悄悄感喟,红叶在宫里是最末等的宫女,她的死讯好像晴空里的云彩,聚也无时,散也无声。现在另有甚么事情比陪高曜踢鞠更加首要?
天子抚掌笑道:“好!一字不差。现在有一件事情,朕正思得一甘罗。”
我赶紧下拜恭送天子。天子走出几步,李演在旁掩口轻笑:“益园有花,另有女甘罗,陛下当常来逛逛才是。”天子嘿的一声,拂了李演一袖子冷风,疾步而去。
我叹道:“何来神机奇谋?我借熙平长公主之口将王氏热诚贵妃一事宣诸于朝,本觉得圣上迫于时论,会下旨赶走王氏。谁知这事竟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笑道:“明天倒巧,你也陪大殿下来花圃玩耍。”
回到长宁宫,芳馨传闻益园之事,不由笑道:“女人公然神机奇谋。”
我望着那对天鹅道:“我不奇怪做状元夫人……”
我叹道:“我们的命途,都系在二殿下的出息上,我毫不答应王氏如许的人在二殿下身边。你们先下去吧,我要好好想一想。”
天子笑道:“安知你不如甘罗?”顿了一顿,又道,“你可知甘罗有何轶事?”
我浅笑道:“臣女最神驰黄老的有为而治,便是陆生所说,‘道莫大于有为,行莫大于谨敬,何故言之?昔虞舜治天下,弹五弦之琴,歌《南风》[35]之诗,寂若无治国之意,漠若无忧天下之心,然天下治’[36]。”
晚间待世人都散了,我连绿萼与芳馨都遣了出去。开了柜门,取出周贵妃的画像,叠成手掌般大小,在烛焰上烧成灰烬。焦屑盛在粉青釉三足笔洗中,注入净水,悄悄荡起,最后倒入恭桶当中。接着挥笔划了一幅皇后的站像,题款下写上“咸平十年四月初五敬绘供奉”十二个字,放在柜中最高处。最后绘了一幅玉枢身着隐翠的画像,平铺在一叠厚厚的画纸之上。
我浅笑道:“天鹅是恩爱忠贞的鸟儿,雌雄天鹅结成毕生的朋友,永稳放心。”
绿萼低头道:“奴婢无知,还请女人指教。”
我虽不明其意,仍答道:“秦燕交好,欲同谋共伐赵国。文信侯吕不韦命张唐相燕,张唐因伐赵与赵国结仇颇深,而去燕国必经赵国,是以张唐推让。文信侯固然不快,却也没有勉强他。当时甘罗只要十二岁,却已做了文信侯的策士。甘罗劝张唐道:‘卿之功孰与武安君?’张唐道:‘武安君南挫强楚,北威燕、赵,克服攻取,破城堕邑,不知其数,臣之功不如也。’甘罗又道:‘应侯之用于秦也,孰与文信侯专?’张唐道:‘应侯不如文信侯专。’甘罗道:‘卿明知其不如文信侯专与?’张唐道:‘知之。’甘罗道:‘应侯欲攻赵,武安君难之,去咸阳七里而立死于杜邮。今文信侯自请卿相燕而不肯行,臣不知卿所死处矣。’张唐恍然大悟,立即束装上路。”
忽一阵风吹过,但觉满目飞紫,疏疏两三点落册页上,遮挡了本来就并不清楚的笔迹。我站起家来,悄悄将裙上与书上的花瓣抖落。一瞥眼,忽见一双靛青金丝龙纹靴缓缓走近,心中一跳,忙伏地叩拜。此时天子方才下朝,本该在宫里措置政务,不知为何竟来了益园。手中一滑,书掉在了地上,轻尘荡起落花,滑落在天子脚边。
我笑道:“史mm府里的,天然都是好的。”
绿萼这才扶我起家,一面问道:“女人真的要劝皇后娘娘将王氏摈除出宫么?”
我心中一凛:“臣女讲错。”
只听温氏道:“殿下又健忘了,要自称孤,‘他’又是谁?要称二弟!”
我忙道:“臣女愿效犬马之劳。”
我只得道:“只画了这一幅,再没有了。”
我悄悄道:“我并不想做宫妃,今后别再说这个了。”
锦素拨弄紫藤花鼓胀的花囊,说道:“殿下说和二殿下约好了,必然拉着我和温嬷嬷来,只好来了。几日未见,已是‘绿叶成阴子满枝’了。”说罢拾起脚下的小石子,远远抛入池中。扑通一声轻响,雄天鹅转太长颈盯着我们。
锦素笑道:“姐姐画了周贵妃,可也画了皇后与陆贵妃么?”说着又向柜中瞧了瞧,见是空的,又道,“姐姐但是收在别处了,别藏私,赏我和易珠mm看看吧。”
我叹道:“是我对不住红叶。”
紫藤花囊鼓起,如铃坠藤,又如飞流泻玉。前人诗云: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37]说的恰是紫藤名胜。
天子将书递还给我:“朱女巡纵论天下,倒像个女甘罗。”
我更是好笑:“你可晓得甘罗是谁么?”
锦素叹道:“我夙来不善诗词,这已是尽了平生的智力了。”
我嘲笑道:“我是‘皇后宫里的人’,我不劝谁劝?”
我恭谨道:“启禀陛下,这是朋友所赠。”
我笑道:“天鹅常在四月间下卵,这会儿恐怕那只雌的在孵卵,雄的在鉴戒。”
放学回宫,高曜便嚷着单独用膳,非常无趣。王氏虽拦着,但小孩子本性爱热烈,被拘了这十几日,早不耐烦了。午歇起来,高曜说他与高显商定在花圃玩耍,非要我陪他同去。我无法,只得又拿了《新语》,随他去了益园。
南风醺然,解愠阜财。我淡然一笑:“礼乐禁于先,刑狱惩于后,一先一后不成偏废。礼乐宣德教养,刑法惩奸除恶,双管齐下,方成大道,骈驷洒然,畅行无阻,如此方可有为而治。有为而治乃是治国之化境,而非可仰仗的手腕。”
一只白净苗条的右手捡起了地上的《新语》,接着传来两声纸张的脆响。天子道:“平身。朱女巡小小年纪,竟看如许的书。”
我忙掩住她的口:“不成胡言乱语!”
绿萼奇道:“午前我们走的时候,这两只天鹅还在水里游着,如何这会儿有一只动也不动?难不成是抱病了?”
不一时,丫头将印取了来。按过印,我令人将画拿去快意馆裱褙。转眼快到晚膳时分,锦素与史易珠都告别去了。
我提笔一挥而就。锦素赞道:“姐姐画得真像。”说罢题了一首悼亡诗:昔生迎筴日,每常策论时。笑问灵公阵,喜谈大同世。兰桂化其身,冰雪喻其洁。丹青画不成,一片悲伤意。
锦素的脸微微一红:“这是易珠mm所赠。我本不想要的……”
绿萼道:“如果世上的男人都和这只雄天鹅一样,平生只娶一名夫人,这人间就不会有那么多悲伤女子了。这叫‘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只见她裙下的白玉坠裾,溶溶如月,蔼蔼似雾,成色不逊于高旸赠与我的白玉珠。如此好物,却只坠于裙下,当真可惜。我不由猎奇道:“这套白玉滴子倒都雅,昔日从没见你用过,是周贵妃才赏下的么?”
我和锦素赶紧赶到山石下。不知为何,锦素早早停下。我也顾不得她,忙去检察高曜。高曜却将头埋入王氏怀中,哭个不断。王氏身子一转,不欲我瞥见高曜的脸。我也不与她争,只冷眼看着。
天子道:““长宁宫的乳母王氏,骄狂辱上。朕本想严惩,又恐皇后不快。但是此事竟为朝臣所知,现在谏官的奏疏都上来了,街闻巷议,如沸如羹。朱女巡就做一回甘罗,好好劝一劝皇后。”
高显还没有来,高曜便脱了外袍,和芸儿一起自拿了小铲子掘蚂蚁窝。我还是坐在紫藤架下看书。
天子心中只要宠妃周氏所生的皇宗子高显,别的皇子太超卓,于高显反为不美。大要舐犊情深,实则主次已分。
史易珠读了一遍,叹道:“丹青画不成,一片悲伤意。姐姐高才。”
我笑道:“宫中尚白,紫色滴子过分显眼。”
我摇了点头,曼声吟道:“伐鼓其镗,主动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38]
芳馨道:“女人何必自责?奴婢有一语相告。”说罢摆布看一眼,确认无人在附近,方才轻声道,“红叶小时玩皮,曾不慎跌入池中,幸亏命大被人救了,这才活了下来。今后谨慎谨慎,再也不敢戏水。凡是有水的处所,若非万无一失,她毫不靠近。是以她的父母非常迷惑,她怎会灭顶在文澜阁的浅池中。不过事已如此,他们也只当是女儿的命数如此。”听闻“命数”二字,我不觉嘲笑。
锦素上前笑道:“老远就瞥见你们主仆两个在说梯己话。”绿萼起家来让座。
回到长宁宫,我携了一本《新语》[34],带绿萼去了益园。这本《新语》是启春贺我当选的礼品,是极其可贵的古抄本。我斜倚在紫藤花架下,一边读一边默记。但见长天碧云,镜水紫英,清宇白石,飞檐朱栋。犹记与嘉秬相约读书畅谈,才子已逝,忽忽空景难耐。
芳馨见我发楞,也不说话。好一会儿我方才问道:“姑姑见到红叶的双亲了么?”
忽听几声大呼,转眼只见高曜与高显扭在了一起。王氏和高显的乳母温氏只当他们和平常一样戏耍,只是跟着,也不脱手分开他们。忽见高显趁高曜背对他时,双手自高曜胁下穿出,扳住高曜双臂,将他的双手反扭在身后,接着双臂运劲一推。只听砰的一声,高曜一头撞在山石上,顿时大哭起来。
绿萼道:“奴婢不晓得,可陛下是在夸女人,这奴婢还能听得出来。”
我掩口发笑:“怎见得我能做状元夫人?”
我略略思惟,说道:“陆生所论,秦以极武苛刑,横征暴敛而亡,虽并无不对,只是如隔靴搔痒,听上去不敷痛快。还是后代贾生的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臣女觉得最切中关键。”
天子合上书:“朕听闻你殿上应对,说的是礼乐之不能,刑法之当行,可见你爱好刑名术法之学,怎的本日又说黄老?”
我躬身道:“臣女学问浅薄,有辱圣听。”
天子笑道:“朕瞧你也看了半本了,不知有何心得?”见我游移,又道,“尽管说便是。”
正聚头批评嘉秬的画像,忽见芳馨站在门口向里张望。我道声失陪,携了芳馨的手远远走开。
芳馨道:“奴婢将东西和银两都交给她父母了,他们让奴婢代谢女人的恩情。又说红叶无福,好轻易选进宫跟了女人,却……”说着拿帕子拭泪。
待锁好柜门,已是亥正时分。我翻开隐翠香囊,倒出散香,将木柜钥匙放了出来,方才唤人出去梳洗。
我笑道:“不过略表哀思,固然不是最好,但我们的交谊是真的。”
天子笑道:“这句话就无趣了。”
说话间,远远只见锦素带着高显自西南角门走进益园。锦素身着樱色锦袄和牙白纱裙,脚面上垂着八枚白玉水滴坠裾。她身后的乳母身着淡绿纱衫半袖,发中一枚绿宝石花簪在阳光下好像一泓深潭静水。高显远远瞥见高曜,便甩脱乳母的手,飞奔过来。那乳母追上他,哄他脱掉了他身上的锦袍。高显和高曜都只穿戴衬衣,一人拿一柄弹弓打鸟。
芳馨道:“显见得陛下并未将二皇子放在心上,如许一小我在二皇子身边,陛下倒也不急。”
绿萼笑道:“这天鹅好似人一样,也是男主外,女主内。”
我更加恭谨:“甘罗十二岁为策士,臣女徒作空话,不如甘罗远矣。”
王氏忙扶起高曜,向高显喝道:“大皇子真是越来越不知轻重了!”说罢一手抱着高曜,一手悄悄揉他的额头。温氏拉住高显。高显辩白道:“是他先打我的!”
绿萼粲然一笑:“女人不嫌奴婢笨拙,奴婢就跟着女人学一辈子。女人将来做了状元夫人,奴婢也要跟去奉侍女人。”
翌日凌晨,从定乾宫的大书房出来,我按例去思乔宫问候陆贵妃。陆贵妃还是静养,不见客。
绿萼的脸更红了:“女人吟诗,奴婢可听不懂。”
我与王氏分歧,阖宫皆知,若我劝服皇后将她逐出宫去,世人会觉得我挈怨抨击。若不能劝服皇后,王氏将更加仇恨我。但是不待我辩白,天子又道:“你是皇后宫里的人,你的话,皇后会听。”说罢站身道,“摆驾回宫。”
天子哧的一笑:“若吹吹南风,天下便可垂手而治,那做天子岂不是很轻易?”
天子一怔,随即笑道:“这话朕从未听过,倒有些新意。那你再说说,秦为何覆亡?”
绿萼道:“女人的学问如许好,连陛下都说女人是女甘罗,天然要状元才气配得上。”
帝后佳耦六载,天子竟不肯亲口撤除王氏。礼敬情薄,可见一斑。我低头拂去书上的灰尘,淡淡道:“没有如果,王氏必然要出宫。”
绿萼一吐舌尖:“奴婢讲错。”
小池波光粼粼,九曲长桥如带不断。南墙下是一道游廊,通向花圃西南角和东南角的月门,墙后便是守坤宫的后花圃。湖心的芦苇滩上,雌天鹅伏在板屋当中,雄天鹅引颈踱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