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3章 女帝师四(17)
秦始皇便是因为东南有天子气，以是东游，而汉高祖刘邦当时就在芒砀山中落草。[67]
我重新翻开奏疏，摊在面前。笔迹刚硬，似竹枝笔挺清癯，笔势通贯而不黏连，气韵丝丝绵长。如许刚柔并济，孤清而沧桑得略带病气的字，只瞧一眼便毕生难忘。官方的上书，从未有过如此令民气服又心惊的书法，字字珠玑，字字狰狞。我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再次读道：
绿萼笑道：“他是四月里挨的打，传闻李大人打他就和挠痒痒一样，早就好了，现下能走能跳的。”
芳馨的眼平清楚有欣喜之意，奋发如初燃的烛光：“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这才是奴婢惯见的模样。”
我沉吟道：“郡主？是高曈么？”
我答道：“睿王府中有变故，恐怕这一出去，一夜都不能返来。”
我笑道：“上一次因为慧贵嫔的事，你挨了打，现下都好了？”
我笑道：“天然是回府。”
我既欣喜又感激：“你的胆量还在，甚好。”小钱似感遭到这趟差事分歧平常，只低头聆听。
小钱道：“天气已晚，即便通报了，大人也不能出宫去。这件事，大人得据理力图才好。”
天空成了琉璃色，四周都覆盖着温情脉脉的灰。平常夏季的夜晚最是热烈，现在却非常冷僻。我仓促忙忙的脚步声在红墙夹峙的西一街上，如空谷中奔驰的惶恐小兽。赶到玄武门时，天已深蓝。芳馨提着宫灯带着一个小丫头早已候在那边，见了我忙迎上前施礼。
芳馨晓得我要去黄门狱看高旸，竟如此欢畅。我很想问，但是我晓得她不会奉告我。玄武门正缓缓合上，那少女伸长了脖子苦苦瞻望，哭得更加悲伤。我真想上前禁止他们关门，毕竟还是忍住了。
小钱道：“奴婢早就好了，静候大人调派。不知大人有何叮咛？”
好轻易熬到傍晚，勉强读完五十封奏疏，正强自平埋头神制定上书时，小钱返来了。笔尖在稿纸上倏忽一滑，我赶紧抬起手，不动声色道：“如何？”
小钱道：“大人正在思考，奴婢不敢滋扰。”
我站在小书房的北窗前，拿着一只小白瓷盏子汇集竹叶上的露水，缓缓倾入砚中。绿萼在给案头的一小簇茉莉花浇水，笑嘻嘻地摘下一朵，丢在砚中：“如许一会儿墨也香了，陛下闻到女人奏折上的香气，必然龙颜大悦。”
少女道：“奴婢不敢与大人同车，奴婢走着就好了。”
小钱恭敬道：“大人去过睿平郡王府以后，是不是要去黄门狱？还请大人示下，奴婢好去奉告公子，请公子和信王府安排好出来的时候。”
北魏时，上党见天子气，太武帝拓跋焘南巡，并斩北凤凰山毁其形。[68]
我凝神思虑着后果结果和应对之策，再睁眼时，全部天下蓦地温馨下来。只见小钱屏息凝神，垂手恭立。我微微一笑：“你是甚么时候出去的？也不叫我。”
李瑞道：“将军尽管开门。将来在陛下和慧贵嫔面前，由本官一力承担。”
我问道：“小钱的伤好了么？”
我见了芳馨，心才稍稍安宁：“本来姑姑在这里，怨不得我回漱玉斋换衣，竟没见到姑姑。”
但是容不得我多想，因而仓促道了谢，便跳上车。门外一片乌黑，只要一点豆大的光芒闪动不定。若兰的丫头还没有走，提着一盏小小的风灯，满脸是泪地向里张望。马车行到她的身边，我翻开车帘向她道：“女人请上车。”
小钱道：“说是个大好机遇，实在也是个极坏的动静。以是，奴婢一向不敢说。”
清风徐来，竹叶上的露水和着茉莉花香飘在我脸上，清冷而舒畅。我虽不觉得意，却也并没有伸手取出那朵茉莉。因而绿萼添了水，取过墨条，将花碾碎了。不一会儿，几个小内监抬了一箱新奏疏出去，还是取出摆在书架上，我也在书架前清算本日要读的。忽听啪的一声，一人失手，一封奏疏落在我脚边。小内监忙哈腰去捡，早被我拾起。
现在，另有甚么事情比高旸的性命更首要？我有些不耐烦起来：“说吧。”
小钱道：“仿佛……是这个名字。”
北周武帝时，望气者说亳州有天子气，因而武帝杀了亳州刺史。那位刺史的名字我已不记得，只记得他独一一次在史乘留下姓名，便是被周武帝杀掉的这一次。他身后，武帝命厥后的隋文帝接任亳州刺史。[66]前面两位被狐疑或被杀掉的都是皇族，而这位亳州刺史倒是个完整不相干的人。
“乙亥年癸未月庚子日卯初，胭脂山主峰之巅，见云气，内赤外黄，张口若城门。斯须，化为龙形，粲粲文采冲天。而后辛丑日晨、壬寅日晨、癸卯日昏，主峰上俱有此云气，用时短促，色稍青。
我嘲笑道：“如何没有派人来通报？又为甚么不放那丫头出去？”
我顺手翻开看了一眼，心便一大跳。我合上奏疏，不动声色道：“放归去吧。”那小内监神采如常，双手接过奏疏，放回了书架。我亦回到书案前润笔。
小钱道：“公子说，信王妃病倒了，却又担忧世子在狱中的景况，以是派一名郡主带着近身侍婢去黄门狱送东西。大人若能彻夜出宫，可随郡主出来。如果彻夜不能出去，就明天早晨随公子一道去也好。”
太阳仿佛一下子就升到了屋顶上，心是一半苦热一半冰寒。我关了北窗，小书房变得格外阴暗和狭长，门窗后是或光亮或暗中的天下，不管哪个，都透着天意的残暴不仁。就如许冷热交叉间，我俄然明白了很多事。
芳馨叹道：“那便是苗才子的丫头，侍卫们到现在都不让她出去。”
小钱道：“大人不必太伤感，这都是天意。”说着低下头去，更加恭敬，“大人必然能达成所愿。”
“慧贵嫔不在，他们更加不敢怠慢，没有进宫的腰牌，天然是不能放出去的。”口气固然平平，心中却不自发地迸收回一丝阴暗冰冷的恨意。
我笑道：“莫非我会怕慧贵嫔？”
少女喜极而泣，脸上有极新的泪痕掩住了风干的旧迹。她伏地叩首：“奴婢拜见朱大人。”绿萼忙下车去扶起她，请她登车。
我奇道：“今晚和明晚？”
我大惊：“若兰难产？”随即掐指默算，“是呢，这个月该分娩了。”稍稍停歇，又道，“她在睿平郡王府借居，自有王妃顾问，昌平郡王也当返来伴随她才是。她难产与我出宫的事何干？”
芳馨道：“苗才子难产，奴婢晓得女人必然在宫里坐不住了，是以早早去掖庭属向李大人申明女人出宫的启事。女人放心，李大人已经承诺让女人出宫去了。”说罢向玄武门外望了一眼，“幸而现在城门还没有关，女人耐烦等一会儿，马车很快便到了。”
我也偶然再看别的了，便揪了几朵茉莉花丢在砚中，心不在焉地拿起墨条。想起锦素畴前做的墨锭就是掺了香料的，她写出来的字也是香的，而恰是这些泛着香气的字出售了她。俄然手一颤，袖子顿时沾了一丝墨痕。我叹道：“启姐姐，你究竟甚么时候返来？”
小钱叹道：“是。睿平郡王府里苗才子方才难产了。”
“小人金昌刘灵助，略通阴阳五行、天象历法。观此云气，诚帝王气也。故昧死以闻，乞陛下察焉。稽颡再拜，悚惧恐惶。”
那卫尉道：“照宫规，是不准妃嫔女官夜不归宿的。这……”
那卫尉游移道：“天气已晚，朱大人这一出宫，可还回宫么？”
到了汉末，刘焉传闻“益州分野有天子气”，因而求为益州牧，后刘备公然在益州称帝。[70]
我淡淡道：“实在这位高蜜斯并没有被册封为郡主。不过随她去是最好的，好过我假扮启姐姐出来，将来启姐姐返来，那才无颜面对呢。可惜彻夜是不能出宫了。”
也有天子是不杀人的，但他们必以己身应验之。
若能立即出宫，我天然要极力一试：“是甚么？”
小内监躬身道：“大人，可要放回原处？”
芳馨道：“女人当真要谨慎。”
我淡淡一笑，对芳馨，也是对本身：“从现在开端，统统都要格外谨慎，容不得一点儿不对。”
李瑞道：“下官怕小子们说不清楚，误了大人的事。”又向那守门的卫尉道，“朱大人有要事在身，彻夜必得出宫，还请将军开门。”
我肃容道：“你回府一趟，奉告朱云，就说前次他要我办的事情，我承诺他了，请他立即安排。你就在府中等他的回话，等不到切当的动静，不准回宫。”小钱不敢多问，领命退了下去。
我起家拂袖道：“天然要争！回漱玉斋换衣，去玄武门！”
玄武门外是数丈宽的护城河，一座孤零零的石桥高出两岸，北岸连缀华宇，是行宫官署和权贵宅第。一个少女单独跪在门边，低头嘤嘤抽泣，一身白衣感染无情的夜色，化成干枯薄弱的暗影。两旁的卫士笔挺地站着，如泥塑木雕，槊光模糊如偶尔腾起的鬼火。忽见那少女昂首望向门里，我忙退回到高墙下。
小钱抬开端，神采庞大，说不清是光荣还是担忧，或者二者兼有：“实在那也不尽然。眼下就有一个大好机遇，只看大人敢不敢去争。”
王莽时，邯郸人王郎，觉得河北有天子气，便冒充汉成帝与歌姬之子名子舆者，被赵缪王刘子林在邯郸立为天子，后被光武帝刘秀所杀。[69]
北齐废帝、文宣帝高洋之子高殷即位后不久便被常山王——也就是厥后的孝昭帝高演——废为济南王。当时高演在晋阳，而他的弟弟武成帝高湛镇守在邺城，望气者说邺城有天子气，高演觉得应在高殷，便奥妙毒杀了他。[65]
绿萼道：“是……”毕竟是不放心，鼓起勇气问道，“女人明天要去哪儿？”
芳馨又向外看了一眼，甚是不忍：“要不要奴婢去……”
我起家从书架上倒数三十九下，抽出刚才掉落在地的奏疏：“好，唤他到定乾宫来，我有很要紧的事情叮咛他去办。”
乙亥年恰是本年，癸未月就是上个月——蒲月，而庚子日是二十九。咸平十八年蒲月二十九至六月初二这四日，胭脂山主峰在晨昏时频现天子气，预示西北将有圣君莅世。本来，这才是“彗孛大角”之前就挑动了天子杀心的大事。
我忙道：“不必了。一会儿若不能出宫去，反而让她更悲伤。”
但是并不见小钱挪动脚步。我立足道：“如何？”
我又道：“那如何也不派人出去禀报？”
绿萼还要再说，我转头道：“你还不去？”
小钱道：“昌平郡王并没有回京，恰好睿平郡王和王妃明天都去了景园，明天赋气回京。府里只要睿平王爷的一个侍妾，整日影子普通，传闻王爷甚少理睬她，她也不睬会府里的事情。是以苗才子身边一个可靠的人都寻不到。太后向来心疼昌平郡王和苗才子，大人大可堂而皇之地出宫去看她。谁也不能说一句不是。”
我合上奏疏，放回书架，头也不回道：“出府回家也算是了不得的错误，值得向陛下禀报？我谅她也不敢。陛下晓得我和她有仇，她话越多，就越讨厌。”
绿萼放下墨条，退后行了一礼，无可何如道：“是。”跨出小书房时，她游移半晌，终究疾步而去。
“《开元占经》之《云气杂占》有云：‘天子气，内赤外黄，正四方，郁郁葱葱，所发之处，当有王者。’又范增曰：‘吾令人望沛公，其气冲天，五色相掺，皆为龙虎，此非人臣气也。’[63]
这一次，还连着“彗孛大角”的星象，不知天子除却杀人以外，会不会御驾西北？忽而心念一动，算一算日子，或者事情也一定就到了如此糟糕的地步。
小钱道：“苗才子的丫头在玄武门叩首苦求了好一会儿了，要进宫见大人。奴婢回宫，刚巧遇见，这丫头便将此事原本来本奉告奴婢了。”
我更是惶恐：“昌平郡王没有返来？！”本来高思谊真的出事了，不然不会连宗子出世如许的大事都不回府，“你如何会晓得得如许清楚？”
绿萼道：“奴婢怕她在陛上面前胡言乱语。”
一本叠着一本，哒哒的轻响，如蔫萎的躯壳排排摆设，生前却有惊天动地的奥妙。一共三十九本，似三十九天那么冗长。仿佛过了好久，小内监才抬着空箱子退了出去。砚中的墨汁仍然淡薄如水，绿萼抬起袖子，按一按鬓边的汗意。
想来刘灵助是官方望气之人，上书不过是想在天子的肝火中巧取繁华，用枯骨蘸着鲜血涂红本身的衣裳。小小边城竟另有如许的人才，公然不能小觑。
不但天子，别有用心的官宦和百姓也对“天子气”心有戚戚焉。
不一会儿天全黑了，李瑞随车来到神武门。相互见过礼，我感激道：“多谢大人。大人如何亲身来了？”
我一怔，赞成道：“你很细心。就如许办。”又叹道，“想不到这一次竟是若兰帮了我。”
小钱道：“启禀大人，公子说统统都已经安排好了，今晚和明晚都可去。”
【第十三节 将军制外】
小钱道：“想是派过来的这丫头脸生，又没有进宫的腰牌，玄武门的侍卫当然不肯放出去。”
绿萼闪了出去，见砚中的墨已半干，便轻手重脚地添了水，正要拿起墨条，我对她道：“奉告掖庭属，明天我要出宫，把车备好。”
汉武帝至后二年，望气者说长安狱中有天子气，汉武帝命令将狱中统统犯人非论罪过轻重，全数杀掉。因邴吉闭门，使者不得入，尚在襁褓中的皇曾孙刘病已——也就是汉宣帝——才得以保全性命。[64]刘病已是汉武帝宗子戾太子刘据的长孙。
绿萼道：“两宫才去景园没几日，女人就要回府，这……慧贵嫔人虽在景园，心却无一日不在皇城，倘若她晓得了，恐怕……”
那卫尉看看我，又看看李瑞，这才向后一挥手。两名卫士将门开了一条仅容一匹马出去的缝。李瑞道：“大人请上车先去。下官这就去安排侍卫去王府策应大人。”自从我遇刺后，出宫的保护增倍。这一次固然仓促，李瑞却仍旧不忘。但是有侍卫跟着，要去黄门狱看高旸，就难了。
绿萼正要转头唤门外的小丫头，我又道：“绿萼，你亲身去唤。奉告内里的人，不得我叮咛，不准出去。”绿萼不敢再笑，神采一凛，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