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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0章 女帝师四(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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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口气还是有力:“是甚么样的政事?”

我叹道:“有一句话,‘孔子忍渴于盗泉之水,曾参回车于胜母之闾,恶其名也’[247],另有一句话,‘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248],说的都是自欺欺人罢了。死是凡人必经之路,有何不能说?”

我笑道:“这么说,信王世子和启姐姐返来了?”

天子道:“无妨。”他俄然伸开眼睛,游移了好一会儿,才问我道,“那枚三才梭,你还带在身边么?”

石头磨成的三才梭是周贵妃暮年所用的暗器,铜制的三才梭是周贵妃现在授徒所用的暗器。可惜天子都没有保存。“微臣感念那位侠士的拯救之恩,就把它当作护身符,日日戴着了。”

我本不信幽冥之事,现在竟不觉悚然,仿佛李演的灵魂就在不远处冷眼看着这一幕。若不是天子抓得太紧,我内心深处的惶怖与虚冷定会被他感知无疑。近午的日光饱含暖意,风小了,恰到好处地遣散些许惊骇。我定必然神,干脆将另一只手也覆在他凸起的指节,手心触到山石一样的粗粝和果断。我淡然一笑:“冤枉?莫非陛下指责过皇后娘娘么?”

他忽然长叹,暴露两分幽冷怆然之意。一张脸像在冰水中窒闷了好久,手上更加用力,恍忽而孔殷:“朕……刚才梦见李演了。”

我淡淡一笑:“微臣那里晓得教皇太子殿下政事,只能说些陈年旧事,供太子参详罢了。另有两件……”

我在窗前呆站着,并没有堕泪。传闻人身后,灵魂无所不知。他应当已经晓得当年的本相了,恐怕我将要驱逐更深的恶梦。倘若真是如此,我甘愿在梦中,永不醒来。因为只要在梦中,我才气表露统统的虚假和罪过,向他痛哭忏悔我的罪。但是我晓得,就算我在梦中忏悔千万次,醒来以后,我仍旧是一个罪人。永久不得安宁。

腊月已颠末半,宫里一面预备着过新年,一面把天子的梓宫都备好了。

进了腊月,天子已经不能再措置政事了,整日卧病在床,起不了身。只要效过早膳后的一个时候精力尚好,能够将皇子、公主和他们的母亲都唤来,安享半晌嫡亲之乐。这类时候,我和封若水凡是是躲避的,倒是龚佩佩,因是祁阳公主的侍读,倒常常陪侍在侧。我们三人闲来相聚,不知不觉提及天子的病情,都不约而同沉默了。

念罢,我竟有力合起书,双手一颤,泪滴洇湿了笔迹,书与泪一同跌落在地。风贴地吹过,册页自左至右极快地翻过,视线中只剩了一页清冷单调的封底。固然他的泪痕已干,不知为何,我还是忍不住用帕子擦拭他眼角的皱纹,不为别的,只是抚平他这二十年来的辛苦、迷惑和不平。入宫十年不足,这是我独一能给他,也给本身的平和与温存。

天子有些不测,仿佛对陆皇后的爱好知之甚少:“本来皇后也喜好《大人赋》。”

“……下峥嵘而无地兮,上寥廓而无天。视眩眠而无见兮,听惝恍而无闻。乘虚无而上遐兮,超无有而独存。”

他瞪着我,辨认了好一会儿,神采方渐渐败坏,只是指间力道不松。我忙问道:“陛下要喝水么?”

好一会儿,天子渐渐展开眼睛,迎着日光吃力地辨认了一会儿,才道:“坐。”

我挨着交椅坐下,身姿笔挺,不敢深靠。他凝目半晌,道:“好久没见过玉机了。”

天子嗯了一声,目光驰远:“罢了。耐烦等一等,他会返来的。”他口中的“他”,仿佛是“她”,又仿佛是“他”。我低头把三才梭上的丝带绕整齐了,谨慎翼翼地放入荷包。

我笑道:“好些年前在景园的时候,夷思皇后政事繁忙之余,也曾命微臣念过《大人赋》。”

“何事?”

我叹道:“实是微臣口不择言,陛下恕罪。”

才说了一会儿话,天子便累得有些神思不属了。他还是合上双目,缓缓道:“传闻你前些日子去见太子了。”

[2]《品德经》:“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不忘恩,不忘本,都是好的。”说罢将三才梭还给了我,“这些年,你找到那位侠士了么?”

“光武帝刘秀乃是豪强出身,以是历代后汉天子都虐待朱门大族,复兴后毫无改革气象,乃至于后汉不过保持罢了,再无前汉的澎湃大气。但我大昭分歧,太祖与光武出身附近,却能超脱己身,向一众豪族挥刀。地盘归于百姓,财贿归于朝廷。如此赋税不加,民怨不起,国用却还充沛。”见他唇边微有笑意,我更加平静,“人说,‘能不失己,然后可与济难矣,此士君子之以是越众也’[249]。但是微臣觉得,能失己,方能越己,能越己,方能越众。不然,那‘众’也只是‘小众’,并非‘大众’。吾皇‘失己越众’,实是不世出的明君。”

北窗大开着,风灌了出去,冰冷砭骨,像那一夜我潜入守坤宫看望慎妃时益园中掠过枯树梢的风。天快亮时,我俄然闻声高曜和群臣放声痛哭。小简退入暖阁,嘶声长哭,哀戚道:“陛下驾崩了……”接着暖阁里传出女人的抽泣,异化着几个小儿被吵醒后懵懂不悦的哭泣。

天子叹道:“也好。就念司马相如的《大人赋》吧。”

我一面招手命小简拿书来,一面悠然神驰:“当时候皇后娘娘正监国,娘娘还问微臣,究竟是做神仙好,还是代陛下牧守天下好。”

小简道:“大人先畴昔坐,奴婢命人泡茶去。”说罢向银杏使个眼色,两人一道退了下去。

景德元年腊月十八,天子高思谚驾崩,长年三十六岁。

天子道:“他对朕说,瑜卿是冤枉的,瑜卿……”说罢渐渐转过脸,奋力睁大空茫浑浊的双目,死死地盯住我,“是冤枉的。”

我答道:“自从微臣因那枚三才梭得救,便日日戴在项间。”

日头恰好,天子身上盖着薄被,在阶下抬头晒太阳。浅金的日光透入他肌肤深处,一张脸粗糙木然似误被刻刀刮伤的蜡像。卍字纹被面浮彩盈辉,似日下贱云斑斓无边。他中间摆着一把交椅和一张小几,几个宫人远远站在一旁,垂首恭立。

小简道:“本日华阳公主被昱贵妃娘娘支去信王世子王妃那边了,陛下这才有半日的余暇。实在陛下早就想和大人说话了。”

四周静得怕人,六合屏息,无所事事,仿佛只为等候这一时候。旧的叶子退去了,新的嫩芽才气长起来。谁能不死?只是“死而不朽,前哲所尚”[246],高思谚该算做到了吧。

天子道:“罢了!不必再说。”说罢微微侧过甚去,似有多此一问的教条笨拙之感,“朝政之事,不提也罢。”说罢长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暖阳在身,清风沉密如诉。好一会儿,他睡着了,只是鼻息一深一浅,似是透不过气。

我低头道:“微臣忸捏,一向没有寻到。那位侠士再也没有露面。”

小简笑道:“信王世子佳耦一起从西南返来了,还带回了安宁县主呢。”

“彗孛大角”的星象,我如何能不记得?那预示兵相的亮白长尾,像城下炮口的滚滚浓烟,燃烧了全部夜空,久久不断。加上西北天子气的原因,天子狐疑战事将起,因而对昌平郡王格外刻薄,至今软禁潭州,不准回京。高旸远谪西南,高曜冷寂多日。我低头道:“微臣痴顽,并不记得有甚么特别的星象。”

大半个月,一件政事也无,更不必去定乾宫侍疾。为了避开华阳公主和慧贵嫔,我每隔三日,才在午后时分去定乾宫存候,凡是天子都昏睡着,我底子见不到。因而我整日在漱玉斋读书作画、睡觉养息,或与封若水、龚佩佩闲谈。自从天子不睬政事,封若水的公事也少了很多。写往太子宫的奏折,皇太子并不能及时答复,传闻积下很多,是以封若水便每三日才写一封奏报送到太子宫。倒是龚佩佩每日奉侍祁阳公主高低学,最为繁忙。

我淡淡道:“太子殿下会是一名明君的。”

天子没有力量点头,只合一合眼皮。连眼皮也不能全然合上,暴露半截欣喜安静的目光。我招一招手,命人用小枕来垫高他头颈,细细喂他喝了半碗水,又拿出帕子拭净他唇角的水渍。他尽力侧一侧头,浅笑道:“都说要和你一起读书说话,明显没甚么政事,却一向不得闲,你也不来御书房了。”

天子定定地看着我。我只低头翻着司马相如的文集,翻书声似流水,缓缓倾落最后的摸索与绝望。很久,他力不从心肠叹道:“即便是帝王至尊,亦不过是凡人。哪有做神仙欢愉清闲。”说罢转过甚,目光向天,安然无愧,“哪怕朕死了,灵魂也要在天上,好都雅着这天下。朕要看太子能不能做一个好天子,看着这江山流转,将往那边去?!”

天子猛地展开双眼,左手一缩,五指箕张,如笼扣下,紧紧抓我的手背。我不明以是,不知他病重之际不知那里来的力量,摆脱了两下,骨节生疼起来。我唤道:“陛下……”

我顿时怔住,不觉一笑。他问道:“笑甚么?”

天子眉心一松,忍不住笑了起来:“他都如许大了,你还给他说故事听。”

我放下碗,淡淡道:“微臣不敢滋扰陛下安养龙体。”

天子了然一笑:“你的学问时多时少,记性也时好时坏。”停了一停,他又道,“迩来朕老是梦见畴昔的事情。约莫人快死了,都是如许的。”因他一向合着眼睛,我才气够无声无息抬起袖子,承接即将垂落的泪滴。好一会儿不见我回话,他不由一笑,“别人闻声朕说这个‘死’字,都忙不迭拦着。恰好你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小简笑道:“还不是因为世子佳耦在西南有功?陛下特地命他们返来过新年的。过几日还要进宫来给太后存候呢。传闻安宁县主机灵敬爱,太后早就想见一见了。”见我抚平衣袖,抱了手炉,忙又道,“帮衬着说这些没要紧的,大人快请,再迟了,陛下恐怕又要睡了。”

[1]《孟子·离娄下》:“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代.我由未免为村夫也,是则可忧也。忧之如何?如舜罢了矣。若夫君子所患则亡矣。非仁有为也,非礼无行也。如有一朝之患,则君子不患矣。”

我微微一笑:“是铜铁专榷之事,陛下曾命微臣去政事堂听群臣堂议,微臣也曾写了奏报。后立东宫,这件事便交托到太子殿动手中了。”

我不敢走开,还是在他身边端坐着。他的眸子转了两转,搭在龙头扶手上的左臂从被中滑了出来。我正踌躇间,俄然风大了。我拢一拢大氅,晾在内里的指尖转而冰冷。我只得悄悄抬起他的腕,将他的手送入被中。

绿萼跳了起来,一把翻开了厚重的门帘,笑道:“这会儿娘娘公主们都在定乾宫,公公如何到漱玉斋来了?”

小简行过礼,恭敬道:“本日娘娘们都不在。奴婢奉圣命,请大人去定乾宫说话的。”

天子含混地应了一声。我终究翻到了《大人赋》,再昂首时,他眼角俄然多了一道银丝般的泪痕。他再没有说话,只合目听我念着,不知不觉又睡着了。

的确有很长一段时候没有见到他了。他比印象中更加肥胖,双颊深凹,下颌尖尖。双目伸开,大而高耸,双目合起,形同朽木。他双唇间浮起一个干冷惨白的浅笑,似五彩绢花中一只濒死的蝶。我黯然无语,谨慎端起盛了温水的白瓷碗:“陛下要喝水么?”

天子有些心烦意乱:“朕睡不着……”

我放轻了脚步,上前行了一礼,轻声道:“微臣女录朱氏,拜见圣上。”

注释:

午后,天子堕入昏倒,半夜,已至垂死。统统的妃嫔女官和皇子、公主都坐在寝殿外的暖阁中候旨。小皇子和小公主熬不住困,都在母亲怀中睡了畴昔。为了制止遇见华阳公主,我独安闲小书房中等待。寝殿中龙榻前只要尚太后、太子高曜、宰相白子琪、御史大夫施哲和小简等一班宫人等待。

我一面伸脱手让绿萼擦去腕间的墨渍,一面浅笑道:“怎的都不在?”

这一日巳时已过,我呆坐在榻上,心不在焉地看绿萼和银杏誊写一卷古本《六韬》。说好一人抄半部,两人一面抄着,一面为谁抄的字数更多嘻嘻哈哈群情不休。我回过神来,口气不免生硬:“你们两个,抄兵法也不得温馨。”绿萼和银杏相对挤挤眼睛,都埋下头去。

忽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大人,简公公来了。”

天子叹了一声,还是合上双眼:“最后一次和你好好说话,应当还是在青州的时候。再上一次……约莫是和你一起观星。也是如许坐着,那一日仿佛还瞥见了特别的星象,还记得么?”

我奇道:“不是说来岁才返来述职么?”

我一怔,背心芒刺顿起:“是。十月初六休沐那日,因太子殿下有几件政事拿不准,以是唤微臣前去参详一二。”

天子从被中伸出一只黑黄骨瘦的手。我渐渐侧过身去,自项间摸出了那枚三才梭,吃力地解下,用帕子擦拭洁净了,双手放入他的掌心。小小的三才梭压得他手掌一沉,五指虚握着,谨慎翼翼地捧到胸前打量:“别的女人都喜好戴项圈珠链,恰好你把暗器戴在身上。”

天子道:“你甚少说话如许辛辣无情,一句话便骂死儒道的沽名钓誉之徒。”

我一惊:“李公公?”

天子缓缓道:“你是如何答复太子的?”

我安闲道:“太子殿下曾在三司任职,陛下积年来对民生的体贴和筹措军饷的艰巨,殿下怎能不知?是以微臣并没有多说,只说些后汉的旧事。”

我笑道:“那微臣给陛下读书听。”

他一怔。是呢,在舞阳君之事上,他从未公开责备过陆皇后,更没有科罪。他只是一味地狐疑和萧瑟。既无科罪,何谈冤枉?他所问非人,李演的梦更是所托非人了。我的回话,相对他惭愧而迷惑的心,实是浮泛而精确。他的手渐渐松了下来,一如他的思惟已经远远跟不上他此问的初志。他讷讷道:“是么?”

这一问完整遣散了我心中仅余的伤感和柔情,我端坐如仪,笑意平和:“陛下累了,才会胡乱做梦。还是再睡一会儿的好。”说罢将他的左手送入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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