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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3章 女帝师五(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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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一怔,低头叹道:“女人如何如许断念眼。男女之情上,还说甚么义和利呢?”

我本想辩驳两句,客气两句,再欣喜两句。谁知话到嘴边只剩淡淡的几个字:“无可悲喜?也是呢。”

绿萼道:“女人这些年一向在内里,以是不晓得。也是奴婢忽视,竟忘了和女人提起。前两年有守陵的民户上书小书房,说思幽皇后的陵墓有些渗水。经查失实,陛下一怒之下,杀了好些匠人和监工,连少府监都吃了牢饭免了官。依奴婢看,恐怕是圣上日有所思,才会做如许的梦。”

高旸俄然伸臂拦住我,嘲笑道:“孤不明白。七年前孤与君侯在汴河上说话的时候还相安无事,久别相逢,当欢畅才是。君侯因何冷酷至此?”

高曜下了朝,见我在定乾宫门口恭立等待,不由笑道:“如何不去月华殿坐着等?北风里站着,谨慎又病了。”

我奇道:“明天也并不是甚么大日子,圣上如何俄然想起来要出宫祭扫?莫非是特地带新后前去拜祭母后?”

绿萼道:“简公公说了,皇后不去,后宫也无一人跟着去,只要女人一人伴驾。”

夜风扑在脸上,连脑府深处都是冷的。如许埋头疾行,就仿佛我不堪的前半生,不能转头,亦无前路可望。既已陌路,就该不闻不问,让我悄悄走完这条死路。

我懒懒地坐起家,微微松开大氅的衣带:“本日府中有事么?”

银杏急了:“女人莫非不想见殿下么?”

朱雀门是外官入宫的必经之路,凌晨又是上朝下朝的时候。而我自入宫以来,一向从玄武门或修德门入宫。“从朱雀门入宫?”

我只得低了头与他并肩前行。我一起沉默,不肯先开口说话。銮铃细细,马蹄悠悠,就像那一夜在汴河边偶尔相遇。幼年时的交谊,会随时候散去。待相互容颜残落,曾经觉得是久别相逢,实在不过是陌路了解。相见争如不见。

我叹道:“事过境迁,不提也罢。玉机告别了。”说罢行了一礼,头也不回地登车远去。

我哼了一声:“我就是太宽和了,他们才敢如此没端方,私行泄漏我的行迹。奉告府里,再有下次,就撵出府去。反正有高淳县侯府接着,饿不死。”

绿萼笑道:“‘蓬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泥,与之皆黑’[44]嘛!”

我扬眸安然道:“当年有幸为殿下略效绵力,是受熙平大长公主所托。再者,舍弟感慕殿下的恩典,也曾叮嘱过玉机,必然要极力援救。与殿下在汴河上长谈,是因为殿下问也不问便上了船,玉机恰是循礼,才没有无礼摈除。至于昌王,玉机没有如许大的本领救他,是太后——”

我笑道:“你是说,你是白,我是黑?”

天已经全黑了。我和银杏一人提了一盏风灯,踏着永久也追不上的暗淡光晕深一脚浅一脚。我问道:“朱云何时有如许好的脾气?竟巴巴地来这里等我。”

绿萼笑道:“简公公就是如许说的。奴婢猜想,从玄武门入宫要穿过全部后宫,女人若不向贵太妃和皇后娘娘存候,似也不大好。以是从朱雀门入宫最费事。”

我忙道:“殿下恕罪。”又退步施礼,“玉机这便告别了。”

高曜笑道:“朕再倚重封大人,也不能与当年父皇倚重你相较。若你情愿入御书房,便还像畴前那样,坐在龙案旁执笔,以备朕不时咨询,可好?”

我忙道:“微臣不敢。”

我叹道:“殿下要听真相,也无不成。五年前启姐姐来瞧我,劝玉机嫁入王府,玉机没有答允。启姐姐性子虽直率,心机却深。我与她多年情分,实不忍她猜度与伤怀。故此殿下与玉机还是不见为好。”

“托君侯的福,统统都好。春儿旧年在西南又生一女,陛下赐号安宁。”我俄然想起,高旸暮年在桂阳时,曾与一个叫作智妃的女子生下一子。后智妃病死,那孩子便养在启春膝下。屈指一算,那孩子也该有八九岁了。不知不觉间,他也是妻妾成群、后代成双了。真好,总算没有像我普通,蹉跎半生。

我更加不解:“简公公莫非没有说,圣上因何俄然想出宫拜祭?”

高旸道:“你不必理睬我是如何晓得的。旁人不晓得你的苦,莫非我也不知?七年了,你我好轻易才气见一面,你竟要与我‘循礼’?当真好笑!”说罢逼近一步,“你本日这般,究竟是为何?孤要晓得真相!”

我亦惊诧:“莫非殿下不知?”

高旸忙从挂在马鞍左边的承担中取出一席黑毡大氅,舒臂欲为我披上。我下认识地格开他的右臂,道:“殿下不必操心。”因这些年随刘钜学过三招两式,这一下用力过猛,竟令他的右臂甩开半尺,大氅飘落在地。高旸非常不测,呆了好一会儿才无法地拾起大氅。

我冷冷道:“那便归去查清楚是谁和朱云说了这些话,罚他半年的月例,永久不准他进二门。”

绿萼道:“简公公说,请女人明日一早从朱雀门进宫,再与陛下一道出宫。”

我叹道:“我晓得你又要劝我了。只是‘君子动则思礼,行则义,不为利回,不为义疚’[45]。即便我不介怀为人侍妾,毕竟也对不住启姐姐。启姐姐待我很好,我不想她难过。”

绿萼嗔道:“女人如何不说前半句?女人是麻,奴婢是蓬。”

我不肯再说,趿拉上睡鞋,一径往前面去了:“明日一早还要进宫,早些洗漱了安寝吧。”

银杏倒吸一口冷气:“为了如许一件小事,女人何至于生这么大的气?女人对奴婢们向来未曾如此峻厉。罚半年的月例,还教人如何活?”

银杏嘻嘻笑道:“女人当真觉得是公子?这是奴婢编出来把泰宁君哄走的。”

我惊诧:“是他?”

我怠倦已极,加上腹中空空,身上也垂垂冷起来:“我要回府安息了。”

不一时,高曜来了。他已脱下华贵的裘袍,换了一身素色袍子,神采暗淡得像这间狼藉芜杂的书房:“你有好些年没来了。”

车行了好久,也没有闻声马蹄声和鸾铃声。银杏扒开纱帘,笔挺一线暗中突破视线。银杏叹道:“信王殿下是不筹办回城了么?”

我不睬会她,只问道:“我与泰宁君去白云庵的事情,是谁多口奉告了信王?”

七年不闻,高旸的声音亦变得厚重而苦楚。我只得回身施礼:“玉机拜见信王殿下。”

高曜道:“你去南书房坐一会儿,待朕换衣,就来与你说话。”

我感喟道:“他老了。”

目睹村口的车马已模糊可见,高旸这才道:“孤与君侯,自旧年在汴河边一别,已有七年未曾相见。君侯统统可好?”

我叹道:“我和信王之间早已无话可说。你代我去见他,就说我多谢他对父亲和姑姑的情意,他日必然去王府拜见信王妃。我在车里等你,你快去快回。”说罢疾步而行。银杏无法,只得去了。

银杏眸光一颤,笑容有些生硬:“女人谈笑了。我们府里的人如何能和信王殿下说上话?想来是公子来问,他们才说的。”

回到昌隆里,已近亥时。驰驱一日,身心俱疲,一回府便和衣倒在西耳室的榻上一动不动。屋里显是烧过了火盆,还透着陈皮贫寒酸香的气味,不一会儿,领口已出了一层汗。绿萼带着两个丫头轻手重脚地走出去,道:“奴婢奉侍女人洗漱,女人早些安息吧。”

我笑道:“昨日与兄弟起了些吵嘴,他负气跑了,本日却又来这里撞我。有这般吃力的工夫,为何昨日不肯好好说话。”

我笑道:“好啊。这些年你不但读书长进,还学会了辩诘讽刺!”

采薇笑道:“姐姐的兄弟用惯火器的,脾气天然也烈些。”说着望了望天气,“既然姐姐有事,那mm便先回城去了。”我也不虚留她,因而亲身送她到官道,看她上了车,这才回转。

凌晨,我自朱雀门入外宫,再由缙云门入内宫,径直走到定乾宫门口等待。入朝时候已过,宫墙下溜边几排官轿车马,车夫轿夫们袖动手低声谈笑。从中和殿往南,一起都静悄悄的。唯有谨身殿传出辩论的字眼。

高旸道:“孤并不晓得此事。春儿竟然——”

高曜坐在书案后,把笔一根根拨正摆齐:“朕已经风俗了,又何必费事?不过倘若你情愿像畴昔一样进御书房做个书佐女官,代朕措置奏章,那便换畴昔也无妨。”

绿萼道:“简公公说,只因陛下午间梦见思幽皇后一言不发地站在面前,浑身湿漉漉地滴水。故此心中不安,要去瞧一瞧。”

这梦既是有本而来,心头这才一松,“本来如此。”转念一想,如许一个无稽的梦,我为何竟会心生惧意?莫非裘皇后的灵魂真的浸了金沙池的水,代三个公主来索高曜的命么?年深日久,竟心虚至此,好笑又可悲。

他悄悄掸去灰尘,垂目苦笑:“这五年不在京中仕进,君侯的脾气和力量都见长。”

为昌平郡王抗旨的内幕,除了绿萼和小钱,我再没有向第三小我提起。我非常震惊:“殿下是如何晓得此事的?”

固然在我料想当中,毕竟还是有些绝望。“我说呢,他那里识得那么宝贵的器物,竟还能拿出来用。那旧屋里的人究竟是谁,莫非是哪家的夫人拦着我送礼?”

高旸早已过而立之年,西南的战事与瘴气,在他脸上留下金石普通结实坚冷的陈迹。一张脸清癯骨瘦,恰好笑意温和,带着数度穿越存亡的淡然恐惧。一身白绿衣衫,整小我都灰蒙蒙的,像一竿偷生的枯竹。初见的一顷刻,我的确有些认不出他了。七年间,我们都老了。

银杏道:“信王殿下说他本日出游,路过仁和屯,就出去拜祭一番。不想女人也来了,当真是巧。”

银杏道:“女人且猜猜。”

我不觉发笑:“你的猜想有理。现在连你也会揣摩上意了。”

走出村口,车夫和家中几个小厮早已套好车马等着我了。又是一阵悠长的寂静,乌黑的风把车前的羊角灯吹出一线冷烟,寒意自骨髓散入肌肤。我周身一颤。

银杏和跟从高旸的几个小厮远远地站在岔道口,各自提着灯焦心等待,温馨得不知所措。我的口气微凉:“玉机不过循礼罢了。”

走出百来步,忽听身后响起一阵马蹄声和銮铃声。有人骑马追了上来,远远愣住。他下了马,朗声道:“君侯留步。”

绿萼的声音带着和顺的神驰:“幸亏殿下待女人的心并没有变,都十五六年了吧。”

银杏忙道:“女人别活力,奴婢说就是了。是信王殿下。”

高旸的目光并无闪避:“所谓‘循礼’,不过是说,孤已有妻儿,不当再与君侯多靠近。只是七年前孤便已有妻儿了,当时君侯为何肯冒死将孤从黄门狱中救出来,为何与孤在汴河上长谈?当年天子气之事,君侯为救昌王几乎病死,又操心周旋于先帝父子之间,为此流言鼎沸,至今不熄。好轻易到今时本日,君侯再不必害怕人言,倒说要循礼?究竟是何事理?”

我笑道:“恭喜殿下。”

“信王殿下还和畴前一样么?”

我冷哼一声,转过身去:“带着这么宝贵的器物路过仁和屯。真是巧。”

高旸嘲笑道:“礼?堂堂新平郡侯也要循礼行事么?”

脑海中蓦地闪过三位公主浑身湿透的景象。白衣感化成阴云,透着金沙池水阴惨惨的绿。六颗眸子浮泛深黝,散出无数飞芒刺入心头。我一时窒闷,嫌恶道:“浑身滴水?好端端的,如何俄然做如许的梦?”

高旸还了一礼,笑道:“做了君侯,便变得这般无情。明知故交就在故居盘桓,竟不肯现身相见。”

“多谢殿下挂念,玉机统统都好。不知太妃是否无恙?启姐姐和安宁县主都好么?”

我立足:“在白云庵参了半日禅,返来还要和你打哑谜。你再不说,我也不去了。”

银杏道:“女人,便见一面又如何呢?”

“是遇见了。”

高旸却不觉得然:“孟子云:‘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毕生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43]孤所践,亦不过众生常道,无可悲喜。”

绿萼一面折起大氅,一面柔声道:“女人,本日简公公来传旨,明日陛下要去祭扫思幽皇后,命女人前去伴驾。”

高旸甚是惊奇,不由拧起了眉头:“竟有此事?!”

银杏还要劝,我冷冷道:“这是家规,不得贰言!”

即位五年,高曜仍旧在日华殿南端的小书房中措置公事。书房比五年前更加狭小,到处堆放着册本和奏疏,像潮流普通涌到门口,堵了半扇门。西窗下的簿册层层沉淀,遮住了半截窗。屋子里清冷暗淡,墨香浓烈得近乎发臭,一摊半干的朱砂墨触目惊心。这里无处可坐,我只得站在角落里发楞。

高旸笑道:“也是。那孤送一送君侯。”说罢亲身牵着顿时前几步,伸手请我先行。

京中哄传新平郡侯将要嫁给一个江湖荡子,各种猜想不堪入耳。不想连高旸也来讽刺我,我既觉绝望,又感哀凉:“殿下此言何意?”

我行了一礼:“是。还是陛下即位的那一年微臣来过一次,一晃竟有五年了。”说着环顾一周,两个小宫女正忙着开窗透气,“日华殿如许局促,陛下为何不消仪元殿的御书房?”

【第十三节 如有王者】

心中蓦地酸软。我的风景与光荣,上至母亲,下直府中洒扫的仆庸,哪怕是我的仇敌,都可分享一二。但是我的艰苦、痛苦、煎熬与肮脏,除却父亲与芳馨,也只要面前之人,才明白些许。灯光洒亮裙角,不想这幽寒的初冬之夜,另有如许一捧暖和的火光。

我浅笑道:“陛下不是早已有书佐女官了么?现在谁不晓得,陛下倚重封女典。”

高旸哈哈一笑:“你当真觉得我甚么都不晓得?芳馨是如何死的?你身边的钱挺是如何重伤的?当年你在含光殿抗旨,在雨中跪了一夜,几乎病死,莫非都健忘了?你敢说,你抗旨不是为了于锦素和苗氏?!你若循礼,又何必将本身置于瓜田李下的地步,一力承担他统统的肝火?!”

绿萼见我有了笑容,这才松了一口气,一面俯身除下我的绣鞋,一面又道:“奴婢才刚听银杏mm说,女人在仁和屯遇见信王殿下了。”

我淡淡道:“殿下恕罪。入夜了,该早些回城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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