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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9章 女帝师五(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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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色道:“春秋之义,‘王诛加于上,私义行于下’[120],殿下既说他是义人,便当以仁心示天下,准他收了高思诚的尸身,好好安葬才是。”顿一顿,又道,“再说,玉机这里没有藤鞭木杖,也从未赏过人板子。”

晚膳之前,李威从信王府返来,我问清了杜娇埋骨的地点,奉告他明日将出城去祭拜。李威一句未劝,只说那边偏僻,须得他跟着庇护才好。我赏了他好酒好肉,感激道:“这是天然。”

我这才起家行了一礼:“不敢。”

我诘问道:“殿下会正法他么?”高旸在我的躺椅上坐下,双手抚膝,抬头看着我,目中闪动着野兽的杀意。我心中一痛,“濮阳郡王才只要十一岁,他那里晓得——”

自高曜驾崩,汴城中死伤太多,石工有凿不完的墓碑,木工有打不完的棺椁。棺材铺子的存货都放尽了,新打的棺木固然粗糙,薄薄的一副松木板亦须好几千钱。师广日倾尽家财,好轻易买得两副桐木和三副榆木的。因无钱购置坟场,无法当了一把名琴,在城核心了一片小园子。我命小钱赎了琴,送去师广日的门首。

高旸一怔,回身笑道:“你在说春儿,还是说你本身?”

我甚为感佩,敛衽施礼:“李公深明大义,玉机敬佩。”

银杏点头道:“杜娇已死,这类无关紧急的事情有甚么不能说的。李威是个聪明人,想来不会为了这类事情获咎女人。”

一语成谶。或许师广日并不在乎斩去操琴的手,所谓“匠石废斤于郢人,牙生辍弦于钟子”[121]。得知己若此,夫复何求?

李瑞点一点头,望一眼杜娇的墓,又望一望我,老泪纵横。他又拜了几拜,方告别而去。他的脚步还在乱石乱草间起起伏伏,盘跚的背影却已熔化在惨白炙热的阳光当中。

我发笑。说得这般头头是道,倒不如直接说我比睿王与杜娇怯懦。“去问一问杜大人一家葬在那边了,拣个日子去瞧一瞧吧。”

我哼了一声:“殿下会如何措置濮阳郡王?”

师广日善操琴,故与爱好乐律的睿王成为至好。自断一手,这于爱琴如命的师广日来讲,无异他杀。我忙道:“且慢!殿下既说师广日是栾布、李纲之流,那便是义人,玉机门首,不流义人的血。亦不闻搏斗义人之令。”

绿萼道:“那你就去问。”

高旸也不勉强,笑道:“既已道别,也该走了。”

师广日伏地谢恩,躬身退了下去。自始至终,他没有昂首看我一眼。

师广日道:“小人庐州师广日,叩见信王殿下,叩见君侯。”

我想起启春“偶尔提起”武库爆燃、父亲免官的旧事,不由调侃道:“‘骑虎难下’?玉机几乎忘了,殿下的府中,也有一名独孤氏[118]。”

师广日伏在地上,不敢昂首。我看不见他的脸,只瞥见他肥胖的腰背和斑白的两鬓。不一时,高旸也跟了出来。李威道:“信王殿下与朱君侯出来了。”

李瑞行礼,方才扬眸。他谛视半晌,哀伤麻痹的目光垂垂变得敞亮:“当年君侯入宫待选,还是小人迎候的。后君侯一跃而成女典,在御书房批评天下士子的文章,选杜大人做弘阳郡王府的主簿,可谓盛事。小人不肖,与有荣焉。谁知一展眼,竟是这等风景。”

我也顾不得施礼,忙问道:“沈太妃如何了?”

木杆子后公然靠着一人。那人似有些痴钝,我们离他只稀有步之遥,他方才闻声声音,回身检察。他一露脸,绿萼失声唤道:“李大人!”

银杏道:“师广日想请回庶人高思诚一家的尸首,好生安葬。”

高旸本是暴戾嗜杀之人,提及情话偏生如此柔婉动听,怨不得智妃那样一个仙颜刚烈的风尘女子竟为他白白误了性命。我不想答复,亦不知该如何答复。

我感慨道:“师广日有两把好琴,当年我在宫里都见过的。不想他要拿它们来陪葬,他对睿王,当真是一片热诚。”

李瑞见躲不过,扶着柱子站起家,走到我面前颤颤巍巍地跪下叩首:“小人李瑞,叩见君侯。”李瑞做了近十年的掖庭令,因不肯刑讯拷问昱贵太妃与濮阳郡王高晔的从人,落了个渎职之罪,被柔桑免了官。十六年前阿谁迎我入宫的修德门门官,现在已是年近六旬的老者了。他一身酒气,举止迟缓,神采仓促,悲怒交集。

人生一世,尘归尘,土归土。不过如此。

只听李瑞又道:“杜大报酬官十年,很有令名,也未曾传闻他在朝中结党,只要几个学发展相来往。现在连门生也都死了。世人谁不拜高踩低,落井下石,无人看望也甚是平常。”

绿萼与小钱相视一眼,齐声道:“奴婢甘心跟着女人出来,也不要在这里等着!”

济宁宫门前早已围得水泄不通,都是各宫前来刺探动静的。绿萼喝开人群,扶我进宫。跨过门槛时,提裙的右手俄然狠恶地颤抖起来,指尖一滑,长裙落在脚下,几乎将我绊了一跤。宫苑中站满了人,端茶送水,请医问药,明哭暗笑,淡然张望,不一而足。

李威是高旸的亲信,高旸临行前命他留在我的府中,启春从未过问。此时将他唤回,定是王府中有要事策划。想起启春几句笑谈便断送了神机营八百将士的性命,更亲身带领弓弩手与刀斧手暗藏在武库四周,其心机周到与手腕暴虐,令人不寒而栗。但是她又能容忍易珠的调侃和采薇的诘问,说她忍辱负重,亦不为过。想到这里,我不免忧心忡忡:“暂问不到也不要紧,先把祭品备下吧。”

想起在梨园,他的琴声曾伴我倚墙一梦。想起陆后崩逝,我被罚去梨园劳作,他特地拿出两把名琴命我保养,我才不致过分劳累。更想起睿王高思诚曾在他的琴室中哀告我为昌王讨情,他的感喟犹在耳边:“还记得小王曾与舍弟一道,也是在这方小小的琴室中,为于女人的事情就教大人。想不到数年后,竟只剩小王一人独坐无言。只怕再过数年,小王也不得在此了。”

高旸道:“本王本是不承诺的,幸亏朱君侯为你讨情。你若筹办好了棺木,就去王府将他一家葬了吧。”

李瑞道:“当年杜大人单独一人从南阳来到都城,在小人院中赁房居住。从州刺史的任上回京后,才把家眷接来。杜大人在京中实是无亲无端。”

坟前的祭品固然简练,却满满装了四大碗。空陶碗装满了酒,围做一圈,酒气甘香醇厚,单等英魂来聚。我慨然道:“杜大报酬官多年,想必旧故很多。不想现在,只要李公还肯来看望。”

小钱返来抱怨道:“奴婢去师广日的家中,还没出来,便已见他家家徒四壁。他娘子正坐在门槛上哭,瞥见奴婢送了琴畴昔,谢也不谢一声。只说,把琴赎回送来做甚么?本来只要一把琴下去和死人作伴,现下两把琴都要入土。死人又不会操琴,倒不如送去当铺,还能得两个钱买块地。劈了当柴烧,还能混两顿饱饭。奴婢不等他说完,赶快走了。”

银杏欣喜道:“睿王不问政事,平生淡泊,死却这般轰轰烈烈。有知己冒死相送,又驰名琴相伴,也不枉此生了。”说罢递了个眼色给绿萼。

绿萼道:“这个嘛,李威最清楚,女人问他便是了。就怕他不肯奉告我们。”

“‘匠人成棺,不憎人死,利之地点……’[122]”心中一动,我停了下来,将‘忘其丑也’吞下腹中。顷刻间正法上千人,大家都想讨一副棺木来安葬,天然是价高者得。棺木价贵,有何“丑”哉?论起比制棺木的匠人还要“丑”的,比比皆是。我淡淡一笑,“他们好歹还做了棺木安葬了睿王一家,反倒是我,堂堂君侯,倒不如一个伶人。”

银杏道:“当时信王不在城中,神机营又已背叛,实是机遇可贵。搏命一搏,倒也算不得蠢。”说罢看着我,“若说有失算之处,便是睿王与杜大人都没有女人那般熟谙信王佳耦。”

一行人往坟场深处走,行了数十步,远远只见一座乱石垒成的新坟,足有四五尺高,坟前立着木柱。柱下摆开一溜米面瓜菜,几只空陶碗,并一壶酒。李威道:“杜娇就埋在那边,一家十几口人,都在那柱子上面。”说罢咦了一声,“有人先来了。”

我又好气又好笑:“那你们可要忍着。”

绿萼忙以别话岔开:“那师广日在宫里奉侍那么久,当年太宗也曾召他操琴,论该当得了很多犒赏才是。如何几副棺椁就耗尽了家财,那些卖棺材的,只怕欢乐得睡不着觉,心也太黑了些!”

我回过身去,倚柱跌坐在美人靠上,一言不发。自古在皇位更替中惨死的皇族多不堪数,濮阳郡王高晔既被逆党推戴,自是死不敷惜。天已全黑,我与高旸相背而坐,沉默不语。忽见屋中亮起一盏灯,倒是银杏拿了灯进屋,却又不敢往露台上来。

高旸扶着雕栏,目光驰远:“已到这一步,实是骑虎难下了。”

当年高思谚命我为高曜选王府官,杜娇托李瑞赠金,求一个小小的幽州蓟县的县令不得,又求为弘阳郡王府的宾友。那二十两黄金,是包裹在李瑞夫人所做的绣鞋中拿进宫来的,悄无声气地落在我的书案上。重重摸索,次第而深,至今影象犹新。

银杏道:“本日是不可了,李威一早就被信王妃唤回王府去了,单只他的两个部属在前面守着。”

高旸笑道:“你还在恼我?”

此人身披麻衣,脚踏麻履,头发斑白,脸庞痴肥。恰是李瑞。李瑞辨认了好一会儿,俄然以袖掩面,扭过甚去。却被小钱扯着袖子看了个清楚:“果然是李大人。”

高旸入府时,我仍在露台上坐着。一轮红日孤零零悬在汴城的琼楼玉宇之间,把灰蒙蒙的天空映成一片赭红。城墙上的旗杆影影绰绰,旗号飘飞如烟。河水暗沉,舳舻偃帆。群鸟飞过夕照,像飘起玄色的雪。风中另有淡淡的焦寒气味。

高旸笑道:“这师广日也是乖觉,竟到你的府上来寻我,想必就是吃准了你会为他讨情。也罢,那就赏他三五百鞭子三五百板子。他要做义人,总得吃点苦头才是。”

高旸笑道:“你方才替他讨情,他就随高思诚谋逆。这般不成器,又何必多问?”

李瑞道:“不敢劳君侯动问,小人统统都好。”

李瑞道:“孽子前些年蒙冤下狱,吃了很多苦头,是杜大人代为周旋,小人才不至于无子送终。深恩难报万一,天然要看他一看。小人已命家里人往南阳寻他的故旧亲戚去了,想来不日就会迁葬。小人守着些,别教雨水冲坏,狼狗吃了。”

高旸哈哈一笑:“本朝竟也有栾布、李纲[119]之流,小小一个乐伶,也来搏后代清名么?好吧,倘若他自断一手,本王就允准此事。”

玉枢一见我进门,双眼一亮,旋即开端抱怨:“你本日又去那里挺尸了?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派人传了好几次话,你如何才进宫来?”

绿萼一下车,顿时捂着口鼻哈腰欲呕,小钱也有些接受不住。我与银杏畴昔五年常见死尸,倒也惯了,李威更是不在话下。我叹道:“叫你们不来,你们偏来。你二人就留在这里,我和银杏出来便是了。”

银杏听了,这才隔窗道:“启禀王爷,启禀君侯,有一个黄脸老夫,自称梨园琴师,叫作师广日,在门外跪着求见。”

午后回府,刚下车,就有家中的女人来报,沈太妃自外宫城墙的角楼一跃而下,存亡悬于一线,玉枢命我立即进宫去。我大吃一惊,也顾不得换衣裳,跳起脚又上了车,一径往皇城而去。李威护送我到了内宫金水门,这才回转。

绿萼笑道:“女人几次想进宫,都被李威坏了兴趣,本日李威不在,女人要不要进宫瞧瞧婉太妃?”

银杏嘻嘻一笑:“就晓得女人是最刻薄的。”说罢扬起胳膊,楼下的小钱虽提着斧子,却早眼巴盼望着楼上了,见银杏扬臂,扛起斧子一溜烟往前面去了。

天刚亮,我便出城。一起向南,直走了两个时候,才到一片野坟地中。这里葬着无主孤魂与无人收尸的罪人。远处山势起伏,绿意碧绿,这里却长草丛生,少有树木。笔挺的一线阳光落在头顶,像一把炽热的刀将人的灵魂劈成两半,教人苦热不堪。隆起的坟茔并未几,很多尸身不过是草草埋葬。昨夜下了雨,薄薄一层土石,被水冲了去,残肢断臂、腐肉白骨都露了出来。骷髅带血,尸臭横溢。鸦鹫下临,蝇声如雷。

我更是猎奇:“那李公因何而来?莫非是因为杜大人曾赁李公的屋子么?”

落日终究隐没,西方已是一片深青。高旸叹道:“能与你好都雅一次日落,是我多年来所胡想的。不想能在出征前看上一回,死而无憾。”

绿萼道:“女人做的事情还少么?”说着一撇嘴,忿忿不平起来,“论理人都不在了,奴婢不该多话。实在是他们太——有些蠢了。女人这么辛苦才为邢陆两家昭雪,他们倒好,冒莽撞失就把大师的性命都送了。”

高旸笑道:“十一岁?我十一岁的时候,姑母已问我想不想做天子了,你十一岁的时候已预备着进宫选女巡了。濮阳郡王是太宗的儿子,莫非还不如你我么?”

想起宫中情势,我更是头痛,不觉扶额道:“不必了,高晖被信王扑杀,沈太妃还不知如何悲伤呢。我去了,也是看几个女人哭哭啼啼,无趣得很。”

高旸一愕,想了好一会儿道:“梨园琴师师广日,略有耳闻。何事?”

高旸表示李威扶起来,师广日却如何都不肯:“殿下恩准小人所求之事,小人才敢起来。”

我亦感慨:“人生无常,实堪伤怀。”

高旸一怔:“哪有一大师子的主母,从未打过家里人的?”我不睬他,抢先进了屋,一径下楼去了。

我忙命小钱扶起来:“多年不见,李公可还安好。”

高旸脚步虽轻浅无声,我却闻到他新皮甲的刺鼻气味。

玉枢正在济宁宫的东偏殿里低头抽泣,齐太妃与慧太嫔坐鄙人首陪着掉眼泪,小莲儿等几个贴身侍女哭了劝,劝了哭,一面唉声感喟。我这才想起,两宫随信王出征,宫里只剩了济宁宫的几个太妃。哭罢旁人,又哭本身,实在凄婉寥落。全部皇宫被泡在女人的眼泪水中,被沤烂,被灭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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