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女帝师一(32)
高曜恭敬道:“儿臣闻父皇召见,不敢迟误。”
这一夜,前所未有的,皇后竟然入我梦中。我第一次感觉她决计的盛装、粗粝的长发、造作的姿势,无不饱含酸苦苦衷。乌黑的环境中,一缕凝涩的苦味缭绕不断。皇后冷静看了我两眼,渐渐走远。我正要追上,向她陈述事情的原委,但是转念一想,事已至此,又何必说?若皇后得知被丈夫构陷,以她的脾气,又不知会生出甚么事来。目睹她仓促失落的背影愈行愈远,我怆然长叹,竟自梦中惊醒。
我跪下:“曾娥有盗窃与私逃之罪,掖庭属按律惩办,并无逾矩。且当时谁也不晓得曾氏有孕,曾氏也始终没有向掖庭属言明,方致落胎而死。娘娘一旦得知,马上亲身检阅内史。或因错看有所遗漏,但绝非陛下口中的残虐之主。还请陛下详查。”复又切齿道,“臣女也错看了内史,臣女奉侍不周,罪该万死。”
高曜双目闪闪如星,一脸诚心:“儿臣晓得,父皇是公道严明的圣明天子,万事自有处罚。儿臣昨夜不当抽泣。”
高曜瑟缩,瞠目茫然:“父皇……真的心疼孤么?孤最喜好母后了,为何父皇待母后不好?”
小孩子毕竟轻易哄劝,严峻的时势却难以回避。忽见帘外青影一闪,芳馨不知何时已站在那边,我忙命她出去。芳馨从定乾宫返来,神采倒还平静,轻声回道:“果如女人所料,圣上以内起居逼迫皇后,现在皇后已经提早离席回宫了。有没有定下罪名,临时并没有传闻。”
御书房中,暖风裹挟着熟谙的淡淡龙涎香将酷寒和迷惑凝成一根锋利的钢针,深埋心底,也令我更加复苏。我低着头,抬眼只见长长的书案上摆着一对玉狮镇纸,两只雄狮举头傲视,傲视生威。我暗自嘲笑,这对玉狮便是杖责曾娥的罪证,天子竟若无其事将它们放在案头。
芳馨一边扶我下床,一边浅笑道:“如此看来,女人在梦中已经有了定夺,这是功德。”
天子抱起高曜,体贴道:“昨夜睡得可好?”
我肃容道:“《孝经・圣治章》有云,‘孝莫大于严父’。《士章》则云,‘资于事父以事母,其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其敬同。故母取其爱,而君取其敬,兼之者父也。’殿下还记得么?”[54]高曜点点头,我接着说道,“圣上是君亦是父,不管圣上如何措置皇后娘娘,殿下都该当敬之爱之,毫不成有半分骄易和质疑。凡是圣上的旨意,都当顺从。”
天子撇一撇嘴,似笑非笑道:“说吧。”
天子好久没有说话,那双玄色金丝龙靴站在书案边久久未动。好一会儿,方才渐渐踱下来,在我身后的青瓷盘螭熏笼旁站定。熏笼里散出一缕暖香,我顿时浑身炎热,如在烈火灼烧中等候讯断。忽听双掌轻击,天子温言道:“将军打了败仗,如何能怨校尉?你无罪。至于曾氏之事,朕自会派人详查。起来吧。”
我目视李氏,李氏点点头,泪水夺眶而出:“确如殿下所说,只是周贵妃立即遣了皇子公主们出来,以后如何,奴婢倒是不晓得了。”
芳馨道:“这只是奴婢的一点肤见。女人远比凡人聪明,即使身在倒霉地步,也可化险为夷。还请女人洗漱,早些安息了,养足了精力才好想应对的体例。”说罢翻开帘子,送我回寝室。
我再次为高曜擦干泪水,柔声道:“殿下莫非健忘了?明天午后,陛下还来长宁宫陪殿下玩耍呢。陛下如许心疼殿下,殿下怎适口出违逆之音?”
高曜渐渐止住抽泣:“姐姐是说父皇对母后不好实在并没有错?”
李演见我出来,忙施礼问好,又道:“圣上有旨,请朱大人在早朝前带二皇子殿下往定乾宫觐见。”
我指着那碗已经冷透的五福汤道:“撤下去吧。”说着下榻回寝室。俄然一阵晕眩袭上,幸而芳馨在旁扶住。这一瞬的暗中令我心如明镜,“锦素为何肯将这奥妙奉告于我?她固是想报恩,但是也定知陛下将在彻夜的家宴上发难,我哪有机遇将此事流露给皇后?何况,我便是能求见皇后,又怎能将锦素的事说出?没有锦素作证,无凭无据,也不知皇后信是不信。现在倒好,就此囚禁,也省了我一重烦恼。”
天子沉默。我不知那里来的勇气,径直问道:“臣女大胆叨教,不知娘娘因何事见罪?”
我见他涕泪横流,气堵声噎,心中一动,忙将他抱上榻,取出帕子为他擦拭眼泪,又问紧随而来的乳母李氏:“出甚么事了?”
我呆呆坐在妆台前,细细回味梦中的景象。但是不过半晌,便都淡忘了。方才梳好头,便闻声门外绿萼的声音道:“大人,李公公来了。”
我握住他的小手,欣喜道:“以是殿下今后当更加孝敬母后,尽殿下孝子的本分。只是若事关父皇,殿下把稳存畏敬,不成胡思乱想,更不能诉诸口舌。须知祸从口出。”
绿萼不答我话,只道:“二殿下好似在哭。李嬷嬷带着殿下往灵修殿而来。”话音刚落,便闻声帘外突然响起了高曜锋利的哭声。布帘蓦地飞起,高曜小小的身躯如利箭般蹿了出去,扑入我的怀中,抓着我冰冷的手道:“玉机姐姐,这是如何回事?”
高曜甚是委曲:“姐姐说的,孤都明白。但是孤也喜好母后……”
我忙道:“臣女领命。”
天子道:“提及来此事也与你有关。”忽听几声翻动册页的糯脆轻响,我虽低着头,也能感到天子看望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逗留很久。好一会儿,他又道:“皇后残虐,私行正法有孕的宫娥。”说着将手中的奏章往花梨木书案上顺手一抛,缓缓站起家来,“传闻你也看过内史,你如何说?”
礼毕,天子放动手中的书册,走下来亲身扶起高曜:“皇儿起得倒早,这么快便来了。”
我行礼道:“多谢公公提点。”
我惊奇于本身在梦中另有如此周到的心机,又忸捏我的胆怯。天气未明,芳馨与红芯却早已穿戴好,从外间走了出去,浅笑道:“女人,已是卯时初刻,该起家了。”红芯奉上热茶漱盂。
我强抑住心头深深的讨厌,亦冷冷道:“臣女确切未曾读到过。”说着,不由想到今晨的梦境,心底更加惭愧,顿时勇气倍增,“臣女有一言启奏,请皇上恩准。”
天子甚是对劲:“你很懂事,是朕的好皇儿。”说罢放下高曜,“你且去东偏殿坐一会儿,朕一会儿便畴昔与你一道用早膳。”
李氏惊诧道:“大人如何得知?”
我立足凝睇。芳馨本年三十二岁,鬓边虽有几丝白发,肌肤却光亮如玉,眼角无一丝细纹。我彻夜方始留意,她的气度竟如此朴素净然。我叹道:“我是熙平长公主送入宫中的,长公主夙来与皇后交好。现在的情势,倘若陛下认定我是皇后的亲信,或许会降罪于我。逐出宫去我不怕,我只怕扳连了父母姐弟,又怕陛下迁怒长公主。若说不怕,也是谎话。”
“奴婢过后一想,感觉有些好笑。我们这些奴婢,最是微不敷道,性命与出息都拿捏在别人的手中。独一统统的,便是能吃时多吃两口饭,能睡时多睡一会儿。女人身份高贵,天然分歧于奴婢。但是奴婢还是要说,在这宫里,凡是碰到上面你死我活,不管是女官还是奴婢,统统者不过是一时一刻的一己之身。至于明日将在那边,奉侍何人,又或能不能活在这世上,自有旁人来定夺。”
我了然道:“姑姑是说,我现在独一统统的,不过是一夕好梦。”
天子笑道:“这可奇了,昨夜清楚还哭鼻子呢。”
高曜点头道:“儿臣昨夜安息得甚好。”
未几时,芳馨返来禀报,说皇后已被囚禁。
高曜顺服地点点头,向天子施礼道:“儿臣辞职。”说罢拉着李演的手走了出去。
路过守坤宫,只见正门紧闭,只要两盏奄奄欲熄的宫灯映照着青白残雪,在风中瑟瑟颤抖。几个内官在门口漫不经心肠打扫。昔日现在,各宫的妃嫔皇子都要在早膳前向皇后存候问好,守坤宫的大门当早早翻开,跑堂里也备好了热腾腾的茶水和各色点心。高曜几次转头,敞亮的双目中充满了担忧与体贴。幸亏我平日便教他出了长宁宫便当谨言慎行,故此他虽不舍,却始终一言不发。我在后看了,心底蓦地一痛。
天子嗯了一声,也不拐弯抹角:“传闻你昨日深夜曾派人去求见皇后,倒是何故?”
天子微微嘲笑道:“公然未曾么?”
我忙道:“那是殿下天生仁孝,聪明过人,臣女不敢居功。”
李氏正欲说话,我伸出右手止住她道:“嬷嬷,且让我先说。是不是圣上因为曾娥母子的死问罪于皇后娘娘了?”
不待我开声,高曜自我怀中昂首道:“不是不是,母后都说了她并没有害曾氏,连皇祖母也说母后不是故意的,可父皇还是让母后跪着。孤再也不喜好父皇了!”说罢又哭。
南厢的烛火垂垂暗了下来,脱胎瓷灯罩上的五彩牡丹在阴暗的烛光下更加显得浓艳而冷寂。刚搬出去的炭盆正旺,手脚垂垂暖了过来,心底却还是阴冷潮湿。芳馨的面色很丢脸,迟疑道:“女人,皇后已禁足了,也不知圣上作何筹算。”
我漱了口,拉着芳馨的手道:“姑姑,我昨夜梦到皇后娘娘了。我明知她是冤枉的,但是我竟然说不出口。本来我如许胆怯无能。”
绿萼又端了两碗五福安神汤出去,我端起一碗,哄高曜道:“喝过汤便随嬷嬷去梳洗吧。”我喂他喝了几口汤,又说了两个小故事,方打发他回启祥殿安息。
李演去后,我去启祥殿接上高曜,乘辇往定乾宫而去。
芳馨浅笑道:“奴婢记得十年前玄武门之变时,统统来得毫无前兆。奴婢当时就在于大人现在地点的永和宫当差。那天夜里,不知怎的炮声高文,奴婢躺在床上都能闻声屋顶的瓦片被震得乱响,灰尘落了一脸。奴婢内心极是惊骇。众姐妹纷繁出屋检察,但见北空炊火满盈,红光乱成一片。尚皇后――便是现在的太后――很快派了内官来,命奴婢们谨守内宫,不准踏出宫门一步。炮声很快停了,奴婢却一夜不能安睡。直到几天后秦国公他们被定了罪,奴婢才晓得那一夜叛军攻入外宫,被圣上以铳炮轰成了肉泥。
昨夜又下雪了,宫人在长街上扫雪,沙沙的声响伴着冰雪的凛冽气味劈面而来,顿时遣散了鼻端残存的暖香。高曜昨夜睡得晚,此时睡眼惺忪,呵欠连连。本来此时我们当去守坤宫向皇后存候,但是皇后既被囚禁,存候自是不必了。
高曜道:“孤明白了。姐姐是说,若父皇与母后当中有一个错了,就必然是母后,是不是?”
高曜似懂非懂:“孤记着了。”
芳馨道:“如此看来,圣上是已经定了娘娘的罪了,说不定就不会传女人去作证了。奴婢大胆,有一语叨教女人。”顿一顿,又道,“女民气里可惊骇么?”
我安然回道:“昨夜二殿下回宫之时,抽泣不止,说是陛下问罪于皇后娘娘。臣女夙来受娘娘深恩,如此大事,天然要向娘娘问安。”
我没有半分游移,深深点头道:“自是没有错。陛下自有事理,终有一日殿下也会明白的。还记得臣女向殿下说过的孟尝君田文小时的故事么?殿下当时承诺了臣女,要做像田文一样的忠臣孝子。像明天如许的违逆之言,今后千万不成再说。”
我方才起家,门外便出去两个宫女打扫书房。此时我方敢环顾御书房。只见宽广的书案上高高堆着两叠奏章,又有几本政论史乘随便躺在桌角。书案以后是顶天登时的榆木书架,百般册本皮册满满塞了一墙。两只略有班驳的梯子闲闲靠在摆布延长的书架上。靠南是一方长阔的木榻,游龙木几上摆着未尽的棋局。窗纸漫出惨白的阳光与雪光。书房虽大,却甚是朴素,并无半点浮华之气,但是天下大半的政令,都由此而出。果如《老子》所云:大音希声,大象无形。
现在只要李氏和高曜在南厢中,其他宫人都受命守在殿外。李氏脸上的错愕无措一望而知,她勉强平静下来,瞥了一眼绿萼。我忙叮咛绿萼道:“再盛两碗五福汤来,炭盆清理好了么?快些拿出去吧。”绿萼回声出去了。
没想到他竟然答得如此等闲,我一时愣在本地,忘了起家。天子笑道:“回宫去吧。朕一会儿让李演送曜儿去大书房。”说罢扬声叫了人出去,来人恰是李演,见我跪在地上,不过扫了一眼,便垂目扶了天子出去。
书房中只剩我与天子两人。我低着头,目中所见仅是一双玄色金丝龙靴,缓缓消逝在上首的书案以后。沉默了好一会儿,天子方开口道:“朱大人将皇子教诲得甚是得体。”
我浅笑道:“殿下说得非常。若要今后为君父分忧,今时本日便不能失了圣心,不然何谈今后?殿下当记得,若遇圣上雷霆之怒,当避其锋芒,缓缓图之。”
我身形不动,连双手也未觉半分颤抖,恭敬回道:“启禀陛下,臣女未曾看到过曾氏承幸的记录。”
我嘲笑道:“罪名?也就这几日的事情了。姑姑,你去守坤宫看看可还能求见皇后。若能,便代我求见。若不能……”我顿了一顿,叹道:“那也罢了。”
李演又道:“早朝在辰正,请大人务必在辰初之前去定乾宫,千万不成迟了。”
我心中一酸,对这句直白的问话竟然硬不起心肠说是。我思忖半晌,反问道:“殿下晓得如何才算最孝敬母后么?”
我赶紧穿上一件镶白狐皮织锦大氅,红芯快手快脚地为我系上衣带。我悄悄抚着衣衿上的风毛,想起这狐皮还是春季里天子和周贵妃偶尔到长宁宫来,随口叮咛赐给我们四个女巡的。现在一死一逐,只剩了我与锦素。而锦素,也几乎被罢了官。一时之间,很有些出身飘零之感。
高曜道:“母后说,让孤好好读书,今后为父皇分忧,为她长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