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女帝师一(31)
我捏捏他的小手道:“陛下不但是殿下的父皇,还是全天下的君父,身系江山社稷的万千人事。殿下要多多谅解才好。”
我侧头笑道:“贫嘴。去沏一杯绿茶来。”
只见锦素穿了一身梅红色和合快意镶白狐皮的长袍,一张秀脸裹在雪色风毛当中,更显娇小清丽。脱去外袍,暴露牙红色长衣。她施施然坐下,顺手翻了翻我的字帖,笑道:“姐姐喜好颜体?也是,颜体间架均匀,笔致柔韧,和姐姐的性子相合。”
芳馨顿时跳起家来,将右掌压在我的唇上,轻声道:“女人纵是晓得,何必说出来,须知隔墙有耳。”我点点头。芳馨这才放动手掌,道:“女人既说他们重新誊写内史,只写了小半本,那两个供奉官便返来了。想来他们并不知内幕,若重新查对,定能查出错误。”
绿萼见我烦躁,不由怯怯道:“夜深了,女人可要梳洗么?”
我一言不发,锦素亦无话可说,因而起家告别。正待出门,正撞上红芯捧了一碗奶茶出去。“于大人这便要走么?”
锦素道:“昨日我奉贵妃之命去文澜阁选书,刚巧碰到定乾宫的李公公从起居院出来,怀中抱了很多册子。行经小池边,竟然掉了几本到水中。李公公急得甚么似的,我便帮着他检视了一番。本来掉进水中的是本年四蒲月份的三本内起居。李公公便遣人将其他的先送去御书房,本身却将弄湿了的几本送回起居院。恰好那会儿执笔誊抄的供奉官都不知去了那里,我只得与李公公一道,将内起居注烤到半干。李公公也是识字的,他念我写,直抄了小半本,那两个供奉官才来呢。”
我哼了一声道:“姑姑在宫中多年,可听闻皇后有甚么大错么?”
芳馨道:“女人不必伤感,且放宽解。奴婢去了。”
芳馨道:“既是从未被恩幸,那于大人重新誊写时,又怎多出如许一条?”
不待她说完,我立即驳斥道:“陛下于窜改内史之事一清二楚,若说我曾亲目睹过曾娥承幸的记录,那便是欺君。不但如此,我还会被看作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在这宫里,又有哪宫会喜好谗谄旧主的刁奴?”
芳馨浅笑道:“奴婢瞧陛下对女人倒非常赞美。且女人向来心善,肯周济困顿之人,两宫贵妃也爱好女人。想来女人定然能留在宫中。”停一停,又道,“女人既知此事,可要去奉告皇后娘娘么?”
芳馨道:“既是无用,说不定陛下便不会召问女人了。”
本来如此,本来如此!
我顿时惊出一身盗汗。不!在守坤宫时,我曾将四蒲月间的内起居检视数回,从未见过“上幸御书房女御曾氏,赐碧玉狮镇纸一对”这一句。那对玉狮子,清楚是曾娥盗取,觉得出宫后的用度,几时竟成御赐之物?如此说来,她腹中的孩子,难道成了龙裔?
【第二十二节 无中生有】
坐得太久,手脚冰冷。我将双掌靠近烛焰取暖,方觉手心有灼人的热度:“我曾和皇后一道看过内起居。若陛下以此诘责皇后,皇后恐怕会准我去作证。若陛下顾念皇后身份高贵,应会给她这个自辩的机遇。到当时,我明知圣意如此,却不得不说实话。也不晓得今后我是否能留在宫中了。”
早晨有家宴,高曜早早便跟着李氏去了定乾宫。可贵晚间不消伴随高曜写字,我带着绿萼等人念了两句书,便坐在榻上临帖,绿萼和小西她们还是坐鄙人首习字。天气暗沉,窗纸透出清幽的雪光。炭盆中埋下的栗子裂了几颗,漫出清郁的香气。热气腾腾的奶茶早已温凉,我端起甜白瓷碗,一口饮尽。绿萼见状放下笔,端起瓷碗道:“女人如何不消滇红兑了牛乳来做奶茶?这茶虽好,怎比得上滇红?”
我叹道:“他有问的事理,也有不问的事理。君心难以推断,岂是你我能知。”
我讨厌地别过甚去,嘲笑道:“姑姑还没想明白么?陛下这是要――废后!”
芳馨微微松了口气:“奴婢还觉得女人睡着了,虽说屋子里有炭火,但总不免着凉。”
不待我说完,便觉芳馨滚烫的手心烙在我的手背上:“女人又健忘了,奴婢自打跟随女人,便永久都是女人的奴婢。诚如女人所言,在这宫里,背主的刁奴是没有安身之地的。再说,以女人的品德学问,何愁一时的困顿?”
茶已冰冷,栗子在炭火中埋得太久,逸出焦糊的气味。“誊写内史,是起居馆中供奉内官的职责,李公公和于大人擅自誊抄不说,还私行增加曾娥承幸的条则。窜改内史,依国法是大罪。”
红烛蜡泪缓缓而下,固结成屈辱而不甘的块垒。我叹道:“如此姑姑该明白了吧。”
锦素恍若无闻,俄然立足:“姐姐,你怪我么?”
我叹道:“实在我说甚么都是无用,内起居才是铁证。”
锦素道:“‘四月廿五,上幸御书房女御曾氏,赐碧玉狮镇纸一对。’”
高曜扁起嘴道:“父皇为何不肯多陪孤一会儿?”
我心中一跳,右手不自发将桌上的栗子捏在手中,手心光滑,碎屑簌簌而落。锦素又道:“姐姐可晓得那内起居注上,说了曾娥甚么?”
皇后固然从不得天子的宠嬖,但老是七年伉俪,还生了一名皇子。为了废去从无过犯的皇后,天子当真煞费苦心。罢了。天子的狠心与偏疼一至于此,我只是个最寒微不过的局外人。即使明白统统,却无话可说,更做不了甚么。
高曜双眼一红:“孤怎能不谅解父皇?孤只是太思念父皇了。”
一瞬之间,心中闪过百般动机,也想到了阿谁最荒诞的答案。“甚么?”
芳馨掩口道:“好详确的心机!”
芳馨走后,我思路翻滚。天子、周贵妃、锦素、内起居注掉入水中、一个念一个写,如此另有甚么是不成假造的!天子拿不出皇后的弊端,竟然要点窜内史来构陷皇后!
芳馨目视西南边道:“是定乾宫和遇乔宫……”
我一怔:“姑姑去刺探前面何时散宴,但既然殿下都返来了,怎不见姑姑返来?”
正说着,红芯和小西已写完了当日的功课,各自拿来请我检阅。锦素扫了一眼道:“连红芯都写得如许好了。还是姐姐有恒心,若换了mm,可懒怠教人读誊写字。”
如许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儿,复又觉手脚冰冷。绿萼端了五福汤出去,见流派大开,不由哎呀一声:“女人如何翻开了窗户?”说着便爬上榻关窗,俄然低声唤道,“女人,二殿下和李嬷嬷回宫来了。”
忽听锦素道:“姐姐聪明,该当都晓得了。”
我叹道:“mm明天是特地来奉告我此事的么?”
当年天子还只是一个初登帝位的少年,徒有职位而权势甚微,还要依托骁王党的老将镇守边疆。时价废骁王造反事败,天子不但没有穷究,反而娶武英伯次女裘氏为后。现在时移境迁,天子羽翼饱满,约莫不再需求那些老将了。清理骁王党,只是迟来十年,毕竟逃脱不掉。从废后始,恐怕前朝也将风波不竭了。
我瞧着她吵嘴一丝妖异的笑容,顿时警悟:“mm请说。”
我收起面前的字帖,一面将笔在梅青釉三足笔洗中洗净,一面道:“我要和姑姑说的事情,恐怕不日就要应验。”因而请她坐下,将刚才锦素所言转述一遍。
芳馨侧头想了想,道:“皇后娘娘固然严了些,但确是没有大错。就是曾娥和杜衡两个,也是照宫规来办的,只是她们本身没有熬过刑去。论理,这该当怪她们本身出错在先,实在怨不得皇后。”
两人见我神采不似平常,便一言不发地退了下去。我推开窗户,一丝冷风如一线冰冷的蛇身缠绕,我浑身一颤,只觉心底深寒赛过窗外的积雪。
我一哂:“李公公和于大人是向谁尽忠的?是谁能在他们冲犯国法以后,替他们讳饰?”
我见她站起,心头仿佛空了一片,忙拉住她的右腕,慎重道:“姑姑,实在我一早便晓得会有这一日,现在它就近在面前了。将来我们不但没有皇后的恩宠,甚而还为新后不喜,姑姑跟从我恐怕要受委曲。叨教姑姑,可情愿――”
声音轰动了外间的绿萼和红芯,两人忙出去检察。绿萼见茶已凉,顿时满面通红:“这是奴婢的忽视,请女人惩罚。”
南厢中炭火畅旺,又与芳馨说了好久的话,不觉炎热焦渴。转目睹小红木几上早已凉透的绿茶,忙端了起来。茶盏与碟子相碰,收回叮叮轻响,碧绿的茶汤在灯下浮光泛动,几乎溅了出来。此时我方觉左手似是完整不听使唤,只得重重将青白瓷盏顿在小几上。青白釉如玉的光芒,映出我现在不成粉饰的惶恐双目。废后――这一日毕竟是来了。
锦素浅笑道:“姐姐不必担忧。姐姐向来谨慎有礼,两宫贵妃都爱好姐姐,二殿下更是离不开姐姐。”锦素既知原委,可见她与李演誊抄内起居并非偶合。来日废后,她亦是有功之人。皇后杀了她母亲,她旋即抨击。我纵愤怒,却无从发作。
我的笔端未有涓滴呆滞:“奶茶是北疆草原上的游牧部族用青砖茶和以羊奶、马奶,加了酥油烹煮而成的,传闻滋味非常腥臊。现在有如许的红茶和鲜牛乳可用,已是相称甘旨,何必再用滇红?滇红虽好,但性浮,用多了只会增加暴躁之气。”
我心境难平,深吸一口气道:“去拿一碗五福安神汤来,把炭盆端出去吧,栗子都糊了。”
我深吸一口气,合目道:“姑姑,当初曾娥出事的时候,我与皇后早将四蒲月间的内起居细细看过,底子就没有曾娥承幸的记录。”
锦素站起家来,用铁钳子拨了拨炭火,拣出一枚开裂的栗子,悄悄吹去炭灰,剥出嫩黄色的果子递于我。我伸手接过,放在桌上。
绿萼拿起空碗,正要出去,忽听内里锦素唤道:“姐姐这里好香。姐姐在做甚么?”
我点头道:“红芯,去外间将我克日新得的两本书拿过来,把围棋也拿出去吧。”
我叹道:“要想让他们查对不出,又有何难?只需将本来中的这两页悄悄撕毁便是。起居馆中的人只当是掉入水中,水浸脱页,不经翻动而破坏了。且内史缺失,于他们也是大罪,既然有人已经誊抄过了,又何必多事?何况圣高低旨急着要看,天然不容他们重新再抄。再者,那两个供奉官也一定晓得是锦素他们动了手脚,说不定只当是本身的同僚抄了一半撇下的。更何况,锦素长于书法。”
我向红芯指出一笔写歪之处,又向锦素道:“一日不过念几句书,写两篇字罢了。归正我和二殿下老是日日都要习字的。”
锦素笑道:“姐姐对我好,我才阿谀的。只因殿下去了家宴,我无事可做,是以来与姐姐谈讲谈讲。”
我涩然道:“为何要怪你?”
“当然要去奉告娘娘,且越快越好。最好便是今晚。”
锦素肃容道:“恰是。姐姐对我有恩,故此特来奉告,望姐姐早作策划。”
我笑道:“姑姑来得恰好,我有一件要紧事与姑姑说。”
绿萼笑道:“奴婢不过说了一句,女人就说了这么一大篇。”
芳馨道:“他二人究竟为何如此?于大报酬何竟肯将此事奉告女人?”
芳馨恍然道:“那于大人将此事奉告女人的企图是……”
白日里的父子情深,不过是他构陷原配皇后的一丝惭愧。我不由齿冷:“这也过分匪夷所思。”
听她问起这个,我反倒安然:“我自问进宫后,一贯循分守己。即使皇后恩宠颇盛,也从不恃宠生骄,更未曾蓄意谗谄过谁。留下也好,逐出宫去也罢,我心中无愧,自也无甚可骇。”
我摆手道:“出去吧。”
我心中打动,不觉唤道:“姑姑……”
锦素看红芯领着众丫头出了南厢,俄然似笑非笑道:“提及书,我想起个风趣的事情,姐姐可要听么?”
四蒲月的内起居注。我心中模糊感觉不好,却又说不上来。只听锦素接着道:“姐姐,我听那李公公念着念着,便念到了死去的宫女曾娥。”
红芯道:“这半年来奴婢们随女人读书,也晓得了很多做人的大事理呢。”说着收起那几篇字,施礼道,“于大人请宽坐,奴婢去做些点心来。二位大人是要下棋还是看书?奴婢去外间选两本书出去?”
芳馨大吃一惊:“曾娥的孩子明显是她的情郎的,怎天生了龙裔?”
锦素双肩一松,方敢回身,红着眼睛屈膝道别。
我忙搁笔道:“mm来了,快请坐。绿萼,再去端一碗奶茶过来,请于大人也尝尝。”
因好久不见我有叮咛,芳馨轻手重脚地来南厢检察。见我只是呆坐,且神采不似平常,便唤道:“女人……”
曾娥承幸,龙裔死于腹中。皇后于天子亲征时,胡涂忽视,使皇子陨夭,纵不是成心残害,亦难逃罪恶。如此无耻的手腕,竟然出自阿谁肥胖文弱的青年之手,不愧是当年杀了长兄长姐,废黜先帝贵妃的皇太子。如本年关将近,陆贵妃也分娩期近,天子必定在克日措置此事,废后已刻不容缓。
芳馨游移道:“皇后还在前面饮宴,明日禀告不迟。”见我凝眸不语,忙低头道,“奴婢这就着人去前面探听筵宴几时散去,女人且请换衣。”说着就要起家。
芳馨沉吟道:“女人若顺着陛下的意义说呢……”
我笑道:“mm究竟有何贵干?还没开声便说了这么一大车子阿谀话。”
我在花鸟眉纹砚上重新蘸了墨,笑道:“前次看mm誊写《庄子》,用的是秀逸的柳体。但延襄宫匾额上用的倒是汉隶之体。mm于书法上的成就,我是追逐不上了。不过练几个字,免得教人笑话。”
芳馨面色微红,低头道:“奴婢讲错。”
锦素掩口一笑:“红芯公然有学问了,都能替姐姐选书看了。”
锦素道:“书法一道,练的是心手分歧,字好不好倒在其次。何况,姐姐的字,非常挺拔,自有一段傲然风骨,又恰好含着颜体的珠圆玉润,甚是与众分歧。mm临帖颇多,但说到自但是然的风采,但是远远不如姐姐了。”
芳馨担忧道:“若皇后真的被废,女人今后当何故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