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8章 女帝师五(63)
我淡然一笑：“没有。”正巧银杏出去换茶，我赶紧双手奉上茶盏，“恭贺殿下班师。我本日进宫，皇太后还对我说，殿下乃不世出的能臣良将。”
芸儿含泪，低低道：“事到现在，存亡早已置之度外。”说着目光灼灼，语气沉缓，“姐姐的叮嘱我一句也没有健忘，再见时相互安好，已是心对劲足。”
如许的事畴昔有，本朝有，将来也不会断绝。为皇位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不幸无辜的军士百姓，他们的血泪，一半化作粮食粟帛、兵戍徭役，一半吞入腹中，沁入骨髓，成为野苔上一线微不敷道的干枯陈迹。盛衰交叉，兴亡更替，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上一回高旸带人来搜检之前，我早有预备，将统统高思谚犒赏的物事装入箱中，用蜡封上，裹以数层油布，沉入小花圃的池底，再用石船压上，以是没有被搜出来。我天然不能对他说实话：“上一回殿下来的时候，这些物事都还在青州，也是迩来才送返来的。”
“逆臣贼子高旸，欺天罔地，窃国弑君，专弄威柄，实谋篡立。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竭东海之水，濯恶不尽。未亡人苟延余息，婴此酷难，抚膺感泣，抚心欲绝。今代天子诏告天下，敕蜀、荆、江南、福建、岭南诸道，兴义军伐贼，剿除凶丑，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无违！”
我赶紧伸左臂撑住他的肩膀，向后仰一抬头，不慌不忙道：“皇太后还说，天清覆生，地厚载育，殿下备六合之德。”
芸儿的眼中透暴露体贴之意，口气倒是淡淡：“衣带诏之事，信王可问过姐姐？”
芸儿道：“那日信王拿着衣带诏来诘责我，我只说是我亲笔所写。告密朱云的密信不是在他手上么？不信可去查对笔迹。”密信与密诏都是刘钜用左手写成，可惜密信烧掉了，不然查对起来，倒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信王还想让我亲手写几个字，我便说，我是皇太后，密诏是我写的，是我命人带去江陵的，你来问我我不恼，让我对证倒是不能——”说罢一字一字傲然道，“唯死罢了。”
绿萼一面抚着我的背，一面手忙脚乱地翻着布囊找药丸，好一会儿，才将药丸送到我的嘴边。一股熟谙的贫寒气味袭来，我讨厌地推了开去，侧头向壁落下泪来。绿萼不敢再劝，只得将药丸放回小瓷瓶，重新斟了水上来。
“不敢当。”
乳母笑道：“军中日夜不宁，陛下才睡得不好，现在回宫了，昨日不消那小被子，也睡得苦涩。”说罢去了，宫人随她去了一半。
高旸半路伏击昌王，用了火器。这约莫是他头一回用火器作战，加上神机营右营已为他所用，以是甚是镇静。我笑道：“当年太宗天子便是依托这些火器攻陷盛京的。”
高旸笑道：“有你出运营策，怎能不堪？我要为你记一大功。”
芸儿将高朏交予乳母：“奶过了睡吧。记得用军中带返来的小被子，免得他哭。”
绿萼嗤的一笑，非常不屑：“信王妃几时也变得这么无聊了，在这类小处所用心机。依奴婢看，分给溧阳长公主也就罢了，慧太妃能够不必理睬！”
绿萼翻起白眼：“真是绝望。”
只听慧太妃的声音道：“济宁宫的事，向来是陈姑姑理睬的，本宫不问你，却问谁去？”
哭过了，心机反而沉敏，因而扶着小钱的右臂登车，一面道：“老是要对付他的，快些归去吧。”
芸儿笑道：“我又一口咬死，是章华宫的宫女将圣旨通报出宫的，信王还不信。我便说，就是值房里的那两个婆子，贪了我的银子，听我的叮咛将密诏通报出宫，托了宇文君山的家人赍往江陵。公然我回京后便发明章华宫的侍卫和宫人全数换掉了。这会儿屈打成招了，也说不定。”
绿萼不解：“听陈氏的口气，信王府并没有剥削婉太妃的炭例。”
只听一个年长的女人道：“二位娘娘说，内阜院少发了炭火，这罪奴婢是不敢领的。这也问不着奴婢，二位娘娘尽管问商总管去！”
只听芸儿又道：“我能为先帝、为朏儿做的，也只要这些罢了。可爱我没有家世，没有兄弟子侄为我争天下。事到现在，也只要玉机姐姐还一向念着我。姐姐的恩典我永久记在心上，只望姐姐也不要忘了我当日的拜托才好。”
我笑道：“当时候殿下还没有江山，我为何要嫁？”
“太后仁慈。”
我松了左臂，淡淡一笑：“全部天下都已在殿动手中了。”
绿萼忙道：“这事如何能怨女人？”停一停，又道，“再说事情也一定像女人想的如许——”
我甚是不悦，也懒怠出来了。为制止碰到这位陈姑姑，我躲在一缸松柏以后，见一行宫人远去，这才从益园出宫。
我笑道：“问过了。”
李威迎了上来，恭敬道：“王爷正在前面等着君侯。”
我答道：“是。”
昌王兵败，我早已豁然。江山易主，我也不得不接管。回想这一年所经历的，是有一些灰尘落定的慨然与断交。面对高旸，更有一丝感其不杀的谢意。我的声音有我本身意想不到的柔婉和诚心，“客岁我重伤，在王府躺了半个月，殿下狐疑我杀了朱云。本年我好端端地在府里坐着，殿下又狐疑我给江陵送密诏。犒赏就罢了，只望殿下不要再狐疑我了。”
当日从正殿出来，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害怕我的“威势”，自作聪明竟没有搜我的身。此事若说收了皇太后的银子，通报一件东西出去，倒也不无能够。而宇文君山一家二十四口，已在信王去洛阳之前全数处斩，这此中的真伪盘曲，只怕是再也问不出来了。
前面的话我没有闻声，只感觉肉痛得抽搐不已，颤声道：“幸而那是濮阳郡王，如果姐姐的孩子……”说罢按住左胸，倚壁说不出话来。
“不是我狐疑你，实在是你——”高旸想了想，浅笑道，“太短长了。你若肯早些嫁给我，我天然不狐疑你。”
淳太妃笑道：“还请姑姑怜悯，溧阳还小，实在是受不得寒。”
不。“禹以夏王，桀以夏亡；汤以殷王，纣以殷亡”[134]，他们仍然在这怪圈当中。这“反动”，不是商汤的“反动”，不是武王的“反动”，不是汉高祖的“反动”，也不是高元靖的“反动”。
高旸在榻上坐着，也无贰言，尽管打量我的神采。俄然他问道：“你刚才哭过？”
“我又不住在宫里，一时称心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说着低了头，甚是惭愧，“濮阳郡王便是现成的例子。我当初若忍一忍，不向信王讨情，或许濮阳郡王便不会死得如许惨。本想让他少受些苦，不想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我整一整衣裙钗环，一径向后堂来。室中早已燃了炭盆，一股暖香熏得人微微眩晕。高旸一身天青色常服，只以清闲巾裹发，甚是闲适。他站在桌前，一把一把翻看我保藏的火器。见我走了出去，便笑道：“上一回我来，如何没见这些东西？”
提及来轻描淡写，但我晓得，高旸虽不会在军中公开暗害天子，但身为母亲，与季子分开，必然度日如年。芸儿一向在高旸的监督与掌控当中，却从未屈就过。我甚是佩服：“太后贤明。”
我叹道：“自昱贵太妃与沈太妃母子没了，济宁宫更加没人了。本来就艰巨，若分歧舟共济，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小钱气喘吁吁道：“启禀君侯，信王来了。”
下车走了好一会儿，方渐渐安静。正待登车过桥，忽见小钱慌镇静张抱着毡帽跑了过来，大寒天的出一头一脸的汗。绿萼问道：“甚么事急成如许？”
这天下需求一场翻天完整的“反动”，来冲破这颠扑不破的怪圈。所谓“六合革而四时成，汤武反动，顺乎天而应乎人”[133]。
芸儿越说越是轻视：“实在他信不信，有甚么打紧。我说圣旨是真的，伪诏也是真的。他若行得正，尽管奉告天下人，皇太后叛国，与反贼勾连。马上废杀我也无怨。”说着深深一叹，“可惜啊，谋算虽好，我手中却没有信王如许的谋臣与干将。”
芸儿轻声念了一遍我亲手制定的“皇太后密诏”。话音刚落，但觉风云突变，阴沉欲雪。芸儿望一望天气，微微一笑道：“这封圣旨，我出京之前便已读过千百次了。那一日，我又当着信王的面念了一遍，信王甚是愤怒，将朏儿从我身边抢了去。”说着微微嘲笑，毫无惊惧与后怕，“我谅他也不敢伤了朏儿，军中都是男人，底子不耐烦照顾孩子。公然不过几日，他还是将朏儿送了返来，还要向我请罪。”
我对芸儿的“嘱托”，便是那封圣旨，是我上一回进宫时，趁着从芸儿手中接太高朏的工夫，悄悄塞入芸儿掌心当中。刘钜所书之“伪诏”，虽出自我手，实是皇太后“亲授”。章华宫把守周到，没法带出任何信物，以是我借柔桑小产之事去景灵宫，从柔桑处获得一件御用之物。
我叹道：“太后不在京中，京中出了很多事。”
芸儿承认亲手拟诏，命江南起兵，便是公开与高旸为敌，再究查是谁将密诏送去江南，已不是那么火急。芸儿说得合情公道，又能背诵密诏，高旸或有几分信赖，这才盘问本身安设在章华宫的宫人与侍卫。以是高旸去洛阳后，此事一向搁置，似是不了了之。
陈姑姑的口气稍稍和缓：“娘娘的犒赏，奴婢不敢领。”
究竟是甚么，或许我永久也想不清楚。
高旸一怔，随即觉悟，双目亮如晨星：“不错，得不到江山，也就得不到你。”说罢旋身将我按在榻上，死死吻住了我。
入夜了，昌隆里静悄悄的，门前只要李威一人提着灯立在门口等我。铁塔普通的身姿，腰下悬着小小一盏风灯，雪夜里教人没出处地感觉安宁而暖和。血雨腥风吹熄了统统的灯光，这盏灯哪怕再冷再暗，亦令人神驰不已。
高旸道：“有了天下，也不是甚么都——”他似是不肯逞强，停一停，转而道，“罢了。说来你也是立了功的，你想要甚么犒赏？”
芸儿道：“我一回宫，他们都一五一十与我说了。睿王与杜大人……”高思诚与杜娇一心拥立高晔。若高晔真的即位，芸儿母子于高晔，便似当今于高旸普通，毫无别离。高晔待他们母子，或许会更加刻毒。言及于此，芸儿微微游移，“甚是不幸。”
芸儿道：“在军中与在宫中是一样的，只是饮食用度不如宫中。不过我亲眼瞥见信王与士卒吃一样的食品。他们吃的，远不如我们母子，我自也没甚么可抱怨的。信王行军，与士卒同甘共苦，加上他不吝财帛，以是士卒都愿效死命。”说着悄悄拍着高朏的背，口气安静而失落，“信王能克服昌王与宇文氏，绝非幸运。”
我累了。全部腔子都被掏空，一颗心轻飘飘昏沉沉地四周游走，四周碰鼻。十数年的暗藏与争斗，都只为高元靖传下来的龙椅。我深感厌倦。
“幸运罢了。”
绿萼道：“那女人如何不出来杀一杀她的威风？”
高旸将小银铳放下，又举起黑沉沉的双管铳：“你便是用它打伤慧贵嫔的？”
一登车，绿萼便不愤道：“刚才那姑姑的话好活力人，竟连太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高旸接过茶盏放在一边，顺手将我向左一拉，我顿时跌坐在他的膝上。他扶着我的腰，笑吟吟道：“另有甚么？”
来到汴河边，已是傍晚。下雪了，西方的天空透出奇特的红，宅院楼宇层层放开，与浓云相接，直至极西的绝顶。灰白笔挺的柳枝，倒影如密布的蛛网，分裂乌青的河面。岸边收帆的船只，似挣扎不脱的猎物。在河边安步，表情如雪景萧凉，脚步似水流迟滞。
我肃容道：“皇太后所命，微臣不敢一日或忘。”
“听闻你还破了吴粲的命案，这也是功。”
出了章华宫，见天气还早，便去济宁宫看望玉枢。自沈太妃薨逝，已稀有月不见玉枢。若本日再不去，只怕她又要悲伤。但是还未跨进济宁宫的门，便闻声内里吵吵嚷嚷。守门的小内官正要出来禀报，我伸手止住，立在墙下聆听。
我叹道：“一败涂地，不亦宜乎？
我摇了点头：“玉枢仁慈温婉，怎忍心见溧阳长公主刻苦？定是要分她们母女一些的。既分给淳太妃，又如何能不给慧太妃。如此一来，三位太妃的炭例都不敷了。若狠心不分，三人同在济宁宫，不免龃龉。”
我沉默，接过双管铳，用绒布擦拭了，装入盒中。我不喜好他碰这些火器。
高旸渐渐敛了笑容，冷静凝睇。我亦不躲避，安然望着他的发，他的额，他的眼，他的唇。瓶中插着几枝蜡梅，烛光下似喷薄消逝的星子。炭火炎热，香气浓烈，心中却静若碧水深潭。好一会儿，高旸紧一紧双臂：“在你这里，我从未觉出班师的滋味。”
陈姑姑忽而叹道：“二位娘娘千万别怪奴婢，要怨，就怨本身没个摆布逢源的好mm，既得皇太后欢乐，又得信王恩宠。哼，都是皇子公主，命数的别离也就在于此。奴婢告别了。”
陈姑姑嘲笑道：“听闻娘娘也是掌管过内阜院的，怎不知内阜院的端方？甚么位分，多少份例，都是祖宗定好的。但是祖宗的端方再大，也没有上头大。现在上头一声令下，裁剪了两位娘娘的炭例，别说奴婢，便是商总管也无可何如。”
一番话噎得慧太妃无言可答。只听淳太妃赔笑道：“气候冷了，没有炭如何过冬？还要求姑姑替我们想想体例。”接着玲玲细响，“些些微物，不成敬意。”
高旸笑道：“如此说来，我倒要多谢你没有效它打断我的腿。”
我叹道：“太妃固然高贵，毕竟无权无势，有孩子的还好些，没有孩子的……你没听那陈氏说么？这炭例是上面定的。清楚是信王府成心令玉枢不痛快。”
高旸把玩着闪闪发亮的小银铳，笑道：“火器还真是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