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女帝师五(65)
我曾无数次棍骗太高思谚，最大的谎话乃至连我本身也骗过了。“我当然骗过他。他问我废后之事，我说不晓得；他问我三位公主是如何溺毙的，我说是舞阳君所为；他问我刘灵助是谁，我用一个前人对付他；他问我该立谁为太子，我还要寻一些冠冕堂皇的来由。他——”
高旸道：“我记得封羽是从户部尚书的任上致仕的，那返来就还任户部尚书好了。”他背过身去，抬头想了想，又道，“不，还是去三司好了。”
自从高曜将书房设在东偏殿的南书房，这里又成了堆放书簿卷宗之处。我甚是失落：“还想望一望旧地，不想都变了。”
采衣笑道：“托姑姑的福。”又向我道，“热水已经备好了，娘娘可要沐浴么？”
我不睬会她：“姐姐若恨我，也能够不听我的。只盼姐姐有更好的体例。我走了，他日再来看你。”说罢强忍泪水，转成分开。
我恍若不见，只用心致志地为他系好颌下的丝带：“便是女典封若水。品德清正，学问精深，内襄文理，外绝拜托，一贯官声甚好。以是历任两朝，为至尊所信，阖宫所敬。她的父亲封羽是三朝元老，虽与陛下政见相左，究竟去官回籍，未曾有谋反之意。不知圣意如何？”
高旸点头道：“‘与其有剥削之臣，宁有盗臣’[136]。”
我摇了点头：“不好。”
“好了！”高旸俄然打断了我，歉然道，“明知熙平姑母遣你入宫是为甚么，是我不该多口问你。”
我笑道：“陛下可晓得，封羽放逐岭南那几年，是谁在为太宗筹措军费？”
高旸一怔：“为何？”
高旸转过身来，微一嘲笑：“你荐的，可都是太宗旧臣。”
高旸道：“这个有所耳闻，但是她是太宗的妃嫔，你也想荐她入宫么？”
高旸缓缓站起家，用核阅的目光望着我：“用旧？”
我一怔：“娘娘？”
玉枢目光一颤：“你这小我，既无情又可骇，不管在哪一朝，你永久都赢。”
高旸笑道：“说到此事，我正想找你。你若还想为‘为万民谋’，也不是不成以。我重起一座偏殿给你，你帮我措置文书，如何？”
我无言可答，只得道：“姐姐如何恼我都不要紧，只不要忘了我当日对你说的话才好。”
我正色道：“是因为许远与张巡以数万人充饥之代价，守住了睢阳，遏止了安禄山南下苛虐江淮。恰是江淮的租赋支撑李唐王朝清算江山，又持续了一百五十年。拓边守边，四夷宾服，哪一样不要钱？这也是唐玄宗时的宇文融、杨慎矜与肃宗代宗时的韩滉、刘宴这些敛臣获得重用的启事。”
高旸道：“不准欺君。”
帘幕伸开，只见高旸正在梳头，见我出去了，便笑道：“你是几时进宫的？”
我淡淡一笑：“君子当为天下谋，为万民谋。畴前我在那边，专看官方的上书，也措置过很多冤案，同是为民鸣冤，比那五年在内里乱逛来得快多了。”
一句话提示了绿萼，也提示了我。我笑问：“圣上已经回宫了么？”
寝殿中仿佛还徘徊着昔日的药香与冰片香，天子之心老是充满了病气，时候需求医治与警省。我自高旸怀中站直了身子，望着他的双眼，安然一笑：“陛下要听实话么？”
高旸笑道：“打了这半年的仗，国库已十去七八，另有山东赈灾、荆州的战事，只怕难以支撑了。传闻封羽当年为太宗筹措很多军费，的确也不当任他在山野清闲。”
高旸道：“莫非你从未骗过他？”
我笑道：“免礼。你是采衣女人？”
我赶紧自九龙屏风后现身，笑道：“是我。”
天还没亮，高旸便上朝去了。我早夙起家，送他出了定乾宫。东方的天幕晨星密布，抬眼便辨认出闪闪发亮的北斗七星与永久不动的北极星，金星亮如乌黑炽火，银汉广宽无垠。光辉的星空令人迷醉，我抬头呆望着，不知该往那里去。好一会儿，方听绿萼在耳边催促道：“女人这会儿是回漱玉斋，还是回仪元殿等陛下下朝？”
采衣道：“固然还没册封，将来必是唤娘娘的，章华宫那边也是如许唤的。”但见她一身白绿衣衫，身量苗条，年方双十，仙颜非常。我这才想起，景德元年我回宫时，漱玉斋有个叫小七的仙颜宫女，当时我赐名为采衣，便是面前之人。不想这名字竟一向用到现在。
我本是凭着一股意气来到定乾宫，言及于此，我连强装恩爱的兴趣也没有了，只觉心中一片空冷。我退了一步，低头叹道：“我晓得本身德行有亏，陛下还是准我留在宫外吧。”
我粲然一笑，上前拉起他的手道：“陛下可知为何唐能衰而复兴？”
采衣道：“陛下已然回宫安息了。”
我一时呆住，不知该说甚么。小莲儿蹙起眉头，牵一牵玉枢的袖子，轻声劝道：“娘娘……君侯做了贵妃，娘娘该欢畅才是。”
我再一次退步施礼，淡惘的笑意中透着一丝轻视：“事无不成对人言。我与太宗天子，没有甚么不能问的。陛下该用膳了，玉机先行辞职。”
我淡淡道：“采衣曾是女御，天然要顺从做女御的端方。我却不是。畴前我在宫里，定乾宫想去就去，现在倒要等侍寝的旨意？我偏不。”
我束好发髻，戴上黑纱冠：“选女学士当然是好，只是新选上来的官家蜜斯一定合用，依我看，选新不如用旧。”
高旸敛了笑容，微微沉吟：“太宗设立小书房，就是不想下情为群臣壅蔽。我本希冀着你，你又不肯来。寺人也不能用，看来得重新选得力的女学士了。”
采衣低头微微一笑：“娘娘该早些沐浴，以待侍寝的旨意。”
我微微一笑道：“太宗与我，经常群情国事，我若不是至心实意‘为国荐人’，又如何活到本日？”
从漱玉斋到重华门，自西一街到定乾宫侧门，这条路已走了无数次。时隔六年，解缆的脚步从未窜改，达到的脚步却已淌过尸山血海。穿太重重暗中，我再一次站在定乾宫的门前，恍忽惦记起御书房的樱桃木小案与狭长的小书房。
我笑道：“后宫之事，倒还可说。前朝之事，陛下还是本身理睬吧。”说罢招手令姜敏珍换衣。
高旸笑道：“那处所早已烧毁，没甚么好瞧的。”
我笑道：“按常例，彻夜当是正宫伴驾。”
高旸道：“听闻是少府。”
三司分为户部、度支与盐铁三部，掌四方贡赋、国计预算。前朝常以三司使为宰相，便是欲令宰相知财谷出入之源。我掩口一笑：“陛下但是缺银子使了？”
我点头道：“大要上是少府，少府背后倒是越国夫人。”
“病？”我怔了一怔，这才想起，上一回我昏倒在沈太妃的寝室外，是被抬着出宫的。算起来，我已整整七个月没有见过玉枢了。“都好了。”
半明半暗中，玉枢的笑意冰寒彻骨：“现在你是凤凰，我是草鸡。还说甚么分开不分开。”
我笑道：“‘万方有罪，罪在朕躬’，方是汤武普通的明君。玉机只盼着陛下是明君，今后也不会跟着被史官骂了。”
采衣顿时满脸通红，低着头不敢辩驳。我扫了一眼绿萼，笑道：“我晓得了。你先下去吧。”采衣赶紧退了下去。
我还是穿上天青色簇花窄袖长袄，抚了抚鬓发，正了正珠钗。绿萼一面为我披上大毛大氅，一面道：“女人这会儿去定乾宫做甚么？”
【第四十五节 反自为祸】
绿萼笑道：“现在你是漱玉斋的执事了，真真是出息了。”
忽听雪楼中一声娇啼，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奔了出来，一把抱住我的腰，大哭起来：“姨娘不要走……姨娘不要走……”我狠心掰开寿阳的双臂，掉头落荒而去。
高旸一把拉住我：“既来了，就不要走了。”
济宁宫的宫门早已开了，有宫人提着大桶大桶的炭灰出去。有认得我的，都跪下唤“娘娘”。淳太妃与慧太妃都还没有起家，我径直走到后花圃。只见苍松翠柏之间，高晅一身白衣，正在演练枪法。衣袂如雪，卷落针叶如雨。红缨似火，惊起龙蛇如飞。不一时，高晅右手持枪，枪尖斜斜指地，左掌竖于胸前，收招直立。真阳立即鼓掌叫起好来，玉枢满目垂怜，为他拭去汗水，小莲儿为他披上衣裳。
高旸道：“我既能汲引萧太傅，怎容不下封羽？让封氏入宫做女典，自是好说。不知这个封羽，该给他一个甚么官位才好？”
我拊掌笑道：“晅儿的枪法，当真威风凛冽。”高晅与真阳见我来了，立即围了上来，一迭声地唤“姨娘”。高晅对劲道：“我还会别的枪法，一并练给姨娘瞧。”快十一岁的孩子，已与我普通高了。我笑着抚去他鬓边的汗意，柔声道：“好。”
我笑笑。冷些热些，玉枢那里会放在心上，她最忧心的，是三个孩子的性命与出息。“走吧，这会儿去，想必还能瞥见晅儿练武。”
我行了一礼，不由自主地接过内监手中的犀角梳子，浅笑道：“方才安设好。心中思念陛下，就来了。”三尺径的大铜镜，映出一双恍惚的脸。我故意看清楚，因而俯身伏在他的肩头。两张面孔并排，普通的肥胖而惨白，目光刚毅而警悟，笑容是恰到好处的沉浸。
忽听有人从东面寝殿中走了出来，轻声喝道：“谁在那边？！”
我毫不睬会他语气中的防备之意：“这类冠冕堂皇的大事理，陛下还是讲给夫子听吧。”
绿萼秀眉一蹙，愤怒不已：“既是正宫娘娘侍寝，你又白催甚么沐浴水！？”
玉枢振袖，甩开小莲儿的手，嫌恶道：“你畴前是奉侍‘贵妃娘娘’的，你天然向着她。”玉枢特地拉长了调子，“贵妃娘娘”四个字，字字如钢针扎在心头。小莲儿非常委曲，低头不敢再言。我亦忸捏无语。玉枢深恨高旸饿死了濮阳郡王高晔，或许她此时甘愿我当年嫁给了高思谚。
我笑道：“何必入宫？越国夫人商贾出身，又活泼年青，比之封羽，更精于世情。陛下只要礼待她，随时以备咨询。有封大人与越国夫人在，还怕赈灾兵戈没有银子使么？”
绿萼笑道：“也好。女人已然入宫，谅内阜院的势利鬼也不敢再剥削济宁宫的炭例了。”
我摇了点头：“陛下下了朝要去章华宫。我们去玉枢那边用早膳。”
绿萼道：“女人还没有效晚膳呢。空着肚子如何好沐浴？”
我向绿萼道：“我们去定乾宫。”
采衣粲然一笑：“五六年不见，娘娘还记得奴婢。奴婢的名字还是娘娘所赐。”
高旸笑道：“正宫？莫非你不晓得，我自小就想娶你为正妃。在我内心，你就是正宫。”说罢向姜敏珍道，“摆膳。派人奉告章华宫，朕明日再去看她们母女。”
我笑道：“我现在是妃嫔，不是女官。”
话音刚落，便听内里脚步声响，一个年青女子的声音在门外道：“奴婢采衣求见。”
高旸对镜笑道：“你来了如何也不出去，倒在内里乱转？”
来人是自幼奉侍高旸的王府内官——姜敏珍。因甚少去王府，我偶尔见过，却并不熟谙。姜敏珍四十来岁的年纪，身材高大，一张脸瘦长而惨白，双唇薄而鲜红。一身湛蓝袍子，甚有官威。见是我，姜敏珍微微一愕，随即堆下笑来：“本来是娘娘，娘娘来得恰好，陛下累了一日，这会儿方才起家。”说罢入寝殿去通报，半晌便传我出来。
高旸的手掌粗糙而僵冷：“因为天未厌唐，民未厌唐。”
很多年前，我远远站在定乾宫寝殿的门口奏事，隔着薄幕，我瞥见高思谚据榻病痛的身影。非论在这里还是在心中，我从未曾走近过阿谁身影，因为那是属于玉枢的。现在这个身影正侧身端坐，身姿苗条笔挺，一如他未病之时。我心中一怯，有些悔怨本身逞强来到定乾宫。
玉枢自松柏的暗影中走了出来，衣衿上镶嵌的貉毛莹莹似珠光，一张脸清冷如玉：“你不做太宗的贵妃，倒做他的，究竟是望得远，还是旧情难忘？我竟白白担忧了这么多年，担忧你与我争宠。我真是蠢，与你做了三十年姐妹，却从未看破过你的心机。”
高旸手心这才有些暖意：“畴前臣子有罪，保举他的人，也要跟着丟官。你倒好，都推到我的头上来。”
高旸道：“那你说是为甚么？”
玉枢向两个孩子道：“且出来把衣裳换了，再来和姨娘说话。”两个孩子当即乖乖进了听雪楼。晨风掠过松柏，在头顶沙沙地响。东方呈现一线瑰丽的紫红，星光垂垂隐去。好久未见玉枢，她的容色被焦炙的心境折磨得暗淡无光。沉默半晌，玉枢含泪道：“你如何这么久都不进宫看我？”不待我辩白，她又叹道，“罢了，你老是有你的来由。你的病全好了么？”
玉枢打量着我的神情，忽而嘲笑一声：“mm朱紫忘事，早将我这个姐姐抛在脑后了。你可晓得，自沈太妃去了，我在这济宁宫里，度日如年。”
高旸的眼中微现歉意，伸臂将我揽入怀中：“有你在我身边，如何会被史官骂？”俄然他左臂一紧，胸膛一冷，“畴前你在太宗面前，也老是这般‘为国荐人’么？”
我直起家，拾起他的发梢渐渐地通着：“我看到畴前的小书房，就去瞧了一眼。”
高旸忙道：“你是我的贵妃，怎能留在宫外？今后我再也不问便是了。”
从仪元殿的后门悄悄出来，但见通天彻地的九扇镂雕云龙屏风如山耸峙，三面包抄住龙椅，护得密不通风。向右一转，小书房的门鲜明在目。推一推，倒是不动。绿萼在门缝处张望半晌，轻声道：“定乾宫到处都点着灯，只要这内里是黑的，应是无人用了。”
我顿时吃了一惊：“姐姐何出此言？”
绿萼破涕为笑：“说曹操，曹操到！”说罢将门外的宫女引出去，来人赶紧跪下叩首，“奴婢采衣拜见娘娘，娘娘万安。”
采衣一惊，赶紧禁止：“娘娘且慢！娘娘要去面圣，得等侍寝的旨意。”说着稍一游移，“本日陛下头一日宿在定乾宫，论该当是正宫娘娘侍寝。”
我垂眸一笑：“玉机只知为国荐人。是剥削之臣，还是能臣，是太宗的旧臣，还是陛下的新臣，只在陛下区处之间。”
我忙道：“我已回宫，今后与姐姐在一处，再也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