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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女帝师五(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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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深吸一口气,渐渐安静下来。细细想来,是我亲手引着施哲走到这一步。他代我受死,我该当欢畅,该当光荣。我操纵他对高思谚的忠心,我早知他有必死的决计。我这个苟延残喘之人,扮甚么痛心与气愤?我的知己早已狼籍一地,真真是一个虚假矫情之人!

高旸柔声道:“我毫不让你再刻苦。”

我被逗乐了:“那又何必?皇后晓得了恐怕会不欢畅。何况以优伶为官,是昏君所为。我不想你难堪,更不想你做一个昏君。”

银杏见我不出声,冷静将碎裂的红木几搬了下去。听小钱在门外道:“启禀娘娘,守坤宫的桂旗姑姑来了。”

易珠双唇抿得发白,一张脸已是乌青:“臣妾读过。”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旧人老病亡去,新人含笑入觐。“桂旗”本来是中宫执事的称呼,并不是人的。我与易珠相视一眼,笑道:“不知皇后娘娘有何旨意?”

启春笑道:“丝竹雅歌,乃人生一大乐事,本宫不夺人所好。只是夫人如有夫君相伴,旁人便没有那么多闲言碎语了。不知夫人读过白居易的《琵琶行》么?”

启春底子不睬会我,一味笑道:“听闻梁艳生是大孝子,品德一流,想来堪配越国夫人。不知夫人觉得如何?”

我点头道:“圣上夙来恭敬皇后。他明知皇后能够会谗谄我,那两个景灵宫的宫女,他问也不问,说打死便打死了。再说……”我微一嘲笑,“这一定不是他默许的。越国夫人曾是太宗的妃嫔,求他?莫非你们都不记得濮阳郡王了么?”

当日,皇后赐婚越国夫人与名伶梁艳生的动静传遍了全部皇宫。施愚性命垂死,易珠所嫁非人,一整晚,我只是坐在暗处闷闷不乐,一杯茶放凉了也未曾喝过一口。

施哲是在替我受过。我埋下头,双手捂住了脸。掌心一片浓香白腻,胭脂香粉的气味,堆涌在鼻端,清楚是血腥恶臭。施哲官声甚好,高旸当然不会降旨取他的性命。但是这天下有的是希慕天子不成告人之企图的肮脏小人,何况以高旸的心性,又怎容他好端端地去幽州上任?

易珠去后,我也偶然用膳,只一味坐在窗下发楞。目睹着窗外的银杏叶褪去了明黄的娇丽,变得蔫萎而浑浊,一颗心说不出来的难过。绿萼与银杏在我身前面面相觑。好一会儿,绿萼俯身在耳边劝道:“女人去求一求圣上,或答应以让皇后收回成命。”

我不假思考道:“因为陛下,待我很好。”

腊月廿三日,下雪了。高旸与启春祫祭宗庙,宫中祭灶扫尘。凌晨送过帝后,我便坐在榻上,看绿萼剪窗花。挤挤挨挨十四朵梅花,簇拥着两对喜鹊,以极细的枝条盘曲相连。团团斑斓当中,留一白地,疏密其锋,半晌而就。采衣带着两个小宫女在旁观赏,都拍掌叫起好来。但是小丫头手粗,往窗纸上黏时,却弄断了枝条。绿萼微微一笑:“不怕,这喜鹊登梅的花腔,我闭着眼睛也剪它一百张。”说罢取过红纸,折了两下,指尖开合,又是半朵梅花。

我却笑不出来,扬眸冷对。易珠又摇了点头,我只得道:“是……”

我肉痛已极,于指缝中望出去,本身的影子各处乱转,张牙舞爪,脸孔狰狞。悲怒之气在胸中鼓胀嘶鸣,我俄然跳了起来,抓过架上的承影剑。龙吟细细,剑气如霜,榻上的红木案几被无声地剖成两半。吧嗒,吧嗒,一左一右,各自倒下。

我与易珠都畏寒,包裹于层层斑斓当中,兀自抱动手炉,更加显得拱肩缩背,痴肥怯懦。我俩按宫规行了大礼,鄙人首落座。启春笑道:“贵妃也来了。”不待我答复,又向易珠道,“越国夫人大喜。”

高思谊兵得胜逃,一向不知所踪,本来是逃去了回鹘。他守边多年,素与敌将有私交。固然兵败,总算是得了一条活路。这恐怕是我迩来听到的最好的动静。“回鹘既已封他做王,不是看中他勇猛善战,便是奇货可居。他又不是囚徒,遣一公主和亲,也一定换得返来。”

我吓了一跳,赶紧起家施礼,将临窗的小榻让与他坐。高旸身着牙红色龙袍,胸口与臂膀绣着墨青流云与赤金飞龙。廊下灯光溶溶泄泄,拂过他的肩头,只余暗弱的尾音,却恰到好处地照亮了他的眉眼。我笑道:“陛下如何来了?”

桂旗笑道:“皇后娘娘传闻越国夫人进宫了,请夫人去守坤宫坐坐。”

“从今今后,你永久在朕的身边,朕毫不让你再刻苦。”是谁曾在我耳边说过如许一句话?我想了又想,脑中一片恍惚。泪水落在龙袍上,将云纹洇成泫然欲泣的墨色。毕竟已冷。

桂旗笑道:“娘娘去了就更热烈了,皇后娘娘必然欢乐。”

易珠的桃花面忽而变得乌黑,她讪讪道:“臣妾惶恐。”

从守坤宫出来,易珠一起疾行,三步两步冲进了遇乔宫,跨过门槛,她闪身一旁,扶着廊柱哭了起来。我忙命人关上大门,取出绢帕:“好mm,别哭了。这是宫里。”

我还要再说,却见易珠悄悄摇了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抬头微微一笑:“臣妾谢皇后娘娘赐婚。”伏地很久,起家时唇边挂着恭敬笑意,金砖地上倒是两团湿气。

我叹道:“想必陛下也晓得越国夫人的婚事,越国夫人素与我交好,她才方才添了封邑与俸禄,便要嫁给一个伶人……”

启春扫了我一眼,浅笑道:“越国夫人有点石成金的本领,石头尚且如此,况是人呢。”

易珠颤声道:“加官晋爵!呵,如何会待我如许好?公然是关键我平生!”

我朗声道:“皇后娘娘,梁艳生乃是伶人,又长越国夫人十数年,实是不相婚配。望皇后娘娘收回成命。”

我笑道:“桂旗姑姑眼熟得很。”

我叹道:“mm如许说,我愧赧无地。”

启春葱指支颐,微微一笑:“本宫听闻夫人迩来好蓄养仙颜伶人?”易珠樱唇一颤,低头不语。启春续道,“养伶人倒也无妨,只是于女子的名声始终不好。”

易珠垂垂平复。新点的六角绢纱山川宫灯还没有热起来,随风转了半圈,流苏飘影掠过易珠的双眸,添了一层又一层的清冷温馨:“依我看,这也算是一件功德。就是因为皇后不能拿姐姐如何,才从我这里动手。”

易珠的腰身顿时生硬,眸中暴露一丝怯色,只定睛望着我。我忙笑道:“正巧,本宫也要去中宫存候,这便与夫人同去好了。”

想起“梨花忘典”的旧事,心中出现一阵怅惘的柔情。转念一想,高旸与启春没有杀了易珠,反而添了封邑爵禄,已是开恩。赐婚固然屈辱,总好过丢了性命与爵位。“梁艳生本就是读书人,一向有志于科考,只是碍于生存,不得不入梨园学艺,赡养弟妹。他若肯昂扬,来日榜上驰名,陛下再封官不迟。‘小损当大益,初贫后富,必定理也’[140],越国夫民气机澄明,怎能不知?”

易珠恭敬道:“天恩浩大,臣妾愧不敢当。”

高旸低头在我额上一吻:“明天你不欢畅了?”

高旸非常不测:“他竟是个读书人?如许也好,以越国夫人的财力,不愁请不起名师。”说着语气转而垂怜,“实在你何必如许倔强,你若肯软言相求,皇后一定不肯收回成命。”

高旸道:“这事我传闻了。皇后的旨意,我不好拦着。不过,我能够赐梁艳生一个官做,如许他就不是一个伶人了。”

启春欣然含笑:“越国夫人可谓万事顺利,只少一样,未免美中不敷。”说着看向我,“贵妃聪明,可知是哪一样?”

高旸道:“如许说来,你是不同意遣公主去和亲的?”

易珠又按了按掌心,悄悄摇了点头。我重整心境,命小钱引出去。但见来人只要四十来岁,一张长圆脸,双目乌黑,额窄人中长,并不是先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她上前叩首:“奴婢桂旗叩见贵妃娘娘,叩见越国夫人。”

我叹道:“我真悔怨。那一日在汴河上,她向我请罪,我该耐下性子与她周旋才是。约莫易珠就不必受此屈辱。是我低估了皇后的执念。”

易珠潸然,嗤的一笑:“姐姐若感觉对不住我,就多添些利钱还给我。毕竟我这平生,也只要这点兴趣了。”

易珠也垂垂明白过来,不由难堪:“早知便不奉告姐姐了。”

银杏奇道:“甚么执念?”

我顺势抱住他的腰身,伏在他的怀中:“边疆的景象我也不晓得。随口一说,陛下不必当真。”

易珠起家仓促:“启禀皇后,臣妾的婚事,家母已有主张——”

册封半月不足,这是我头一回觐见皇后启氏。椒房殿中虽燃着熏笼炭盆,内里毕竟是寒夏季候。启春只一袭浅金明纱单衣,以桃红丝线绣成朵朵梅花。乌发随便绾在脑后,只戴一枚水晶攒成的挂珠钗,一线温润珠光莹莹点在眉心,眸光熠熠。此时天气已有些暗了,椒房殿中明灯高照。启春穿戴虽简,倒是流光照襟,明丽绝伦。

易珠赶紧跪下,咬着唇死命忍住了泪意:“是……”

启春夙来瞧不起商贾出身的易珠,加上那一日在王府,易珠只图甘心称心,言语间戳中了她的把柄。她讽刺夫君不与她同心一意,她就将她嫁给一个寒微老迈的伶人。我觉得我能为易珠争夺些甚么,不想竟是一场奇耻大辱:“是我对不住mm。”

易珠虽出身商贾,究竟曾是太宗的颖妃,将她嫁给一个老迈伶人,当真是奇耻大辱。我再也忍不住,起家唤道:“皇后娘娘——”

我愀然不乐:“不过就是看书与作画罢了。”

启春的执念,像十六年前她拗断白虹剑的剑尖一样,力道不动声色。自粲英宫比剑,到邢氏他杀,自陂泽殿结识易珠,到本日的热诚,从执意嫁给一个骁王党世子,到本日登上后位。“若无执念,何故支撑这么多年?提及来,我不如她多了。”

绿萼呆了半晌,泪水夺眶而出。她抛下茶盘,掩口而泣。易珠更是惊奇,正待扣问,绿萼已奔了出去。我这才恍然大悟。绿萼跟从我多年,我明知她情有独钟,却老是忘了问起。本来她念念不忘十数年的人,竟是施哲。必是当年于掖庭狱待审,在与世隔断的孤寂与绝望中,情根深种。可惜施哲偶然纳妾,绿萼的这番交谊,毕竟也只能藏在心中。问与不问,答与不答,都是逝水流风。

启春笑道:“贵妃新嫁,如许快就健忘了?真真不将昔日的姐妹放在心上。”我心中一颤,不由望着易珠。易珠似有所悟,眸中惶惧更盛。启春稍稍歪过身子,翩翩华袖,敷展若云,“也罢,这桩姻缘便由本宫做主,定为夫人挑一名快意郎君。”

忽觉耳垂悄悄一坠,高旸的声音笑道:“你又坐在风口发楞了。灯也不点。”

桂旗笑道:“奴婢去守坤宫还不到一个月,皇后娘娘赐名桂旗,汲引奴婢做了中宫执事。畴前的那位桂旗姑姑已经告老出宫了。”

高旸笑道:“这些日子你都在做甚么?我不召你去仪元殿,你也不去了。”

启春笑道:“那越国夫人就回府中好生预备婚事,赐婚旨意本日下达。贵妃夙来与夫人交好,得见夫人得夫君相伴,想来也是为夫人欢畅的,是不是?”

我垂眸淡然:“臣妾痴顽。”

启春笑道:“夫人过谦。本宫晓得,朝廷的这点采邑与俸禄对夫人来讲,不算甚么。听闻府上的管家折半支算筹,出入的银钱也比朝廷给的俸禄多。”她的语气安静,听不出是赞美还是调侃。

银杏与淑优见绿萼流着泪地奔了出去,赶紧进殿检察。红木案几暗语划一,赭红木色似瘀血沁出。两人见我提着长剑,俱大吃一惊。淑优掩口,不自发地缩到了易珠的身后。银杏一个箭步上前,劈手夺下承影剑。玉蟒银蛇,复还幽窟,光沉影动,寻依峭壁。我两手空空,仰天感喟。

银杏道:“濮阳郡王的死,是因为他是太宗的皇子,为大臣们所拥立,与女人为他讨情没有干系。女人不必自责。依奴婢看,皇后先是停了济宁宫的炭例,现又将越国夫人嫁与一个伶人,真是越来越刻薄无聊了。倒是拿剑杀人的时候,敬爱很多。”

启春高高在上,倒也看不见她的神采。她扬起下颌,缓缓吟道:“‘本年欢笑复来岁,秋月东风等闲度。弟走参军阿姨死,暮去朝来色彩故。门前萧瑟鞍马稀,老迈嫁作贩子妇。’自古倡伶便与贩子相配。传闻梨园名伶梁艳生在夫人府中,夫人又爱听戏,本宫便将梁艳生指给夫报酬夫,迟早调教那几个小的,岂不是分身其美?”

【第四十七节 小损大益】

易珠敏捷用指尖抹去新添的泪水,狠狠地摇一点头:“我没事。不过是一纸婚书,反正不与他过日子,谁又能何如得了我?姐姐千万不要为了我获咎皇后。”我低下头,更是无地自容。

易珠方敢上前,拉起我的手道:“人谁不死?姐姐不要动气。”说着拇指在我手心中按了两下,“这宫里几千几百双眼睛盯着姐姐呢。”

我不由嘲笑。启春何曾容我说话?我又怎会向一个蓄意侵犯我的人低头?但是我不肯多言,只以沉默相抗。高旸亦心知肚明,抚着我的鬓发,款款感喟呵落我鬓边的宫花。很久,我低低道:“实在我内心,怕得很。”

高旸笑道:“当年清楚是你姐姐拣到了那张‘却辇之德’,本来你也是贤妃。”

我蜷起双腿,斜倚在他的肩头。疏疏几绺龙须,绣得精密,点在额角,又硬又凉。我柔婉一笑:“不过就是选个宗室女嫁畴昔,有甚么可吵的?”

我淡淡道:“何必将和亲与换高思谊回朝划一起来?无妨分开单想一想。”

高旸道:“高思谊逃去了回鹘,回鹘封他一个归义王。说是和亲,实在是用一个公主与金银粟帛将他换返来。下午议了两个时候,就是在议要不要和亲。”

高旸滚烫的指尖俄然抚上我的脸:“你如何哭了?”

高旸紧一紧左臂,拖长了调子嗯了一声:“有理。”

银杏虽不明起因,亦低低劝道:“越国夫人言之有理,娘娘息怒。”

高旸拉我与他并肩而坐:“本日廷议与回鹘和亲之事,听他们吵了一日,头疼。想着你这里平静,就来看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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