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女帝师一(65)
史易珠固然出宫,却仍深得皇后的赏识。碍于周贵妃和皇太子,皇后不能让她再度入宫,只能荐她进睿平郡王府。我微微一笑:“恭喜史女人。”
我笑道:“书廒的藏书,多触及天文历法、医卜数术,更有很多炼制兵器和研制火器的书。别的倒还罢了,只是昔日开平郡主周澶关于火器的手稿和陛下少年时的条记最为可贵。臣女既有幸见地,怎能不好生研读。”
我淡淡一笑:“万物自有其成理,不以人力为转移。‘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其意境本是清妙静婉。只是毕竟文学一道,于学问中也只是沧海一粟。熏陶情操是极好的,不成全然当真。”
我这才想起来,熙平长公主上午拜见了太后,下午天然是要向皇后存候的。不一会儿,果见长公主扶着慧珠的手,缓缓走了出去。
熙平长公主当真是用心良苦。
皇后笑道:“玉机现在是宫中品衔最高的女官,父母若仍在奴籍,仿佛不当。”
史易珠不觉得然道:“易珠早便向大人剖明心迹。说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易珠视大报酬知己。既是知己,天然无所不言。”
史易珠道:“多谢大人。易珠还未恭贺大人荣升之喜。”说罢端端方正行了一礼,又道:“过两天易珠便命人将贺礼送入玉梨苑。”
听闻熙平长公主有事,不觉心头一沉:“究竟何事?”
皇后缓缓点头,叹道:“不错。”
这一夜梦境流转,蓦地展开双目,统统的形形色色如风卷扬尘,都在九霄云外了。还是倦怠,因而翻了个身还是合上眼睛。芳馨来叫了几次,我只是恹恹的不想起家。芳馨无法,只得自去梳洗。求而不得的煎熬吞噬了整副身心。自从我晓得信王和熙平长公主也会来景园,我就日日盼着他们早些来,盼着父亲、母亲和玉枢,也——不,清楚是更盼着高旸能来。
汤碗微微一颤,滚热的汤汁溅了两滴在我的手背上。芳馨忙放下汤碗,拿帕子拭净汤渍:“传闻是世子将王爷新纳的一个侍妾一脚踢到花圃池子里去了,那女子吃惊过分,便小产了,是个已经成形的男胎。”
我略一思考,恭敬答道:“娘娘昔日在病中,臣女自当问安。现在正位中宫,每日登门存候之人,如过江之鲫。娘娘日理万机,少有闲暇,还当善加保养。故此不敢滋扰。”
我一惊:“这是朝政,史女人怎可随便言说?”
熙平道:“谢娘娘赞成。这孩子将来如何,还需娘娘多加提点。”
史易珠浅笑道:“皇后命我做松阳县主的侍读,也是明天赋住进景园的。听闻朱大人每天去书廒,特地在此专候,向大人问安。”
我一惊。从凌晨到中午,皇后一贯政事繁忙,却留她在玉华殿整整两三个时候。皇后竟然如许喜好史易珠么?
熙平道:“恰是。”
皇后笑道:“你无罪。本宫只是奇特,当年本宫险被行刺,在思乔宫中静养,不成谓不萧索狼狈。玉机当时深得恩宠,却常来存候看望,还帮本宫顾问平阳公主。现在如何……”
史易珠似已看破我的心机:“皇后大赞大人聪明睿智,办事果断。易珠听闻大人破了悬案,心中倾慕不已,是以一从玉华殿出来,便来拜见大人。”说着走近一步,轻声说道,“今春征马不敷,皇后看不懂银钱出入的数簿,又不好问那些朝臣,才召易珠出去的。”
只见她一身淡紫团花绸衫,系着一条珍珠白罗裙,外罩一件纱衫半袖。礼毕,熙平盈盈一笑:“想不到玉机也在这里。”
六月十一日,趁着气候风凉,信亲王和熙平长公主携百口来了景园。他们达到时已是傍晚,别离在与鹤馆和绛雪轩住了下来。芳馨晓得我牵挂父母姐弟,早早便派人去绛雪轩刺探动静。本来熙平长公主没有带曹驸马和柔桑县主来,至于带了哪些主子,一时之间却不能晓得了。
芳馨道:“王爷当着太后的面抱怨长公主,说林妃善妒,又整日带着世子出入长公主府。世子现在犯下大错,都是林妃和长公主宠溺放纵的原因。长公主委曲,就在太前面前淌眼抹泪地叫屈,太后大为不忍,亲身安抚了好一阵子才罢。”
我想起三年前高旸来修德门接我出宫时,就带了王府一个被贬黜的姬妾宋氏做上车的肉凳子。若说他上了性子,将父王的姬妾踢入池中,想来倒也不虚。如许没法无天,也唯有他了。我不觉一笑:“如许的秘事姑姑是如何晓得的?”
我忙道:“无功不受禄。”
皇后叹道:“本宫入宫十几年,太祖的书房固然去过一两次,藏书却从未看过。究竟有何特别之处?”
皇后赞成地一笑:“陛下也是如许和本宫说的。”
皇后笑道:“若不如此,皇姐也不会送玉机来选女巡了。可见皇姐慧眼识人。”
史易珠道:“易珠统统,唯有锦帛金银之类的俗物。但是易珠深知,大人不爱这些,是以命人在外求了两件古画,大人留着赏玩吧。”
皇后扶着惠仙的手坐了起来:“夏季天长,可贵这几天利落。一小我也是无趣,故此请你前来发言。你很忙,除例行的觐见之日,平常见不到你。”
皇后道:“愿闻其详。”
皇后笑道:“皇姐放心,本宫喜好玉机,天然不会虐待她。本宫记得玉机的父母是皇姐府上的总管。”
我浅笑道:“虽是杂学,可臣女读来,很故意得。”
雨后的景园,颇风凉了几日。我从书廒回玉梨苑,便绕道从湖边走,顺道赏识一番湖景。路过孔桥时,常能闻声汀兰阁或岸芷阁中传来纤细的丝竹之声,偶然另有轻柔委宛的歌声。湖心岛遍植佳木,乐工和歌姬的白衫如镶嵌在绿衫上的珍珠,光鲜而灵动。
史易珠虽害了锦素,对我却坦诚和体贴。我微微感喟:“史女人故意了。史女人昨日才进宫,可去拜见过太后和皇后?”
【第四十四节 生有处所】
我淡淡道:“史女人视我为知己,我却不敢将女人当作朋友。”
用过早膳,仍有些烦躁,便不想去书廒了。但是留在玉梨苑,又能做甚么?呆坐了一会儿,仍旧叮咛换衣,带了绿萼往书廒去了。从书廒出来,表情已经平伏很多。见不到玉枢当然绝望,可这事毕竟纤细,与其沉浸在这类哀凉的心境中自苦,不如放宽解思。因而还是从湖边绕回玉梨苑。只是行经孔桥时,想起那一日锦素隔水凝睇高思谊的神采,不觉痴住。
我下认识地扶起她:“史女人不必多礼。”
皇后上一次宣我去御书房读赋已经是近一个月之前的事了,中间除了朔望两日,我向来没有主动来玉华殿向皇后存候。我赶紧站起来屈膝告罪:“玉机无礼,请娘娘恕罪。”
史易珠有天生的好色彩,眉不画而翠,粉不施而白,两颊的红润如白釉中透出的一抹淡淡钧红,令天下女子欣羡不已。和顺一笑,酒涡微现,更增娇态。“多年不见朱大人,朱大人可还好么?”
我悬着的一颗心顿时放了下来。熙平长公主一贯心疼高旸,视如亲子,多年来悉心教诲,高旸方能文武全才。何况高旸一出世便做了世子,至今十八年,职位安定,牢不成破。之前那么多妾侍都曾生子,林妃和高旸却从未放在眼内,现在有甚么来由要去害一个新纳的妾侍?先前高旸打伤皇后的长姐舞阳君之子吴省德,因为是正大光亮的比武,又立了存亡状,皇后不好降罪于他。这出苦肉计,当是为了安抚舞阳君和皇后。至于信王和熙平长公主之间,不过是经心编排的兄妹相争的戏码罢了。
我微微一笑:“昔日遇刺之事,只是小小磨难,娘娘后福无穷,自会化险为夷。臣女只是遵循本心行事,实在谈不上雪中送炭。”
我大失所望。本来觉得熙平长公主会带着柔桑县主来,如许玉枢作为柔桑的伴读侍女,也能来景园与我相见。又传闻信王也只带了两名姬妾来,不知怎的,心底一凉,复有一丝光荣。转念一惊,本来我已如许放不下他了么?
我忍不住问道:“史女人怎的在这儿?”
熙平一怔,随即满脸堆笑:“娘娘所言甚是。臣妾本想着过了年就放他们一家出去,谁知府里事忙,臣妾部下又没有得力的人,只得先留住他们伉俪两个。到底是臣妾忽视了。回了都城便放他们出去,请娘娘放心。”
熙平笑道:“玉机自小就爱读书,畴前在府里,比柔桑勤奋多了。柔桑老是缠着她说故事,问这问那,倒像她是亭主,柔桑是伴读似的。”
史易珠道:“太后爱好静养,易珠不敢打搅。夙起已去参拜过皇后,也是刚从玉华殿出来的。”
玉华殿在金沙池西北岸的山坡上,北临汴河,东面金沙池。长长的石阶伸向湖中,连接着一只石舫。罗公公引我进了石舫,但见皇后正落拓地躺在竹椅上,合目小憩。船头有一名白衣少女正在操琴,琴声琤琮有情,如春水不断。
皇后如有所思:“有理。只是‘窈窕淑女,琴瑟友之’‘琴瑟在御,莫不静好’[119],这些诗词读上去很有情致。经你如许一说,也都有趣了。”
回到玉梨苑,芳馨亲身摆上午膳,侍立一旁。我忙命绿萼和紫菡自去用饭,公然芳馨道:“奴婢刚才听仁寿殿的人说,信王和熙平长公主已经去拜见过太后了。”
我端起火腿鲜笋汤来呷了一口,鲜甜适口直沁亲信:“这也平常。莫非有甚么变故?”
皇后笑道:“快请长公主出去。”
午膳后,我刚卸下簪环预备午歇,却见罗公公过来了,本来是皇后宣我去玉华殿。因而也顾不得眼饧头痛,仓促打扮换衣。
琴声更加温战役缓,湖面波澜不兴。莲子汤清冷甘爽,抚平了心头最后的不安和烦躁。与皇后谈说两句,心中渐生高兴和安静。皇后也谈兴颇高,语笑嫣然。如此谈了一会儿,忽听小内监过来禀道:“熙平长公主候旨觐见。”
芳馨抿嘴笑道:“这变故,全部景园都晓得了,唯有女人在书廒里,才不得传闻。太后斥责了信王,安抚了熙平长公主。”
我看向那操琴的少女,娓娓道:“‘二十八调但有声同者即应;若遍二十八调而不该,则是逸调声也’[118]。文人常言知己二三人初遇便琴瑟和鸣,情意相通。依臣女看,那只是刚巧曲奏同调,引致声同共振罢了。人虽近,心却远,毕竟要渐渐相处才晓得相互的情意。”
皇后一身半旧的银灰色纱衫,如天涯低垂的暗云。右手执一面牡丹纨扇伏在胸口,偶尔动摇,红色牡丹如飞扬的火苗,微小而热烈。听到我的脚步声,皇后展开双眼,抚一抚鬓边的碎发:“玉机来了,赐座。”我行过礼,告罪坐下。
这一日,我却瞥见汀兰阁中多了一抹超脱的珊瑚色。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轻摇团扇,凭栏远眺。她没有看向湖面,倒是看向南岸。见我走近孔桥,忙携了丫头向我走来,似一朵红云,冉冉拂过玉桥。只见她盈盈十五六,容色鲜艳无匹,胸前垂下一串赤金间红宝石璎珞。这串璎珞我印象深切,三年前史易珠去陂泽殿殿选时,几近也是这身打扮。数年未见,她的呈现老是如许出人料想。
史易珠的笑容愈发和顺敞亮:“知己,不见得是朋友,也能够仇敌。易珠愿作大人的知己,更愿作大人的朋友。但大人若必然将易珠看作仇敌——现在易珠与当年的于大人一样,妄言政事,而大人操柄于手,自可告密。易珠无怨无悔。”
她竟如许有恃无恐。转念一想,告密她也甚是有趣。皇后喜好她,不但让她做了松阳县主的侍读,还让她看征马的数簿。如此看来,我也不能一味地薄待她。何况她出宫后两度向我示好,不过是不想与我为敌。遂浅笑道:“听女人一番弘论,倒是玉机陋劣了。”
我笑道:“信王世子违逆不孝,又关熙平长公主何事?”
史易珠屈膝施礼:“民女史易珠,拜见女校大人。大人万福。”
芳馨笑道:“信王一大早便在仁寿殿扯开嗓子嚷,说那位妾侍如何和顺懂事,本身老来得子,甚是不易。又说已经将世子捆起来打了几十棍,以是才没带来景园。实在这事已经在京中闹得尽人皆知了,想来满都城的权贵们都在看信王府的笑话呢。太后听闻此事,当即斥责了他。说嫡庶有别,世子是嫡宗子,就算出错,也不成等闲废黜。信王这才不敢再说甚么了。”
皇后笑道:“好一个本心。本宫便领了你这份‘本心’。”说着接过惠仙手中的莲子汤,随口叮咛道,“去给朱大人也盛一碗来。”又向我道,“听闻你在书廒苦读不辍。”
芳馨道:“今晨二位殿下向太后存候,信王便向太后抱怨世子违逆,要废归天子的王储之位。”
我又道:“格物致知,为我所用。火器便是如此。”
我恭敬道:“书廒中藏书固然没有文澜阁那样丰富,不过却甚是特别。”
仿佛是湖光反射,皇后明眸一闪,随即沉寂:“传闻你颇通文史,想不到对于这些杂学也很有兴趣。”
不知过了多久,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无精打采地坐了起来。窗外已经大亮,南窗下的几株梨树还很低矮,却也结了青涩的果实。固然垂累敬爱,毕竟不如梨花盛放的春光。高旸、柔桑、玉枢,竟一个也没来。本来旧年在梨树下望画说典的闲适与舒畅,竟是如答应贵。花有再开日,人无再少年。
皇后笑道:“皇姐来得恰好。玉机正和本宫说读书的事理。”
念及往昔,皇后暴露和顺宁和的笑容:“玉机不以位尊而奉承,不以位卑而傲睨,又肯扶难救危,很驰名流之风。自来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