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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女帝师一(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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粲英宫有南北两进,主殿为凝萃殿。凝萃殿虽整齐,陈列却非常简朴。我不由问道:“这宫里一向没有人住么?”

陆贵妃深深看了我一眼,笑道:“朱女人博学多识,敏思善对。穆仙——”

世人都显得兴趣勃勃,唯有邢茜仪清冷一笑,甚是不屑。

我照实道:“回娘娘,奴婢觉得,《论语》之言,用以修身是很好的,用以治国则虚泛了些。”

贵妃道:“既领受过先圣教诲,不知有何心得?”

封若水道:“臣女猖獗,请娘娘恕罪。”

我笑道:“若论以仁义治天下,敬事而信,节用爱人,使民以时,诸侯当中以徐偃王为最。徐偃王对部属广施仁义,三十六诸侯国臣服,辖地五百里,却为周穆王和楚子所灭。徐偃霸道:‘吾赖于文德,而不明武务,乃至于此。’这位徐偃王便遵循夫子的事理治国,最后只落得一个‘皆有死’的了局。可见,仁义治国虽好,但要家国千秋,还得治刑修兵。管子曰:‘且怀且威,则君道备矣’[11]。孔夫子论德论礼也算透辟,但于法治军事,说得太少。这便是奴婢说《论语》不堪为治国之绳尺的启事。”

夜色悠远,星斗如豆,清风缓缓,槐香满怀。我凝睇半晌,芳馨似感讲错,低头不语。我浅笑道:“姑姑言重。自此以后,我与姑姑便是一体。姑姑可愿与我祸福与共?”

陆贵妃问道:“是哪一篇?”

陆贵妃凝睇半晌,道:“模样很好。都念过甚么书?”

穆仙道:“抬开端来。”

贵妃道:“你如许无能,却连个奉侍的人也没有,穆仙——”

芳馨见南北两边配房都无人居住,便说道:“其他房间都住满了,只剩下这间,所幸女人还是先到的。女人就住在南面吧,北边的配房靠着角门,到了凌晨恐怕有些吵。”

穆仙向身后两个宫女道:“红叶、绿萼,今后你二人便去奉侍朱女人。”红叶与绿萼也只要十二三岁,齐齐向我见礼,下殿来站在我身后。贵妃赐我文房四宝,我忙跪下谢恩。

一行人正要出延襄宫,忽听若兰在身后道:“奴婢若兰拜见女人。”我回身道:“若兰姐姐请起。不知何事见教?”

陆贵妃浅笑道:“各位女人但说无妨。”

我顿时出了一身盗汗,考虑道:“以圣上的威武,自是对孔夫子所言有奇特体味,旁人难以企及。何况臣女早说过,以《论语》治国,大而化之是很好的,但于枝节不敷。圣上然其言,不拘于行,实为明君典范,我等凡人天然难望其项背。”

徐嘉秬俄然站起家来:“臣女有话要说,请贵妃娘娘恩准。”

陆贵妃笑道:“不知于女人又有何观点呢?”

我恭谨道:“奴婢只念了《论语》和《诗》。”我朝以孔教治天下,《论语》是儿童发蒙必读之书。我固然也看过很多诗集与史乘,但殿上应对,这是最稳妥的答复。

贵妃浅笑道:“好了,你若眼红,本宫他日便替你求了贵妃,也让你经常随她练剑,如答应好?”

只听贵妃笑道:“是了,年初的确整修过宫殿,有些字也重新题过了,本来是你题的。确是别具一格,难怪贵妃赏识你。”

陆贵妃笑道:“白虹剑也是不世出的宝剑,和蝉翼剑一样宝贵。”

赐剑与赐文墨,始终是分歧的。如许看来,邢茜仪和启春都未当选。徐嘉秬却与我和锦素一样。

徐嘉秬道:“朱女人此言差矣。汉武帝独尊儒术,不也能攘寇御边,初创一番千古帝业,这又如何说?”

我谨慎考虑言辞:“奴婢不懂治国,只是感觉夫子在治国之论上只述品德礼乐,非论术法军事,并非无用,只是大而化之,不堪为治国的绳尺。”

我凝神半晌,说道:“武帝的曾孙宣帝曾教诲太子,‘汉家自有轨制,本以霸霸道杂之,何如纯任德教,用周政乎!’[12]可见前汉所行,实是外儒内法。”

南北两间配房,中间的小厅里摆着桌椅,上首悬一幅执笔仕女图,供桌上的青瓷花囊,插满了暗香洁白的素馨花。下首的水曲柳木方桌上,摆着一套青白釉刻花茶具。

陆贵妃仿佛有些怠倦,已懒怠再问,因而向邢茜仪道:“茜仪,你是周贵妃的入室弟子,听闻剑法非常高深。本宫便赏你一柄蝉翼剑。”邢茜仪赶紧起家谢恩。

我方敢昂首,正视贵妃。只见她上着银红缂丝桃斑纹襦衫,下着淡水红云凤纹长裙,约莫只要二十四五岁,面貌并不出众,胜在端然可亲,气度高华。侍立在她身后的穆仙,与芳馨普通打扮,年纪与陆贵妃相仿。

贵妃道:“抬开端来。”

徐嘉秬又道:“我朝读书人首尊《论语》。圣上亦言:论语数篇,足以治国。莫非圣上所言,也是错的么?”

众女侧目,陆贵妃神采微变:“一贯听长公主说,你为人处世都有主意。想不到你对治国也有一番观点。说来听听。”

封若水曼声念叨:“楚人戚戚姑苏行,亲信高论奉吴君。万舰举桅出瀛洲,全军拥旌走艾陵。伯嚭岂惜珠宝器,夫差保重美人情。当时无端怨西施,属镂夜夜空自鸣。”

穆仙道:“若兰,若葵,从今今后,你们便去奉侍于女人。”

穆仙道:“天然是要和诸位女人一样,自称臣女。”

正代锦素欢畅,忽听贵妃道:“朱玉机女人是哪一名?”我赶紧起家见礼。

贵妃点头道:“既如此,就让大师观赏一番,可好?”

史易珠方娓娓道:“范蠡浮海于齐,变姓名耕于海畔,居无多少,致产数十万。齐人请他做相国,他却说:‘居家致令媛,居官致卿相,此布衣之极也。久受尊名,不祥。’乃归相印,尽散其财,怀其重宝,间行以去。到于陶县,没过量久,便又资累巨万。某日,范蠡的中子在楚国杀人,范蠡遣少子持令媛去救。夫人不肯少子居于宗子之上,因而范蠡只好遣了宗子去。宗子惜金,致中子在楚国被斩。范蠡便道:‘宗子少与我俱,见苦,为生难,故重弃财;少子生而见我富,岂知财从何来,故轻弃之,非所惜吝。宗子不能弃财,故卒以杀其弟,事之理也。’后范蠡老死于陶,世称陶朱公。”

只听贵妃又道:“徐嘉秬博学多思,奉体公心,赏——”穆仙将赐赉我和锦素的笔墨纸砚也按例犒赏了一套给徐嘉秬。

锦素赶紧起家,见礼道:“奴婢于氏拜见贵妃娘娘。”

我点头道:“你们女人爱几时来便几时来,我等着她便是。”

锦素道:“是。臣女谢娘娘恩情。”

启春道:“西施随范蠡而去,确是后代女儿家的一点痴心罢了。”

谢采薇瞟了启春一眼,笑道:“这陶朱私有何轶事,我还没听过呢。封女人博学,就说给我们听听。”

启春道:“臣女好生恋慕邢表妹。邢表妹师承周贵妃,现在又得名剑,臣女就没有如许的福分。”

公然不出启春所料,锦素选上了。我侧头一笑,只见她虽死力矜持,目中仍泪光点点。

锦素道:“娘娘谬赞。”

贵妃道:“这又如何说?”

很久,方听贵妃道:“史女人的故事甚好。赐文房四宝。封女人才情见地俱佳,赏翠玉诗笥一只,望你今后多有佳作。”封若水和史易珠接了犒赏,深深谢恩。

穆仙浅笑道:“于女人,现在还要自称奴婢么?”

史易珠一向冷静不言,这时俄然说道:“以珠宝与美人换得江山,亦属上算。珠宝能够再取回,只是美人徒增齿岁,未免可惜。在越灭吴的故事里,臣女最喜好范蠡。臣女觉得春秋一世,论保身全族的聪明,无人能出其上。”

我恭敬道:“夫子的故里鲁国,乃周公旦的封地。周公在朝中帮手幼主,他的宗子伯禽就国,三年而返。周公问他何故迟来,伯禽道,他在鲁国变俗革礼。周公道,齐国蒲月便来述政,因其从俗简礼,夷易近民,如此看来,鲁国必北面事齐。固然伯禽因安定武庚管蔡之乱而成为周天子的礼乐之国,但后代称霸的公然是齐桓公,鲁国后代却再没驰名君了。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有格。’[9]臣女觉得,民昧于知,道之以政,齐之以刑则可,道之以德则足矣,要齐之以礼,未免苛求。鲁国和齐国,一个修礼,一个修政,其结局是有目共睹的。”

锦素道:“恰是《甘棠》一篇。请朱女人朗读一遍。”

启春忍不住问道:“属镂是甚么,为何要夜夜鸣叫?”

锦素道:“如许有胸怀有见地的男人,也不枉西施随他一世了。”

启春笑道:“臣女曾见过周贵妃以蝉翼剑作舞,那是贵妃娘娘积年的爱物。娘娘赏她如许好的剑,赏臣女的恰好就是平平无奇的白虹剑,娘娘好偏疼。”

贵妃点点头,向世人道:“于锦素女人是哪一名?”

徐嘉秬还要再说,于锦素起家打断她:“说《论语》便说《论语》,何故说到当今圣上?还是就事论事好了。”

锦素红了脸道:“还请姑姑指导。”

陆贵妃亦道:“陶朱公的故事本宫也记得不甚清楚了,就请史女人为大师讲授一次。”

若兰笑道:“我们女人说,早晨想和女人说话,不晓得女人几时得空?”

谢采薇道:“此剑不祥,怨气深重,姐姐也要喜好么?属镂夜夜空自鸣,那是在鸣冤啊。”

贵妃道:“愿闻佳作。”

邢茜仪淡淡道:“范蠡将西施送入吴国,任西施在吴宫刻苦多年。我倒感觉西施定是投湖死了。随范蠡泛舟西湖,不过是先人一点悲悯的设想罢了。”

芳馨道:“本朝自太祖始,嫔妃就未几。太祖只要一后一妃,当今圣上也只要一后二妃。因此前面的粲英宫、章华宫、永和宫和长宁宫暂无人居住,平常只留几小我洒扫罢了。”说着,领我进了北面一进院子,但见后殿空空,东西面各四间配房。芳馨领我进了西北角的房间。

封若水恭谨答道:“属镂之剑是吴王夫差赐赉伍子胥他杀的宝剑。”

锦素道:“奴婢鄙人,延襄宫、定川殿、度山殿、陂泽殿的牌匾,都是奴婢所写。”我顿时吃了一惊。我初时觉得那些匾额就算不是浸淫数十年书法技艺的老儒所题,其浑然圆整、凝练飒爽也毫不会出自一个少年人,不想竟是锦素的手笔。想来锦素于书法上有惊人天赋,不出数年,或可自创笔势,传诸后代。

两个十二三岁的小宫女从穆仙身后走上前来,向锦素施礼道:“女人安好。”说罢站在锦素身后。穆仙又赏了一套笔墨纸砚给锦素。锦素赶紧谢恩:“奴婢谢娘娘恩情。”

芳馨躬身道:“是。奴婢此身,都是女人的了。”说着为我披上大氅,“晚风凉,女人还请添衣。”我道了谢,与她联袂下殿。

谢采薇从穆仙手中接过犒赏,施礼谢恩,又笑道:“娘娘可要言而有信。”说罢退身坐下。

封若水站起家来,依依答道:“臣女日前读《吴太伯世家》,深为吴国运气叹惋,偶得一首,请为娘娘朗读。”

启春笑道:“多谢娘娘。”

大殿之上都是未嫁闺女,自是不好公开会商范蠡与西施的情事。邢茜仪与启春的话,固然冷峻,却也得体。殿中静了半晌,世人纷繁饮茶,呵出温热兰香,权当感慨唏嘘。

锦素谦逊道:“奴婢确是练过几年书法,幸蒙周贵妃垂怜,也曾延请名师指导过。”

我会心,朗声念叨:“‘蔽芾甘棠,勿剪勿伐,召伯所茇。蔽芾甘棠,勿剪勿败,召伯所憩。蔽芾甘棠,勿剪勿拜,召伯所说。’[13]周召公为武王弱弟,曾于棠梨树下与民行政决狱,受民恋慕。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治国之道,从甘棠始。”

锦素道:“臣女在母亲的教诲下,也熟读《论语》,微言大义,自不必言。然《诗》三百中有一篇说得极好,可为《论语》中治国之论的注脚。”

贵妃向封若水道:“听闻封女人颇通诗词,未知克日可有佳作?”

启春瞥她一眼:“史女人可真是三句不离本行。那陶朱公虽是你家行当的祖宗,可也不消说得好似天下无敌。”

启春笑道:“本来是宝剑,那臣女最喜好最后一句。”

贵妃沉吟道:“咏史之作虽好,却过于沉重。但你年方十二,能作此诗,已属不易。”封若水额上沁出精密汗珠,垂首不知所措。贵妃又道:“诗中又提到美人西施,不免令人伤感。”

史易珠倒也不觉得忤,只淡淡一笑道:“启女人说的是,小妹讲错。”

启春道:“宝剑替忠臣鸣冤,才是一柄正气浩然的好剑。”

夜深了,芳馨来陂泽殿接我。见我身后的红叶和绿萼都捧着贵妃犒赏的礼品,顿时双目一红,欢乐道:“恭喜女人。今后今后,女人便是宫中的女官了。能奉侍女人,是奴婢毕生之幸。”虽死力按捺,她的声音仍不免颤抖。即便当选,亦不过是小小侍读,我不明白她为何喜极而泣,更不明白这“毕生之幸”从何而来。

封若水道:“史女人的话倒也全非虚言。范蠡晓得越王勾践可与之同磨难,不成与之同繁华,又觉身以大名行天下,难以久居,故泛海浮桴,以买卖有有为生。后代当中,只要留侯张良差可对比,但留侯也并非弃位而去。天下之间,陶朱公只要一个罢了。”

贵妃浅笑道:“你的诗写得好,才令本宫有所遐想,何罪之有?提及来,本宫最爱那句,‘伯嚭岂惜珠宝器’。岂惜二字调侃得好,活脱脱一副佞臣贪相。”

【第五节 屈伸为灵】

锦素渐渐昂首。陆贵妃道:“是个聪明划一的女人。听周贵妃说,你的书法很好。”

徐嘉秬道:“子曰:‘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10]臣女觉得这话便可为治国之绳尺。”

出了延襄宫,向东走到东二街,转向北行。未几时,但见右首一道侧门,上书“思乔宫”三个字。芳馨道:“这是守坤宫东边的思乔宫,西边另有遇乔宫,向来是后宫最高贵的妃嫔的居处。因为这两座宫殿摆列守坤宫东西,是以宫里人也叫它们东宫西宫。当今东宫中住的是陆贵妃,西宫中住的是周贵妃。思乔宫北面是粲英宫,女人今晚便宿在那边。”向北一望,只见启春和谢采薇早已由丫头扶着进了粲英宫的西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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