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女帝师二(22)
我点头:“至于皇后……我明天再去守坤宫谢恩,再渐渐查探其意吧。”
天子从大青瓷缸子里抽出一卷用蓝丝带结束的卷轴,命小简展开。但见画面上有两个戎装少女,一填炮弹,一执火折。两人面貌清秀,神情专注。这幅画,的确是我近期所绘的对劲之作。昨夜数画时不见此画,心中已有分数。
我点头道:“我不会留下的。明天是紫菡,明天是我,这宫里还不要生吃了我。”
好久没有听太高曜清越的诵书声了,心中的不快顿时消逝无踪。小简迎上来道:“大人来得巧,陛下方才在叫茶点呢。奴婢这就去通报。”
我走下书案:“姑姑晓得皇后为何赐紫菡住在章华宫的东偏殿当中?紫菡不过还是女御罢了。”
天子笑道:“你晓得倒多。”
我自茶盘上双手捧过碧螺春,奉与慎嫔:“定乾宫有赏,天然得去谢恩。”
我微微一笑:“再高的墙,你当它不存在,你的心便是自在的。你如有决计,要超越它,便如排山压卵般等闲。只是我等凡人,蝇营狗苟惯了,意志难坚罢了。”
说话间已到了定乾宫的西侧门,大书房里传出孩童琅琅的诵书声,是高曜在读《孟子》。
芳馨道:“皇后是个再刻薄仁慈不过的人。”
芳馨双颊一红道:“女人讽刺奴婢。不过奴婢方才见陛下倒是想留女人用茶点,只是因为张女御拦在头里,这才……”
第二天,紫菡拒居偏殿、入住后厢的动静传到守坤宫时,我正在椒房殿与皇后批评她新近绣好的一方并蒂海棠的丝帕。皇后听了内阜院总管的禀告,向我笑道:“听闻田女御跟你读过书。公然谦逊有礼。”
小简请我坐鄙人首,宫人捧了茶盘出去,张女御亲身奉茶。临退时忍不住狠狠看了我两眼。
我不便接话,只垂目不语。忽见小简出去禀道:“茶点已齐备,请陛下移驾。”
天子笑道:“前些日子偶尔在快意馆看到,只觉别致。自来无人将美人与火器画在一起,你是第一人。再者,画好不好倒在其次,朕最喜好的一处,是你没有将这燃烧的女子画在炮后。”
芳馨一怔:“女人说甚么?”
我笑道:“子母微炮已可手提肩扛,再要做得小巧本就很难。子铳壁薄,药用得就少,弹子的射程便非常有限。若要增加射程,想必得在火药的配方高低工夫,这可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只要研讨不息,天长日久,总能做出来。还请陛下宽解。”
一线彼苍连绵向南,天涯白云滚滚。日光奔涌不息,忘记了高墙下深重的暗影。我俄然想起一人:“红芯在做甚么?她有没有往前院来过?”
我伸指悄悄戳在她的心口,叹道:“姑姑的心还不透……”
芳馨张了张口:“皇后本来这般夺目无能。”她想了想,更加惊奇,“那么皇后得宠,莫不是也有过分无能的原因?”
芳馨眉心一耸,恭谨道:“奴婢痴顽,愿闻其详。”
我微微一笑:“姑姑觉得,皇后是如何的人?”
天子笑道:“现在很多人都说,北燕已灭,国库吃紧,能够不必造那么多火器,你觉得呢?”
天子笑道:“本日闲谈,尽管说来。”
我答道:“臣女有幸拜读陛下御笔,此中有一本写了子母微炮的整造体例。臣女细细读过,当真巧夺天工。”
我欠身道:“小时候的荒唐事,不过是打发时候罢了。不值一提。”
巳正已过,我带着芳馨去定乾宫存候谢恩。这是我进宫四年以来第一次求见天子。
绿萼道:“这会儿饮茶,该睡不着了。奴婢去盛一碗玫瑰露来好不好?”
芳馨凝神回想半晌,道:“女人若不在宫里,偶然她也会到前面来教丫头们针线。”
念及承影剑,我不觉感慨:“那宝剑……客岁春季,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周贵妃在太后和启姐姐剑舞的暴风当中,如岳峙渊渟,岿然不动。”我抬眼看着黑沉沉的屋顶,梁上的彩绘在烛光下模糊泛着金光,“我便晓得,这四周高墙,于我等是平生的拘束与监禁,但于贵妃,不过是一围一跃而过的篱笆。”
我笑道:“听闻武库的少匠们做出了飞箭、五雷神炮、地炮、水雷等很多神器,陛下如何还说他们不得方法?”
绿萼奉上茶来,我请她二人坐鄙人首,与我共饮。两人几次相视,都是满腹疑虑。世人一言不发,殿中氛围胶凝。很久方听芳馨讪嘲笑道:“明天也巧了,陛下赏赐给女人的贺礼是火铳火炮,贵妃赏赐给女人的是承影剑。刀剑管炮,都是疆场上才用的东西,难不成陛下和贵妃都盼望女人做个女将么?”
我嘲笑道:“圣意难测。非论如何,皇后毕竟是皇后,她的情意不成不查。小小一个女御,住在章华宫后院的配房中,已是莫大的恩情,赐居偏殿,更是逾矩!皇后命紫菡居于东偏殿,清楚是在讽刺,讽刺陛下,讽刺我。讽刺我为了攀附圣恩,趁着生辰,将紫菡献给他。”
芳馨正色道:“女人已谅解了她一次,仁至义尽。若她还不知改过,就该严惩。赶出宫不过是极小的奖惩,依宫规,违逆的奴婢,打死也不为过。”
我笑道:“旁人的闲话,自可充耳不闻。可皇后如何想,我却不能不睬。”
回到永和宫,却见慎嫔已在悠然殿中等待。她一身乳白纱衫,以淡紫丝线勾画出团团牡丹,乌发间一支红宝石胡蝶簪灼灼有光。这胡蝶簪本是一对,慎嫔做皇后时曾赐给我一支,本身则保存着别的一支。固然她仓促迁出守坤宫时并没有将此簪带出,但周贵妃掌管后宫时,还是将此簪寻出还给了她。
我沉默不语,只将笔尖浸在天青釉刻花三足笔洗中,悠悠荡着。一缕墨色无声逸开,直到水中一片乌黑。绿萼不敢再说,忙从柜中取出画来,自去跑堂烹茶。
静夜沉沉,晚风高高吹过银杏树梢,又低低地卷起凄迷灰尘。宫灯在廊下乱晃,红影交叉,似簇簇邪念纵横萌动。我们三人不约而同停了话语,聆听夜风的清啸与哭泣。
没有那幅被人私行拿去裱褙的画,就没有此时现在。畴前我画火器美人图,是为了媚谄圣心,为锦素讨情。但是自从掖庭属抓获了小虾儿、刑部查获了舞阳君,这些画便再没有存在的需求了。我还特地叮咛绿萼不准拿去快意馆。此人不但偷了我的画,还将画送去了画馆,当真用心良苦。
皇后身着淡黄色绸衫,随便绾了一个倭堕髻,簪了两朵粉晶珠花。手中的帕子上,绣着粉白深红两朵海棠,灼灼有光。皇后举帕打量:“花开一对,并蒂成双。但愿圣上能今后放下丧子之痛,用心国事。”说罢顺手将帕子递给穆仙,“这帕子断丝了,拿去赏了。”穆仙接过帕子,折好了藏在袖中。
“士之失位也,犹诸侯之失国度也。礼曰:‘诸侯耕助,以供粢盛;夫人蚕缫,觉得衣服。捐躯不成,粢盛不洁,衣服不备,不敢以祭。惟士无田,则亦不祭。’牲杀器皿衣服不备,不敢以祭,则不敢以宴,亦不敷吊乎?……”[38]
芳馨点头道:“正该如此。”
我恭谨道:“北燕虽灭,西夏犹存。我朝安定关中不久,于夏人不过是略有皋牢罢了。且夏人‘狼子野心,难以恩纳,势穷虽服,兵去复动。唯当长矛挟胁,白刃加颈’[39],是以兵备决不能松弛,火器研制更加不能停滞。”
芳馨低头道:“朝政上的事情,奴婢不懂。”
芳馨见我面色凝重,也不敢说话,只是垂手侍立。一张张画数畴昔,一共是一百一十六张。我掀着画角,轻声问道:“他们都是如何说我的?”
我笑道:“我要她的性命做甚么?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
我忙道:“臣女班门弄斧。”
芳馨道:“闲人说甚么,女人又何必理睬?”
我垂首道:“此是国事,臣女不敢置喙。”
我沉吟道:“我的画会不会是她拿去的?”
天子道:“传闻你在景园读过火器整造的书?”
【第十六节 不祭不宴】
芳馨笑道:“女人就会说歪话。”
柔绵的纸边从指间如水流过,我头也不抬道:“紫菡俄然成了女御,他们便没甚么可说的么?”
芳馨道:“女人从不是在乎闲话的人。”
我将画支出柜中,顺手一拨柜上的铜环。静夜当中当的一声脆响,芳馨身子一跳,谨慎翼翼道:“女人是听到了甚么?”
慎嫔笑道:“也是才来没一会儿。传闻你去谢恩了?”
芳馨道:“若真是红芯拿去的,女人要如何措置她?”
我浅笑道:“炮后有震力,足可将人震死。但炮铸得不坚,也有炸膛的伤害。臣女从未见过神机营是如何攻城杀敌的,几番考虑,只得将这女子画在炮侧。”
我叹道:“这回谢恩已毕,能够有好一阵子不消去定乾宫了。伴君如伴虎,明天听着欢畅的话,明天就难说了。在永和宫温馨度日便好,旁的事情不消多理。”
我恭谨道:“娘娘贤德。”
芳馨一怔:“奴婢跟从女人多年,这点事理还晓得。”
我嘲笑道:“我如有凭据,一早便将她赶出永和宫了。姑姑务必去快意馆问清楚,当初是谁送了那幅画去的。”
芳馨和绿萼相看一眼,甚是不解。芳馨道:“就算篱笆一跃就过,但贵妃始终是嫔妃,莫非她真的会越畴昔么?”
我笑道:“姑姑只晓得娘娘宽仁。你可晓得皇后娘娘曾负监国重担,心机沉稳,耳目腐败,行事不拘一格?”
我笑道:“今晨先去了太后宫里,再去了守坤宫,巳时已过才去的定乾宫。”
我恭敬道:“在子炮中填好火药与铅弹待用,装入母炮当中,燃烧即发。如此又轻又快的火器,乃是疆场上的不二利器。”
芳馨顿时语塞,很久方道:“女人这话不通。女人若和陆大将军和昌平郡王说火器整造之事,他们多数不懂;若和武库的少将说夏人之乱,他更是摸不着脑筋。唯有陛下样样精通,才气和女人说得来。这还不叫投缘么?”
芳馨微微一惊:“女人可有凭据?”
皇后又道:“春季到了,花都开了。也该好好筹齐截下选妃之事了,如许左一个女御、右一个女御的,毕竟不像模样。”说罢凝目向我,“你说是不是?”
天子微微嘲笑:“朕要他们做子母铳,他们就做不出来。”
我嘿的一声嘲笑:“我若与陆将军和昌平郡王说备夏之事,想来他们也会欢畅的;我若和武库里的少匠议论子母铳的研制,他懂的只怕比陛下还多。莫非我和他们也投缘么?”
慎嫔道:“太后赏了你一条她白叟家畴前用过的玉带,那东西但是代价连城。你可去济慈宫谢恩了么?”
天子点头道:“不错。自朕即位以来,俗务烦复,已经好久没有人与朕议论过火器了。武库每年都会研制新的火器,但做来做去,总觉不得方法。”
我缓缓道:“客岁春季,战事正酣,恰好良马不敷。皇后困守宫中,无从晓得启事,便召了皇商之女史易珠进宫,与闻政事;皇后还措置了封司政。那封司政但是圣上最中意的百官之首。姑姑说,皇后会不会一味凑趣圣心,而罔顾宫规呢?”
芳馨沉吟道:“女人是说,贵妃犒赏的承影剑,是留给女人做念想的么?”
我心中一凛,忙上前施礼:“娘娘久等。”
我淡淡一笑:“绿萼,把柜子里的画拿出来,我细数数。再去泡壶茶来。”
我冷冷道:“赶出皇宫,永不再用!”
天子饶有兴趣道:“你晓得子母微炮的事理?”
这一次轮到我语塞。我大笑:“姑姑善辩,我甘拜下风。”
我嘲笑道:“生日过得显赫,连侍女都做了女御,天然是会招来无数闲话。”
回到悠然殿,芳馨见案上新画已成,便收起银铳道:“女人累了一日,也该安息了。”
这几年,我老是会回想起四年前端五节的夜宴,天子像孩子一样靠在周贵妃肩头的背影。他对她,不但是一个丈夫对妻妾的宠嬖;她对他,也鲜有一个女子对夫君的恋慕。这道宫墙,这个身份,向来都不是她投身于江湖,逍悠远遁的停滞。向来不是。
我笑道:“姑姑倒不为红芯讨情?”
天子笑道:“朕的贺礼,还喜好么?”
我感激道:“幸而姑姑教紫菡避居后厢,方能不落人话柄。”
芳馨欠身道:“女人仁慈。”
芳馨和绿萼都笑了起来。芳馨笑道:“女人不会舞剑,莫非贵妃的承影剑,也是赐给女人把玩的么?”
天子微微一笑,拉起张女御的手道:“这就去。”又向我道,“退下吧。”我站起家,屈膝恭送。
我笑道:“那鎏金的子母微炮,陛下只赏了母炮和子炮,子炮中却没有弹子和火药,底子不能杀敌。那银铳太小,银弹子也软绵绵的,即便装了药,也伤不了人。清楚就是心血来潮赐给我把玩的。何况我这身材,要背着药筒上疆场,恐怕未等开炮,本身先倒下了。”
但是如许的表情,又有几人能明白?这柄承影剑,是她初嫁入宫时,天子所赐的贴身佩剑。舍却佩剑,便是要舍却宫中的统统过往了。
我恭敬道:“臣女谢陛下恩赏。”说罢跪地谢恩,天子忙命张女御扶我起家。
芳馨不解道:“皇后?”
我赶一赶茶末,感喟道:“但愿是我猜错了。”
我向上施礼如仪,天子闻言搁笔:“平身。赐座。”
芳馨游移道:“前几日陛下不是才让那位张女御住在西偏殿中么?既然张女御住在了偏殿,那紫菡必得住在东偏殿,那才公允。不是有一句话叫作‘平分秋色’么?娘娘如许做也并无不当。”
御书房中清冷如水,一缕暗香蜿蜒不断。日光透过明纸,只剩了月光的轻浮柔婉。天子穿一件月红色缂丝团龙袍,手执朱笔凝神思虑。一个十五六岁的宫人侍立在旁,紫衫青佩,金环似火,想来便是张女御。
天子笑道:“此言甚得朕心。可爱三司与户部却整日用国库空虚来对付朕。”
不待天子说话,却听张女御娇滴滴道:“陛下快去吧,茶凉了便不好了。”
我趁机道:“臣女先行辞职。”
还是从西一街回永和宫。芳馨一面走一面笑道:“依奴婢看,陛下与女人倒投缘。陛下说的,女人都懂。女人说的,陛下听着都欢畅。”
芳馨大惊:“这……清楚是紫菡一时起意,才随奴婢去定乾宫谢恩的,怎说得上是女人献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