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二二九章
他正襟端坐,呼吸稍促, 同常日多有分歧, 琬宁倒是第一回见他如此情状,亦闻声了赵器的那番话,立在身后一面帮他把头发散开, 一面低声问:
待清脆的铃铛声摇入耳,辘辘有声的毛驴板车也呈现在视野绝顶,赶车人乃吴冷西,那车上则坐一须发皆白老者恰是水镜先生,成去非一颗心便将将跳得紧,等板车近了,吴冷西吁停毛驴,成去非上前跨了两步,以手触额,顿首膜拜道:
师生离得极近,仿佛又回到十几载前会稽授业光阴,水镜含笑当真看了两遍,点头道:“骨力见长,甚好,甚好。”吴冷西净了手也回到这边来,笑道:“师哥的字在江左虽独树一帜,只是教员不知,师哥家中有人可将他的字学有十二分像,了不得。”
“教员但是下榻在师哥那边?”成去非问道,“门生有失远迎,心中实在有愧。”恰逢婢子过来奉茶,成去非忙起家接过亲身奉养,待水镜饮了,又将极新的帕子递了上去。
琬宁在窗前望着他远去,思惟着他方才那句话,嘴角垂垂牵出一抹笑,将那木梳紧紧握在了掌间。
“琬宁你过来,替我梳头发。”
门外赵器一脸忧色, 死力压抑着心底的跃动,只灼灼看着成去非:“至公子,方才吴公子遣人先来送话,说水镜先生随后便至乌衣巷, 请至公子筹办。”成去非闻之竟一怔, 面上是道不出的不成思议,继而转化难堪言的欣喜,他不由朝府门方向望了望,却未发一言,回身进了阁内,叮咛琬宁道:
“有你为我梳发, 我也很欢畅。”他在她放下木梳后, 回过甚来握住琬宁的手,微微一笑,琬宁心中直撞,忙替他清算衣裳借机粉饰了。
待星斗漫天,夜色深重,师生叙话已久,水镜先生仍要回吴冷西那边去,成去非知留不得,遂还将教员背出,握住那干枯泛凉的手时,到底是不舍,遂低声求道:“教员,还是多留几日吧,门生下朝后去师哥那边看您。”水镜拍拍他手掌,起点头应许:“伯渊,我晓得了,我会留下几日。”不过成去非这边还是放心不下,命赵器一起相送,本身则躬身见礼直到听不见那渐行渐远的铃铛声才直起腰身。
成去非深深沉默,他的教员确是老了,不然便不会有如此欣然神态,或许人老了,便是这般心肠?但不管老与不老的恩师,即便只是端坐无声在此,也自有熨帖心灵之服从,他的面前身后有师者在,约莫便可抵寒宵冷雨,道不孤矣。
成去非进到阁内,安设好水镜先生于榻上坐定,方趋前跪坐在那榻下,心中甚是难过:“教员腿疾,门生竟半点不知,倘早日来建康,也好寻名医保养,不至严峻如此……”水镜一向在打量他这经年里的窜改,只觉面前弟子现在气度独可用《诗》里“崧高维岳,骏极于天”对比,遂微浅笑道:“老则病生,不过天然之道,伯渊不要往内心去。”
灯枯油尽的老者,在久久凝睇着爱徒的一刹,心底已辨不清是欣喜还是酸楚,面前人从幼年时便选定一条人间最难走的路,人间路千万条,他本不必如此,但这条路,毕竟有人要走,不管百年,千年,此人间终将有那么一人,来走此路,那么他的赤忱,也必将照着汗青……水镜双眼垂垂浑浊,低下头来,不无伤感喃喃道:“伯渊,教员知你孤傲,知你孤傲……”温润谦恭的老者,半生返来,仍身无长物,孑然一身,只是将另一样孤傲传至面前人脑中间底,薪火不灭,高洁明净。
晚风缓缓地吹,白日里的燥意已消逝殆尽,成府门前向来打扫地一尘不染,成去非现在亦是一尘不染端端方正立于阶下。福伯已得了动静,晓得至公子的恩师可贵第一次拜访,本欲安排人一字排开相候,被成去非回绝,府里高低皆清楚至公子行事向来专断难以捉摸,遂也作罢,一时候府前独他一人孤零零立在那,纹风不动,神情持重。
“师哥,”吴冷西见状便故意突破这突如其来的沉寂,“教员昨日尚提及多年不见你誊写,我去为师哥研墨抻纸罢?”说着窸窸窣窣起家,水镜已瞧见墙上所挂一行字,却因目炫短长,并不太能看得清,遂问道:“伯渊,那墙上所书为何?”成去非一面挽袖,一面答道:“夕照胡尘未断。”水镜沉吟很久,方道:“新律既定,让你师哥去西北,唯教养可真正收纳民气,西北向来不重于此,伯渊,你觉得呢?”成去非在案头落笔应道:“教员说的这事,门生亦早有设法,只是边关苦寒,师哥的身子不算安康,我正担忧此点。”
水镜点点头,似是并不料外,成去非未免有些不解,却听水镜已道:“既如此,伯渊,你有何用处呢?”成去非心头跳了几跳,看看恩师,轻声道:“教员最体味门生,门生无所坦白。”水镜闻言缓缓摇首:“我出去时,细心打量你,想到的恰是‘崧高维岳,骏极于天’一句,不到万不得已,我本不但愿你如此,只是今后之事,无人能料,你可知我祖上是何人?”成去非一愣,道:“门生未曾听教员谈过一己私事。”
成去非透过铜镜回望着她,忽笑道:“琬宁, 你真聪明。”琬宁细细为他一下下梳着,抿唇笑道:“至公子很欢畅, 我从未见至公子如许。”
她双手在他胸前稍稍逗留半晌,和顺抚平几下,低声道:“至公子快去驱逐先生罢。”成去非无声点头,大步迈了出来。
“教员这回既好不易来了,且住一段光阴,门生自当为您请良诊治腿疾。”他不无体贴,吴冷西赶紧也在一侧拥戴了两句,三人中倘能有能留住教员的,也独成去非了,不过教员脾气亦是拘束不得,话虽如此,留不留,还是要看教员志愿,水镜已轻声道:“这两日子炽将你的事情一一说与我听了,武功武功皆大善,我没有甚么可担忧的了。”言外之意非常清楚,成去非默了默,接道:“家父业已不在,门生最挂记者莫过于教员,门生也但愿教员能留在建康。”
吴冷西偶然一说,忽觉讲错,不由望了望成去非,成去非却并不觉得意,继而解释道:“是我一名娘子。”吴冷西面上一红,晓得本身确是讲错,遂难堪笑道:“我倒有些饿了,先去寻些点心吃。”成去非笑着点了点头,随他去了,待他分开,忽正色道:“既说到我这位娘子,门生有一事想奉告教员,我这娘子来源有些盘曲,是阮正通家中所收养孤女,人缘际会得以来我家中,因她脾气和顺,门生便留了她,我也得以晓得些阮家秘事,教员,”他压了压声音,“宗天子当年的遗旨,恰是大将军,并非先帝,那道圣旨就在门生这里。”
“学天生去非恭迎教员。”
教员的语气平平至极,成去非一时错愕,无话可接,水镜面上并无关于旧事的太多情感,唯有喟叹:“波折铜驼之悲,不过胜负皆化焦土,兵戈之下,最苦莫过于黎庶,你要慎之。”
“这件事,总要有个开端,去并州吧,刺史府里也好帮手。”水镜叹道,“此事要经几代之功方可见服从,民气惟危,道心惟微。”成去非拈起写好的大字朝榻边走来,跪倒道:“教员目光之远,门生不能及,”说着将那字靠近执与水镜看,笑问:“教员看门生的字可有长劲?”
“至公子, 水镜先生但是您的教员?”
“伯渊,”水镜唤了他一声,“我亦衰朽,终有一日要离你们而去,许是明日,许是来岁,”他枯枝一样的手忽抬起在成去非头上轻拍两下,感喟道,“你的路,早就选好的,要一小我走,伯渊,但是感觉孤傲了?”
吴冷西不敢自作主张,走到成去非身畔低声道:“教员的双腿已久病不能行路。”成去非一惊,心中好一阵苦涩,随即上前躬身道:“门生背教员出来。”
目睹天垂垂黑去,成去非便叮咛人安插饭菜,一旁吴冷西则道:“教员现现在习于一日两餐,已用过饭。”成去非垂了垂眸,低声道:“门生同教员自嘉平三十年一别至今,教员的风俗变了,门生也无从得知。”水镜除却当年于会稽收他三人传讲课业,再也未归入门弟子,待成去非十六岁重回乌衣巷,便云游四方讲学,居无定所,是故一别几载,并不算出奇。
白叟苍然的声音猛得直撞心底最柔嫩处,成去非抬眼望着恩师,没由来的心伤,即便是面对父亲,他也未曾有过这般表情,很久,方答道:“门生痴愚一念,至死不改,无怨于人,无怨于天。”吴冷西听得心头一凛,不由呆呆看着他,亦知他那颗心到底未变,一时更是无言。
施礼偶然,成去非方缓缓起家,迎下水镜先生投来的殷殷目光,才发觉教员竟已衰老如此,满面沟壑,雪鬓霜鬟,唯有那双眼睛仍然迸发着他熟谙的光芒,朝他微微点了点头。
这态度并不明朗,成去非沉默,好久方道:“门生谢教员教诲。”
迈下台阶时,不知怎的,又情不自禁回顾看了一眼,黑魆魆的一片,真的甚么也望不见了,亦听不到了,想教员那佝偻身影,毕竟没忍住,引袖拭了拭眼角方踏入家门。
“人这平生,有一件九死其尤未悔之事,不忘本心,穷且益坚,可托六尺之孤,可寄百里之命,便是真君子大丈夫了。”水镜腔调迟缓,鼻翼嘴角皆是沧桑老态,纹路纵横,微微下垂的嘴角更显怠倦之色,看向成去非的目光却庞大难言,世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唯独他倾尽毕生心血所种植起的第一对劲弟子,却必定要孤傲背生向死,身火线生,这是他的不幸,还是他的不幸?亦或是两人的大幸?
说着放低腰身由吴冷西帮扶,将水镜先生背起,待教员上身的顷刻,竟只像是一稚童重量,成去非眼角忽就潮湿,忍了忍,同吴冷西一道入了府,一起家仆不免暗自称奇,却不敢过分探听,冷静退至两侧只鄙见礼。
“我祖父,恰是前朝最后的废太子。”